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官儿入党时被告知,他是秘密党员,只有入党介绍人知道,对谁都不能讲。田立疆牺牲了,知情人只剩下子刚。二官儿请夏南谦打听过子刚的消息,回话说子刚又去山里参加整风了。他跑到鸭脖湾打听柳达风的下落,因为当时子刚和田立疆归柳达风领导,柳达风应该知道自已入党的事儿。柳达风的三弟柳达云主持家政,他告诉二官儿,柳达风三年没有回过家了,半个月前突然捎来一封信,说他要和家里断绝一切经济来往,如果分地有他的份,现在谁种着就把田契送给谁。大嫂和孩子都跟着他,大哥一家都是共产党的人了,也不让家里人去找他。柳达云最后说:“前天八路军在南拐渠打了个大仗,我想可能是大哥的部队,跑去一看部队已经转移,战场都打扫完了。”
二官儿预感到,这可能是找到子刚或柳达风,也就是找到党的最后机会了。他跑到战场发生地转悠了两天,连个伤员都没见到。听当地亲历者讲,200多日本鬼子和300多伪军打西边窜来抢粮,被八路军设伏包围。伪军一打就跑散了,鬼子收缩到一个园子里负隅顽抗,死不投降。相持到晚上,八路军拉来一车手榴弹,把鬼子炸得血肉横飞,乘势冲入展开肉博。一夜血战,鬼子大部被歼,冲出包围圈的,也被民兵俘获或击毙。“八路死伤也不轻,全村的青壮年都抬担架送伤员去了。”
听了村民绘声绘色的讲述,二官儿脑海里浮现出游击队员一个个鲜活的面容。他们一批又一批,从小股游击队逐级升到区小队、县独立营,再到边区主力部队,面对几百名日本兵在内的敌人,也敢硬碰硬包饺子、拼刺刀了。我党厉害呀!找党,成了他的心病。刚忙完麦收夏种,二官儿背上新麦烙饼,又开始东奔西走,寻找大部队的去处。
困守孤城的日伪军政人员吃饭成了问题。他们采取以攻为守的策略,几个县城的日伪军联合出动,接连扫荡三天,然后满载而归,各回各的县城。八路军主力不在本区活动,县独立营不敢缨其锋,只能逃出包围圈,寻机歼敌。这天黄昏,O城伪县长和日本顾问,率领扫荡归来的日军一个小队、伪军一个中队来到七里铺村东,进入独立营的伏击圈。伪县长和日本顾问骑在马上,当场被乱枪击毙。我军故意放过走在前面的伪军,将日军团团包围。日军不投降,最后被压缩到苇坑里,一顿手榴弹全部报销,收缴了抢来的二十多车麦子和四十几头耕牛。当城里敌人闻迅赶来救援时,独立营早已消失在暮色里。
七里铺是日军所谓的老治安区,即使到了目前这种境地,共产党也没敢在这里公开组建政权。敌人怀疑是七里铺地下党勾来八路军在此设伏。汉奸报复团团长带领敌人进村抓了30多人,拷问谁是共产党。二官儿听见七里铺枪炮激烈,急急跑来找部队,不幸被抓个正着。
二官儿三天夜不归宿,毫无音信,家里慌了。陈老义和牵儿一大早出门,一个在河东,一个往河西,去亲戚家问了个遍,一无所获。直到晚上喝汤时,一辆大车把二官儿送到家门口。二官儿遍体鳞伤,处于半昏迷状态。麻二爷又是给他扎针,又是灌红糖生姜水,二官儿总算苏醒过来。
“俺不是党员,打死也不是!” 他睁开眼第一句话就不容置疑地说,随即又昏过去。牵儿听了泪水噗噗地掉下来。把二官儿送来的是魏老五,在丁字口炮楼失业后,他又到城里监狱去当伙夫。昨天晚上日伪军把店铺抢劫一空,天亮后押着大车小辆弃城而去。狱卒和犯人都跑了,只剩下走不动的。魏老五见食堂还剩有菜窝窝,便提上竹篮挨个送给卧铺不起的犯人,才发现半死不活的二官儿。前几天他听说从七里铺抓来一批人,其中还有一个北边来的,怀疑是共产党的交通员,被打得死去活来就是不承认,没想到他就是二官儿。二官儿的丈人是魏老五的族叔,二人虽无来往却也认识,于是魏老五便雇辆大车把他送到桃花堤。陈老义掏出一叠钱送上,表示感谢。魏老五说,您给车把式10块钱车马费吧,我带着行李免费搭车回家,还沾光了呢。二官儿没有忘记魏老五的救命之恩,以后每去沙姑集办年货,总忘不了把一块肉和几瓶酒送到魏老五门上。
