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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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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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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世缘》连载

第九十九章 饿极伸手胡萝卜 嘴馋岂敢偷美食

老支书薛友吉痛心疾首。他万万没想到,打日本、打老蒋胜利了,社会主义实现了,人却饿成了这样子。他背上铺盖卷四处寻找战争年代的老首长、老干部,向他们哭诉村民的惨状,有好几次昏厥在道旁。终于,声势浩大的反“五风”运动开始了。那“五风”是:共产风、浮夸风、强迫命令风、瞎指挥生产风、干部特殊化风。“五风”被认定为造成全民饥荒的原因之一,而另一个主要原因,则是自然灾害。反“五风”工作队进入薛庄,首先抓的是食堂。全村每人每天平均半斤红薯面,一日两餐,早餐两个窝窝头,晚餐是红薯面稀粥。窝窝头由红薯面掺谷糠、秸秆粉做成,用的是老辈子传下来的制作工艺。高三学长制作的“跃进香糕”,也没有逃出古法窠臼,妄称技术革新有剽窃之嫌。这种食品的质量好坏,是由面粉(或红薯粉)和秸秆粉的比例决定的。“跃进香糕”的成分几乎都是秸秆粉和锯末,用什么方法把这些食料抟成个,倒不失为一项创造。“跃进香糕”比薛庄公共食堂的糠窝窝还难以下咽,因此也就引出了薛达阁的牢骚话。

达阁同学的这句话,是从他爹的口里听到的。工作组成员参与做饭的全过程,严格监督食物的制作和发放,保证了每人都能吃到自己那份活命口粮。在此基础上,他们继承前辈土改时的工作艺术,扎根串连,发动群众,揭发“五风”。民兵连长薛武风在带队参加水利建设过程中,犯了“强迫命令风”,动辄用打骂、饿饭和扣罚补助粮惩治民兵,比军阀还厉害;在搜查粮食时和鬼子进村差不多,被工作组抓了“五风”典型。对此,薛武风颇有怨气,不敢在外面讲,免不了在自家屋里发泄几句:“上面猛喊大跃进,‘一天等于二十年’,天天压指标,你不拿着棍子赶,能跟得上么?闹到没饭吃,都是大跃进、放“卫星”惹的祸,现在把屎盆子一下扣到俺头上,算俺倒霉!人家河东根本就没有反‘五风’这回事儿,还把‘反五风’传言当成右倾翻案言论呢!”他这话也是不敢说出去的,没成想感染了儿子薛达阁。

批判“五风”有个红线,就是不准归罪于“三面红旗”;公共食堂是共产主义萌芽,挨饿不是它的过,也是不容否定的。谁要是触及了这两条红线和大跃进,就是“右倾”。“右倾”比“五风”可怕,因为它否定社会主义;“五风”是前进中的缺点,是十个指头中的一个指头。为避免挫伤大跃进中积极分子的积极性,对犯有“五风”错误的干部大都没做处理。后来老支书官复原职,薛武风还当他的民兵队长。全县掀起学习毛主席著作的高潮,要求广大工人、农民、干部和学生用马列主义观点观察和处理问题,坚定无产阶级立场,与否定“三面红旗”的言论作斗争。薛达阁是团员,在团支部内受到大家的批评。因为不在学生中抓“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只是让他做了个检查了事。游易升和陶云芳也是第一批发展的新团员,都在会上作了批判薛达阁的发言。陈思汀一直沉浸在丧母的巨大痛苦之中,会上没有说话,也得到支委们的谅解。

游易升和薛达阁紧挨着睡觉。熄灯后,他发现薛达阁把头蒙在被窝里,并发出“咯嘣、咯嘣”的响声,感到奇怪。

“怎么啦?没事吧?”他拉开薛达阁的被窝,见他正在啃胡萝卜。

“剩下这半截给你,不要告我的状。”薛达阁猝不及防,囫囵吞下嘴里的胡萝卜,压低声音说,“其实,别的同学也都在被窝里偷吃呢。”

游易升留意观察几天,发现确有不少同学私自藏有食品,多是红薯、胡萝卜之类。每人铺盖的另一头,都要折叠一节防寒,此时便成了秘密食品库。薛达阁告诉他,这些私藏食物的来源,大部分是同学从家里带来的,有些大胆的同学家里没有,就从学校大窖偷拿。“肚子饿的慌啊,没办法。”薛达阁感慨说,“你没见历史书上写的吗?那些起义的英雄豪杰,都是被饥荒逼出来的。”

班主任每周给游易升发一次饭票,但他还是至少有一天没饭吃。一天晚上,趁巡逻队走过之后,他大着胆子钻进地窖,两手掐着五、六根胡萝卜正往外走,被巡逻队杀了个回马枪,逮个正着。他被开除团籍,免去少先队大队长职务,勒令退学一年,回家反省。陶云芳怀疑是薛达阁给游易升下的套。据她的观察,薛达阁和范友卿都看上了美女班长,暗地里较劲比能耐。薛达阁被抓住话柄大丢脸面之后,抓住游易升的弱点,剪掉了范友卿的羽翼,报了一箭之仇。对陶云芳颇俱洞察力的见解,陈思汀不敢苟同。

