“咱县的粮食放了这么多卫星,同学们信不信?”郑老师见没人言语,接下去说,“起初我也不相信。咱们都是在这地方土里生土里长的,一亩地有多大能耐还不清楚?”他展开一张报纸,大标题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通栏排出一篇文章,写的是山东寿张县亩产万斤粮的高额丰产调查报告。“但现在我相信了,不相信也得相信了。这是省报上刊登的文章,是经上级认可的。我宁肯不相信自己,也要相信上级,相信党!”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但生产关系对生产力有反作用。”接着,郑老师用政治经济学和哲学的观点,诠释农业放卫星的合理性:建国后,农业从私有制的单干户,过渡到了半社会主义的合作社,进而过渡到社会主义性质的高级社和“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生产关系发生了巨大变化,必然推动生产力从量变到质变,产生飞跃性的发展。辩证唯物主义者认为,物质决定精神,但精神对物质的反作用不可忽视,“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就是精神反作用的宣言。他最后说,“同学们,马列主义唯物论的基本观点是存在决定意识。农业高产已经存在了,我们必须改变从父母那里得到的认识。陶云芳、陈思汀,你俩说对吧?”
生产力、生产关系这些知识本来是后来要学的,被老师信手拈来为当前政治服务了。陈思汀听的云山雾罩,但觉得有道理,也很有学问。大概同桌和他的感受差不多,两人不约而同地点点头。从小听父母的,离开父母就该听老师的了。
“明年我们学校也要放卫星,提出了小麦亩产万斤的目标。”郑老师提高嗓门说,“这是有科学依据的。农业增产的八字宪法是土、肥、水、种、密、保、管、工,相比几个放卫星的村庄,我们学校有较大的优势。”郑老师深入分析说,土的改造方法主要是深翻,各公社都集中劳力开展全民大会战,吃住在田间,要把土地深翻4尺以上。我们有充足的人力,决定深翻6尺以上。庄稼一支花,全靠粪当家。大家看到了,学校的右派天天把取之不尽的人粪尿往地里抬,让周围的村民看着眼红。关于种子,学校已经派人去购买优良品种济南4号。关于保、管、工,学校成立了包括稙物老师、数理化老师在内的创新班子,日夜开展研究实验。根据外地经验,密稙是关键的一环。郑老师算了一笔账,如果每亩地播种250斤,按每株结籽计算,一亩地可产万斤以上。老校长要去参加县委召开的“放卫星、夺高产”誓师大会,将在会上宣布一中的万斤目标计划。
“亩产万斤是什么概念呢?这样说吧,我们学校有100亩地,如果都种上麦子,一茬麦子就能收百万斤,全校师生放开肚皮吃馍馍,两年也吃不完。我们不是生产单位,一位师生才合1分地,尚且如此,若是全国亩产都能达到上万斤,就够全世界人民吃饱饭了。”
一听说白馍馍能管饱,陈思汀脑袋忽的一热,冲口说:“老师,那是不是就到共产主义了?”
“实现共产主义光能吃饱还不行,各种物质都要达到极大丰富,满足人民各取所需的需求。”郑老师诠释了共产主义的定义,又满怀希望地说,“不过,在农业放卫星的带动下,工业等各行各业都在放卫星、夺高产。可以说,共产主义的曙光已经透出了地平线,我们已经看到了它桅杆顶上的旗帜了。”
这堂课让同学们热血沸腾。下课后好像要验证郑老师的演讲似的,值日生抬来了满满一笸箩白馒头,并捎来食堂管理员的话说,敞开肚皮吃饱饭,不够再去领。不过,白馒头只吃了两天,就换成金灿灿的窝窝头了,可能是玉米的卫星已经上天,小麦的卫星还在等待来年。玉米面能吃饱也已经到了社会主义了,同学们还是很知足的。道生分在四班,清一色的男生。他的同桌与人打赌,说能吃25个窝窝头。结果窝窝头没吃完,他的肚子已经撑坏了,只好让道生和另一位同学架着在操场上溜,引来同学围观。轮到上劳动课,前面的同学已经在耕地上挖出一道4尺深的壕沟,后面的任务是再下挖3尺。由于新生个子矮,力气小,用尽力气抛上去一锨土,还会骨碌下来。同学们只好在斜坡上铲出台阶,高个男生在沟底挖,女生和低个男生站在钭坡往上倒,个个累的够呛。但是想起香喷喷的白馍馍,想起共产主义,那劲头就不打一处来,谁也不甘落后。晚上,大家躺倒在大通铺上,像咸鱼似的一个挨一个,呼呼大睡。累啊,真累啊!
半夜时分,班主任老师拿着手电筒走进来,挨个拨拉学生的脑袋,“醒醒,快起床!”