鬼子悄无声息的走了。大概怕它突然返回来,县委从乡下迁进城,第一桩大事就是动员万人大会战,扒城墙,填壕沟。抗战八年证明,在冷兵器时代立下汗马功劳的城墙,面对飞机大炮已是昔日黄花,无能为力。鬼子第二次侵占O城,只一炮就轰开了城门;放了三颗炮弹,城里人就吃不消了,蜂拥而出。但对抗日军民来说,这古老的国粹却帮了倒忙。因为八路军、游击队没有大炮,对城墙无可奈何。而鬼子,却凭着它的保护在这里赖了6年之久。扒了城墙,鬼子就是再回来,也成了找不到窝的老鼠,打起来就方便多了。
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人们欢庆之余,面对断壁残垣又不免唏嘘起来。城里几处挡风避邪的照壁墙,因防碍炮车通行被撤退的国军拆除;石头的、木质的牌坊,都被日军拆去建了炮楼;O城标志性的建筑、漂亮的白玉楼,在日军撤出后的第一时间就被城里人拆除了。因为日军把机枪安置在这个全城制高点上,各家各户在枪口下心惊胆战地煎熬多年,恨死了它。佛堂道庙大都被驻军挤占,让各路神圣大失体面,其威严也在草民心目中大打折扣。
“都完了,都完了,这哪儿还像个城啊?”麻二爷自从日军占领以来第一次进城,一路看一路感叹。只有孔庙还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些许尊严,麻二爷在庙前驻足良久。他不会想到,八年抗战使国家遭受前所未有的破坏,人民付出极大的牺牲,但也催生了中华民族发展道路的转型。旧城的破败,正是封闭的、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破产的先兆,一个开放的工业文明时代,正在废墟中孕育生成。
牵儿的恐日症彻底好了,一切的疑虑都烟消云散。他安下心来操持家业,筹划与别人合伙买辆大车,好在农闲时拉脚挣钱。用高粱杆、麦秸盖起的土房子不禁住,也该烧些砖翻盖了。当然最好再买几亩好地,打上几眼井。…他美美地做着好梦。二官儿死过一回,打消了向大利表明党员身份的冲动。秘密党员本身就是不能泄露的秘密。在敌人的淫威下,他宁死不承认是党员,也有入党时这个承诺的支撑。有的党员难以承受严刑考打,交代了身份,还得揭发同志,没完没了,最后也难免一死。二官儿觉得自己算是个幸运者。从此,得不到入党介绍人的允许,他绝口不提入党那回事儿。但在心里,他还记得自己原本就是个共产党员。
流沙虎的部队整编到主力部队,夏南谦又回到O城,任县独立营教导员。日本天皇颁布无条件投降诏令后,蒋介后下令日伪军坚守所在城市,等待国军受降。共产党针锋相对,命令八路军和地方部队坚决攻占根据地周边城市。独立营有两个中队升编到军分区,其余全部开拔,配合主力攻打聊城等城市。事变后,芳姣春节回娘家,夏南谦从来没功夫奉陪过,家人也十分理解。今年大年初二,夏南谦出人意外地赶上大车拉着一家四口来到了桃花堤。陈老义大喜过望。有这么个有出息的女婿,可给自己长脸了。他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宴,把两位长辈麻二爷、麻三爷请来,又命牵儿去请原村长玉祥和现村长大利。二位欣然赴席。夏南谦首先告诉麻三爷,子刚年前就被派往东北,不能回来拜年了。麻三爷这会儿不迷糊,但听后并无激烈反应,淡淡地说,这小子天生喜欢热闹,哪儿打仗就往哪儿跑,知道他还活着心里就好受多了,设值望他来叩个头。
“子刚叔是坚定的职业革命者,四海为家,早把生命置之度外。正是一大批这样的共产党人,在极端险恶、残酷的环境下不屈不挠,才坚持到抗战胜利。”夏南谦挨个给诸位敬酒,接着说,“共产党能在鲁西冀南扎下根,打出一片天地,靠的就是老百姓。储位都看得到,子刚叔等共产党人,都得到了像咱们陈家这样的族人亲友的全力支持和掩护。他们不管走到哪儿,也忘不了家乡的父老乡亲。”