新麦下来后,学校食堂要给师生改善一次生活。值日生兴高采烈地抬来一笸箩油炸果子,发给每人两只。好香啊!同学们极有耐心地吃完这顿午餐,品尝了这种久违的佳品。晚饭前,薛达阁向班长报告,说他放在书桌里地一只果子不见了。这可是个大案子,班长马上报告给班主任。班主任火速来到现场,命同学们在教室外等着,他和团支书、班长、生活委员组成破案小组,挨个检查书桌。他分析,学生藏匿果子的地方只有被窝和书桌两个地方,油乎乎的果子不会放到被窝里,就只有书桌这地儿了。果不其然,案子很快有了结果。同学们回到教室坐好。老师让陈思汀站起来,问:“陈思汀,果子好吃吗?”

“好吃。”

“吃够了吗?”

“没,没吃够。”

“大家谁吃够啦?没吃够也不能从同学嘴里扣来吃呀!”他走下讲台,从陈思汀的课桌里掏出一个油乎乎的纸包,打开一看,竟是一只果子!他举着果子说,“老师一直都很器重你,希望你做个对国家有用的人,如今你竟然也做起这种鸡鸣狗盗的事来,让我很痛心。”他走上讲台面向全班同学说,“陈思汀同学一直积极上进、学习努力,最近因为母亲去世,受到很大刺激,在检查卫生时精神错乱,发现果子一时起意,做了错事。我希望大家原谅他,不要传播,不要上报团委和教导处,给他一个改正的机会。陈思汀,你检讨检讨吧!”

陈思汀的神经可能真的出了问题。老师把他叫起来问话,又从他的课桌里掏出果子来,他都没有意识到果子和他有什么关系;直到讲到他检查卫生时偷了果子,才惊醒过来。在陈思汀的课桌里起出赃物已是铁证,而他每天检查同学的课桌给作案提供了机会,应该是个重要佐证。班主任贺老师曾在抗日高小教书,对学生的品德、贞操要求很严,也十分关心、爱护学生。他要求学生无论在多么困难的情况下,都要经受住考验。每次喝完粥,他都要把饭碗舔干净,说是抗战期间养成的习惯,那时比现在还苦,熬过去就是进步。贺老师给陈思汀的检讨定了调子,实际上是为他开脱罪责,让他检讨几句汲取教训。但是,陈思汀不知道要说什么。

“快说呀,就说精神错乱!”侯世聪低声说。看来他也相信果子是陈思汀偷的,催促他赶紧检讨过关,别落到游易升的下场。

“果子是我藏在陈思汀那儿的,他没偷。”陶云芳突然站起来说,“我怕他检查我的桌屉时被发现,他那儿倒是安全。”教室里一阵骚动。

“陈思汀,你坐下!”班主任说,“陶云芳,果子是你偷的?”

“我也没偷!”

“果子从哪来的?”

“我姐姐送来的。他们粮站改善生活,她没舍得吃。”

“有什么可以证明你说的是真的呢?”

陶云芳一时语塞。

侯世聪说话了:“老师,我把这只果子拿去请大师傅鉴定一下。”说着跳过桌子拿起果子就走。他相信陶云芳说的是实话,想帮她找回清白。

“这也是个办法,快去快回!”

侯世聪跑的快,不一会就把大师傅拽到教室里。大师傅当场对两只果子进行了比较,说学校食堂的果子是用花籽油炸的,人家粮站这只果子用的是花生油,两只果子大小、形状差不多,味道差远啦。

贺老师就手闻了闻,一下乐了:“陶云芳,你也坐下吧。好学生就是好学生,什么丢人现眼的事儿也找不到咱头上。”

薛达阁丢的那只果子归根也没有找到。陶云芳怀疑他谎报案情,故意找事儿寒碜人。团委书记还是约谈了陶云芳,不是说她偷果子,而是批评她吃了姐姐的口粮,有违粮食统购统销和定量分配政策。

侯世聪叫陈思汀陪他去银行,神秘兮兮地掏出一块标有“壹两”字样的金锭,兑换了103块钱。他说,建国前姥姥家开个杂货铺,攒下几块金锭,作为嫁妆送给出嫁的女儿每人一块,以备不时之需。

“俺娘说,这是压箱底的钱了,希望我靠它平安度过灾荒。”侯世聪说。上晚自习时,他把两块糖放在陈思汀的桌屉里,并示意传给陶云芳一块儿。

“我不要,你也别吃!”陶云芳警告说。上次什么时候吃的糖陈思汀也记不起来了,馋哪!他流着口水,乖乖地把糖块还给了侯世聪。在初做同桌时,小男生和小女生对边界线还十分在乎,偶有摩擦,感觉就像触电一样。陈思汀没有了母亲,让陶云芳十分同情。每当讲课老师的目光扫向打瞌睡的陈思汀时,她都及时踢他一脚,以示警告。有了她这一脚,两人对边界线上的冲突就不当回事了。侯世聪也惦记着这件事,迷迷糊糊的陈思汀经常受到左右夹击。