大家以为出了什么事,一个个揉着眼睛坐起身来。老师现场动员说:“同学们,农业以粮为纲,工业以什么为纲?以钢为纲。学校接到上级紧急通知,要立即开展全民大炼钢铁运动,打一场人民战争,力保钢铁元帅升帐,超英赶美,迎接我国工业化的早日到来。”他用手电扫一下全屋,见同学都在紧张地穿衣服,接下去说,“老师们正在给咱班建造小土炉,需要一只风箱,谁家有?”
“我家新打了个风箱。”陈思汀想都没想,应声报告。
“好!陈思汀带三位同学回家搬风箱,其他同学到操场集合。”
陈家的大车店荒废了,两扇过车门归牵儿所有。他请木匠用过车门给家里改了两扇大门,剩余的木料打成风箱,代替了原来光呱嗒不出风的破风箱。陈思汀帮母亲做饭唯一能插上手的活,就是拉风箱。新风箱给他留下良好的印象,被他抢先推荐给了大炼钢铁运动。O城离桃花堤有25里,路经卫星公社的游里堡。游里堡村头拉起大标语:苦战三个月,跑步进入共产主义!村里人影憧憧,手电筒光柱频频划破夜空,鸡鸣狗叫和叮叮当当的声音构成一曲交响乐。原来,村里正在挨家挨户收缴钢铁制品。
“我家就住在村西头,”同行的游易升同学说,“全村人都去吃食堂,不许各户冒烟做饭,风箱留着也没用,不如把我家的风箱搬回学校。这儿离桃花堤还远着呢!”他的建议得到其他两位同学支持,陈思汀只好忍痛割爱。游易升的父亲不在家,母亲和两个孩子在炕上睡觉,听说要借风箱,说:“拿走吧,锅都砸了,风箱还有啥用?”临走递给儿子一包煮花生,说是食堂分的,给大家路上吃。
天色大亮,大操场变成了“小土群”,浓烟升腾,火星四射。86班的土炉子是用红砖抹泥巴砌成的,正在烘干。见风箱驾到,老师立即指挥上料一一废钢铁和砸碎的矿石。矿石是从码头拉来的,废钢铁多是锅片、铁钉、门搭吊之类,是从村镇调拨来的。游易升还拿起几副门搭吊仔细辨认,看是不是他家门上的物件。老师说炼钢的温度要求很高,必须有充足的氧气助燃。同学们排队轮流拉风箱,竭尽全力,每人拉上七、八个来回就换人。怕风箱半路卡壳,又有同学陆续搬来几台备用。炼钢要用焦炭,但没地方去弄,只好烧劈柴。尽管大家把风箱拉的震天响,个个大汗淋漓,可是炉膛里就是流不出铁水来,只是把矿石和钢铁件煮成了一锅稠粥,倒都倒不出来。老师一脚把炉子踹倒,换个新炉子继续操作。用过的炉子冷却后,把炉壳砸碎,取出一坨黑乎乎、沉甸甸的东西,就是冶炼的产品了。熟悉了炼钢流程之后,全班同学分成两组,轮流上场,昼夜奋战。班与班之间还展开竞赛,为实现年产1000万吨钢做贡献。后来有人总结说,58年是最累的一年,这话不假。有不少同学睡觉尿床,被褥晒下满院落,大家戏称是搞地图博览会。女生倒是没有把被子晒出来,并不是没有尿床,而是她们怕人笑话,只好活受罪。当时听不到谁说累,人人心里燃起一团火,生怕落在别人后面。
几天下来,“小土群”的产品堆成了山。专家检查之后说,这东西不是铁,更不是钢,应该叫做渣铁。渣铁的品位比原来的矿石高多了,但粉碎很费事,能不能回炉炼铁,等运到钢厂让人家看看才好说。这时,农村的“小土群”蜂拥而起,抢断了原料来源,木柴、废钢铁供应紧张,停炉待料时有发生。老校长下令放假休息一天,然后正常上课,只留下高中的几座能出铁水的小高炉继续生产。陈思汀大炼钢铁的余兴未消,总要抽空跑到小高炉那儿去看看。小高炉用的是鼓风机,因为没有电,用改装的自行车作动力。年轻的右派老师主动请缨,把自行车蹬的飞快。他们都是刚分来的大学生,罪行轻微,边工作边接受改造。为争取早日摘帽,他们的表现比其他老师还要积极。从他们身上,陈思汀看到了哥哥的影子,心里产生一种莫名的亲近感。