八年来的一幕幕近在眼前,大家心里都热乎乎的,连连举杯祝贺胜利。夏南谦告诉玉祥和大利,流沙狐也参加了军队整风,主要是整治军阀作风。“看来营长,一一不,应该叫四叔,一一学习不错,整风后到大部队还是当营长,应该是校官了。”
“八路军也授军衔?你说四叔能做到校官了?”流沙狐当汉奸一直是家族的耻辱,大利从来不提他这位四叔,早就把他打入另册。流沙狐起义后,族人一时也没扭过弯来。现在听说流沙狐到正规部队当上营长,大利才首次问起四叔。没想到,这位辱没祖宗的另类,忽然可以光耀门楣了。
“八路军只有30来位高级将领被国民政府授过军衔。”夏南忽然想起什么,站起来兴奋地说,“告诉大家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在重庆召开的政治协商会义通过《和平建国纲领》,以后不打仗了。共产党的要从武装斗争转向通过议会选举执掌政权,推行自己的主张。日本的侵略搞得国家支离破碎,濒临亡国,全国军民付出了极大的牺牲,终于迎来了和平安定的环境,下一步可以修养生息、重建家园了。”
他忘记了是在老丈人的酒席上,似乎是在大会上演讲。这消息的确是爆炸性的,听众个个感到愕然。年前大利到区上开会,还说蒋介石要下山摘桃子,动员青年参军保卫胜利果实呢,不到一个月的功夫,风向就变了?
“老蒋可是位有帝王情结的人。”麻二爷首先表示疑虑,“他对待异己历来是又打又压,又是结拜又是收买,总归要把你制服或搞垮。他现在手握重兵,不会轻意和别人平起平坐商议国是吧?”他在军阀王占元那里做过官,虽在草莽,仍然对时局保持着足够的兴趣。
“在座的都厌恶战乱吧?全国人民都像我们一祥期待和平,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这对蒋介石是一个很大的压力。”夏南谦说,“更使他有所忌惮的是,美国和苏联都表态反对中国打内战。老蒋打仗靠美援,美国的态度对他是有约束力的。上面说了,当下是实现和平建国的有利时机,共产党要顺从民意,尽力促成。”
“这么说,国民政府又要往O城派县长了?”牵儿还惦记着黄区长,疑惑地问。
“根据地和军队是不能交出去的。”夏南谦肯定地说,“如果老蒋翻脸,咱们就坚决和他打下去,直到取得胜利。”
这天夏南谦喝多了,和二官儿在牛棚里唠叨了一晚上。
去疫区送棉衣回来后,麻大奶奶田桂兰病了一场,身体日渐衰弱。真应了那句话: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她已经到了73岁这个坎,自我感觉活的也够数了,该去会合在天堂(她信佛,认为丈夫不会下地狱,应该上天堂)等待近10年的麻爷了。抗战8年,子孙都熬了过来,可以给丈夫一个满意的交待。只是三儿子子规音信全无,下落不明,总是搁在心里放不下来。子规虽然不是亲生,但他是丈夫的骨肉,是陈家的血脉,和自已亲生的也一样。当然,惦念子规更甚的,是他的亲生母亲良子。“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母亲哪有不想念儿子的?只是良子还有另一番苦衷。“养儿防老”是乡民的共识。眼下良子靠地租供养,身边有孝顺的儿媳陪伴照顾,养老似乎没啥困难。但养儿还有一个刚性需求,就是老人极为重视的“送终”。良子一直希望,百年之后由亲生儿子给自己打灵幡、摔老盆,体面地走上黄泉路。但子规泥牛入海,一去不回,连个消息都打听不到。兵荒马乱的,她怕子规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