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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哪里来的鸟人，竟敢撵姑奶奶走？”麻三儿一进大门，就听见从堂屋里飘来一个女子的训斥声。这声音好耳熟，但绝对不是师妹的声音。
“这位是阴阳先生印扬爷。”只听麻二介绍说，看来二阴阳也到场了。
“嘛阴阳爷，胆敢管我黄莲圣母？我来找我的徒弟，碍你屁事儿？”
原来是她呀。这位自称黄莲圣母的女子，就是大名鼎鼎的红灯照大师姐林黑儿。在金枝和银枝出任军中仙子之前，曾跟着这位大师姐在静室习练功法。据说，一旦得道，手持折扇徐徐扇动，就会身轻如燕，在空中自由飞翔，手中的红灯投掷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火海。在天津保卫战中，林黑儿曾率领红灯照杀洋人、烧教堂，救护伤员，威震津门，名扬天下。后来红灯照被打散了，就再也没有听到林黑儿的消息。
“她没死呀，怎么找到这儿来了？”麻三儿紧走几步，跨进门槛儿。麻三儿认识林黑儿。庚子年间，在静海县独流镇，“义和神团天下第一坛”坛主张德成传功说法，弟子中就有麻三儿、大师兄和林黑儿，彼此以师兄妹相称。正是因为这种际遇，大师兄才把女儿送去参加了红灯照。但此时，屋里却看不到林黑儿。只见银枝盘腿坐在炕上，把一根粗辫子挽成高髻，（红灯照成年女子的发型）横眉竖眼，其神情倒是酷似盛怒下的林黑儿。
“三师兄，你还好啊，奴家找你们找的好苦啊！” 见麻三儿进屋，她立时堆下笑脸说。
麻三儿见林黑儿自己不露面，却借银枝的嘴说话，就知道她已经死了，变成鬼魂儿了。银枝撞上了林黑儿的鬼魂儿，就充当起她的替身来。这种现象叫做“撞客”。麻三儿不害怕。他不以为林黑儿沦落成了孤鬼幽魂。他坚信林黑儿变成了神，就像关老爷一样，是显圣来了。故人来访，麻三儿自是不亦乐乎。他的情绪像是有点神经了。
“大师姐，这两年你去哪儿仙游了？那么一个大明星，怎么说没有就连影子也不见了？”他尽量说得轻松些，但掩盖不了心中的苦涩。
“经历过那场轰轰烈烈，这辈子就值了；后来不管落个啥下场，都没说的。三师兄，你后悔了？”
“你红灯照不后悔，我义和团是大老爷们儿，怎能装孬种呢？”麻三儿怕她说走就走掉，急不可待地提出一个自己思考了很久的问题，“大师姐，你上穷碧落下黄泉的，见多识广，能说说咱们为啥败给了洋毛子吗？”
“庚子年间那些事儿不堪回首。不过，不愿意想也时时会涌上心头。毛子的洋枪洋炮确实厉害，咱请的那些神都没见过那些新玩意儿，怕也抵挡不住，如今不承认也得承认了。”
“这是实话。不过毛子的枪炮再厉害，架不住咱人多，要是天南地北都起来跟它干，怎么也不会落到这种地步。唉，竟像是点燃了一把干茅草，‘轰’的一下就烟消云散了。”
“那不是…”她警惕地扫视一下满屋子的人，闭口不语。
麻三儿心领神会，于是对大家说：“我和大师姐聊聊过去的事儿，大家都回去吧，回去吧！”众人见他也着了魔，眼冒邪光，情绪亢奋，知趣地退出堂屋。
“我说话已经没有禁忌了，只是怕连累你们。”她压低声音说，“咱们遭到暗算了。本来打算，先和官兵联手把毛子赶走，回头再说国内的事儿，没想到老佛爷早早就变了卦，竟和毛子联手向咱下手了！”
“你说的也是。我琢磨好长时间了，总觉得还有更主要的原因。”麻二接着说，“姜子牙没有出山啊！没有姜子牙当统帅，人再多也是一群乌合之众啊！”
“你说的对。按说吧，毛子传教也是来抢占各路神仙香火的，这位封神的大爷，怎么就是不肯走下昆仑山呢？”