放假这天,陈思汀跑回家,桃花堤发生的变化让他大吃一惊。为解决一些大队缺乏炼钢燃料问题,公社看中了桃花堤的果树资源,果断行使权力,下达了平调令。树行里的杏树一片一片被放倒,大车小车往外拉。老坟地的坟头被铲平,代之以成行成排的小高炉。老坟前的柳树和老坟后的柏树,给小高炉就地取材提供了独一无二的优势,是公社在这地儿建设重点炼钢场地的主要原因。驻村干部率领收铁队去各户收铁锅,下令三天之内成立公共食堂。队长常留柱一时找不到地方安锅灶,急得团团转。牵儿说,要不就先在我家开张吧,等建好新食堂再搬过去。没有被陈思汀搬走炼钢的风箱,开始为公共食堂服务,也总算适得其所。他家的锅和其他铁器,也暂时没被清理。如果做个历史的评价,可以说陈思汀对大炼钢铁运动是由衷的拥护,把铁锅之类贡献给元帅升帐,他没有感到不妥。但他可惜那只曾经用来捉太阳的枪锚,于是趁没人的时候,把它撺到东屋房顶上。后来东屋塌顶,他回家在废墟里忙活半天也没找到它。陈思汀很担心,若是做工精细的枪矛被炼成乱糟糟的渣铁,那就太可惜了。
卫星公社的书记拿着县政府的介绍信来学校求援,说是男劳力都投入了大炼钢铁和兴修水利运动,地里的庄稼收不回来,请学校师生去帮忙。老校长说,学生的主要任务是学习,与生产劳动相结合,有学校的一百亩地也就够了,如果缺课太多,教学大纲就完不成了。但为了虎口夺粮,最后还是决定全体师生下乡三天,帮农民抢收庄稼。陈思汀他们来到游里堡,男生捯红薯,女生拾棉花。说是捯红薯,实际上是拣红薯,先用镰刀把红薯秧割下,然后扶犁耕地,翻出来的红薯被拣走,翻不出来的就埋在土里沤肥了。学生们发现,地里的红薯稀稀拉拉,明显是被人捯过了。扶犁的大爷说,这块地是“红薯下蛋”剩下的,“为了让红薯亩产放卫星,从这块地上拣好的捯出来,移栽到了西边那块丰产田里,让人参观。”他又指着旁边白花花的棉花地说,“这片棉花有一多半都是从别的地里移栽过来的。检查团验收过了,告诉你们也不打紧。”同学们大长见识,原来“卫星”是这样放出来的啊!
工业、农业全面大跃进来势汹猛,上面文件一下达,下面闻风而动,雷厉风行,得益于在这之前的批判“反冒进”。社会主义改造完成之后,为加速国家工业化进程,超英赶美,全国掀起生产建设热潮。同时,急于求成、缺乏科学精神的冒进情绪也在迅速蔓延。主管经济工作的周恩来力主控制基本建设投资,保持各业平衡发展,提出反冒进,拿出一个符合实际的“二五”规划建议指标,在八届二中全会上得到认可。毛主席对反冒进有不同意见,但没有提出批评,而是同意了在57年实行“保证重点,适当收缩”的方针。但他越来越感到反冒进给全国人民的积极性泼了冷水,认为反冒进不是马列主义的,犯了“方针性的错误”,联系正在进行的反右斗争,说周恩来等人跟右派“相距不远,大概只差50米远。”周恩来大会小会作检讨,反冒进流毒被肃清,大小官员认识到冒进才是马克思主义,反冒进就到了右派边沿。谁也不想当右派。上面文件一下达,大跃进这把火“轰”的一声就烧起来了。
也有那么一些不识时务者。一夜之间,大字报贴满了行政办公楼的北墙,矛头直指老校长白尚征。一条横幅标语点明了主题:拔白旗、插红旗,亩产万斤不容质疑!原来,在县委召开的放卫星动员会上,白校长遇到几位来自农村的老支书,其中就有牵儿的一担挑谭大牛。抗战时,这几位都是白尚征的保垒户、老朋友。他们对校长透露了亩产放卫星的真像。白校长从一片喧嚣声中清醒过来。在回报时把亩产万斤改成千斤,下种量也从300斤改为60斤,只在一块试验田里采用了密稙法。他还说,即便完成亩产千斤的目标也是很玄乎的。毫无疑问,他在会上被定为“稀稙论”者,当场就被拔了白旗。白校长《七七事变》前就加入了共产党,后来组织游击队参加抗战。因读过师范学校,被委任为抗日高小校长。建国那年,他领导教职工在抗高的基础上创建了县一中。白校长任职至今,德高望重,深受师生尊重和爱戴。县宣传科冯科长亲自坐镇一中,才把一帮年轻教师和高中学生发动起来,搞起这场大鸣、大放、大辩论。老校长背着手浏览大字报,面带微笑,师生们都不敢和他打招乎。偶尔有人冲他点点头,他也轻轻点头致意。他不埋怨他的教职员和学生,人们都被运动搞怕了,在风头上明哲保身是上上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