在供应的主食中,粗粮和细粮是按比例搭配供应的。一日三餐多数是窝窝头和红薯干,有时也有白面馍馍。侯世聪有预测次日主食供应品种的癖好,据此确定订餐数量,竟也屡有所获。牵儿得了浮肿病,在大儿子那里住了些日子,回家时路过县城,到学校看看四丁儿生活的怎样。午饭时,侯世聪送来三个大白馍馍,他十分惊奇,说:“这年头你还能吃上白馍馍,爹放心了。”

陈思汀没有说感激的话,但一辈子也没有忘记侯世聪。大学毕业后,侯世聪人间蒸发一般消失了,让陈思汀惦念不已;四十年后,听说侯世聪从军工科研单位退休,但同学们仍然没有打听到他的联系地址。

对于三年困难时期的成因,陈思汀一直相信主流媒体的宣传,认为是自然灾害造成的。但中央高层头脑冷静下来,在7千人大会上对工作失误进行了客观分析,毛泽东和其他领导都对工作失误做了检查,承担了责任。刘少奇在报告中直言“三分天灾,七分人禍”,且对灾情做出比较严重的估计,否定了毛泽东关于成绩和缺点是“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的判断,让毛泽东感觉受到威胁,在两人的亲密关系中投下阴影。

初中的最后一个学期,陈思汀当了团支部书记,经常在班上读报纸,宣传邢燕子、徐建春等知识青年回乡务农的模范事迹。当时,由于饥荒严重,农村青年纷纷下关东,寻找活路,而邢燕子却逆流而上,去农村当了农民,被树为典型。为此,大人物郭沫若还写了一首赞扬邢燕子的诗,传颂一时。临近毕业时,老师让分组讨论理想。贺老师的学生成了名诗人,来校做了一次报告,陈思汀受到启发,说他的理想是诗人、作家,陶云芳想成为一名教师,侯世聪毫不犹豫的说他要当个科学家。另一位同学叫李茹珍,说她不想考高中了,要学习邢燕子,回乡务农。同学们都不同意她的想法,劝她参加中考。班上除了侯世聪,就数李茹珍学习好了;轮表现,她是第二批加入的共青团。陈思汀以团支部书记的身份约她谈话,劝她读完高中再说。但李茹珍去意已决,还是没有参加中考,令陈思汀非常遗憾,好像中国从此失去了一位居里夫人,惋惜不已。很多年后才知道,李茹珍的弟弟是初中一年级的尖子生,家里供养两人念书有困难,要她回去参加劳动,帮助父母供弟弟上学。中考填报志愿时,道生鼓动肖云燕和陈思汀同他一起报考府城高中,适逢教导处通知三人被保送到本校高中部。肖云燕和陈思汀于是作罢。道生还是坚持报考了府城高中,那里集聚了来自本府各县的高材生,大学升学率很高。去府城之前,道生叫上陈思汀一同去拜访了肖云燕。他信心满满地说:“三年后,咱们天安门见!”

校团委书记裴老师找陈思汀谈话,说要提名他为校团委委员。共青团是党的助手,在陈思汀的心目中,团委委员一定得是个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共产主义战士。他自渐形秽,怕不能胜任,为此,向裴老师交代了一个错误行为。父亲得了浮肿病,半个月领一次营养食品,就是添加了白糖和麸子的饼干,用以增加营养、控制病情发展。听人说,黄豆是浮肿病人最好的营养品,但是家里没有,拿钱都买不到。陈思汀周日回家正赶上生产队收黄豆,便跟着一群孩子下地拾豆荚,希望给父亲增加点营养。社员在前面割一把,就把豆秸撂在身后;副队长陈振山拿着木叉收尾,一把一把地把豆秸收敛起来。每个社员屁股后头都跟着一、两个孩子,小手筢子似的把掉在地上的零散豆秸抢个精光。陈思汀已是高中生,不好意思和他们抢,只好跟在队副后面捡漏。半个地身过去了,还只有手里握着的一束。匆忙间,副队长只顾往前赶,把一大把豆秸遗留在身后。陈思汀以为是他忘记了,赶紧把自己手里的豆秸抛上去,占为己有。没想到副队长回过头来又把那把豆秸给收走了。这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陈思汀神情大窘。搭进去一小把豆秸倒没啥,要是让人看见自己偷占便宜的行为,就大丢其脸了。他一直是三好学生,也自誉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怎么能这么自私呢!心里一直惴惴不安。

裴老师听后对他说,人在某种条件下会犯糊涂,只要能认识到,加以改正,就是觉悟的表现。“古人说要‘日三省吾身’,你能主动认识、检讨错误,今后会有更大的进步。好好干吧,我看好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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