“我考虑，姜太公不出山，是真龙天子还没有出现。”麻三儿神秘兮兮地说。
众人没有离开，都站在门外等待，还有两位贴近门缝、窗户偷听。这时，忽听“黄莲圣母”大声说道：“不和你说这些没用的话了。我找到这儿来，就是要告诉你：我的徒弟战死的战死，失踪的失踪，只有银枝跟着你躲在这地儿。你记住，只要她活着，就是我的红灯照还活着；你善待她，就是善待我的红灯照；要是银枝这辈子活的不顺心，我黄莲圣母叫你全家不得安生！…我走了，免送！”
大伙推门涌进屋里。银枝倒头瘫在炕上。麻三儿目瞪口呆，仰面望着房顶。二阴阳满头大汗，连连作揖，好一会儿才定下神来，给银枝号号脉说：“没事了，睡一觉就好了。”临走他嘟嘟囔囔地说，“好家伙，撞客怎么撞到黄莲圣母啦？”
经过这次撞客，银枝落了个病根，竟成了撞客专业户，狐仙、游魂不时前来造访。每当遇到这些普通的撞客，只要阴阳先生一走进院子，鬼魂儿就在屋里告饶了：“我走，我走，我走还不行吗？”
银枝撞客的第二天，是麻三儿相亲的日子。秀才奶奶吩咐说：“今儿我要到沙姑庙上香，让老三给我赶车。”这样，麻三儿就没有任何借口逃避相亲了。利用赶路的机会，秀才奶奶给老三把话说开。她说，你不是我生的，但也是我养的。老大、老二都成亲了，啥事儿都有媳妇照顾着，就剩下你，能不让我操心吗？我知道你惦记着银枝，可是他不适合给咱家做媳妇儿。咱虽说不是大户，也算是个体面人家。别说她那神经巴拉的脾性，以后就操持不了家务；光看她的一双大脚丫子，就上不了厅堂，走不出家门。夜里我对她讲了，过两年，找那些不嫌弃大脚的小户人家，挑一个她喜欢的后生嫁过去，多陪些嫁妆，保管叫她不受委屈。我还攒了些私房钱，等她安家后，给她买上几亩地，这辈子就有了着落。银枝的师父，那个圣母显灵时说的话，娘都记着呢，我不会亏待银枝，她也找不出咱的不是来。秀才奶奶絮絮叨叨，说的话都在理上，也足见她的贤惠和慈悲心肠。可是，麻三儿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他恍惚感到，母亲天衣无缝的安排，并不能让银枝感到幸福，她也不会买账，唯有自己的呵护，才是她的需要。他不吭声，这是唯一理智的态度。秀才奶奶洞若观火，对老三的反应早有预料。沉默了一会儿，她又推出第二套预案：“万一银枝离不开你，不愿出嫁，那也不能看着她变成老姑娘。到时候你把她收在屋里就是了。”语出惊人。麻三浑身一哆嗦，差点掉下车来，只是因为马拉轿车的颠簸，才被他掩饰过去。不过，很难说瞒过了秀才奶奶的一双慧眼。她平静地接着说下去，“因为考虑到了这一层，我特地给你找了个老实贤惠的女子。她是我堂妹的大闺女，认识不少字，能读《女儿经》，人也长得俊，到时你一看就能喜欢上。我看上的女人不会错，本来你是不用看的，是人家闺女提出一定要看看你才放心。”秀才奶奶为了陈家的子孙昌盛，可谓用心良苦。但这些妙计，还是解不开老三的感情心结。他有苦没法说，只是狠抽了大青骡一鞭，发泄似地喝道：“得儿，驾！”大青骡莫名其妙，它更不能申辩，只好拉着轿车一溜小跑。按照规矩，初次相亲时，男女双方不会正面接触，只是远远地瞄上两眼，相互留下个外观印象，就算达到了目的。即是如此简单的程序，对当时的男女青年来说，也比现在参加相亲节目、单身派对来得神秘、刺激得多。当然，麻三儿是个例外。他今天一点情绪都没有，在母亲的严密监控下，不知如何才能躲过这一关。
穿过鞭炮市场，来到村东头的沙姑庙。庙不大，就是几间坡顶砖瓦房，孤零零地坐落在一片空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