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三儿在“反洋捐”行动中坏了风来火的事,但凑巧又搭救了风来火的命,于是二人遂成至交。事情经过是这样的:当年麻三儿跟着父亲护送知县进城后,拐到舅妈小嫂子家吃过午饭,已是日头偏西。他怕周仓怪罪他借刀不还,扛着几十斤重的大刀一路小跑来到关帝庙,出了一身臭汗。此时义和团已被知县派来的马队驱散,风来火几人忙着逼迫乡绅写帖,没来得及逃跑,被堵个正着,只好拿杠子顶住庙门,与官兵对峙。麻三儿见山门被马步军兵把守严实,大刀无法归还,一时来了疯劲儿。他把大刀耍的像风车,口中不停地吆喝:“关老爷,刀来了!…都闪开,让我进去!”官兵一看周仓来了,纷纷躲避。风来火一听是麻三儿,迅速打开山门,一伙人拥着他就跑。等官兵回过味儿来,风来火已经撂下麻三儿,钻进青纱帐逃之夭夭。麻三儿愣怔一会儿,进庙把大刀放好,倒地磕头,以谢冒犯之罪。他还没有爬起来,就被摁住绑了个结实,当作逃犯的同伙送进县衙。这功夫陈老秀和崔凤武还没出城,闻讯赶来营救。知县问明情况,赦其无罪,还奖赏10吊铜钱,算是褒扬他的救驾之功。麻三儿糊里糊涂地两头讨好,这边风来火还念念不忘他的救命之恩呢!风来火重出江湖后,经常约麻三儿到集上吃馆子,临走还包只烧鸡让他揣在怀里带回家。陈子义后来回忆说,那个时候,三叔家炕洞里总是塞满了鸡骨头。因为老伙里的财政收支掌握在老娘手里,清客吃饭不能报账,光让朋友买单,麻三儿常感愧疚。分家后,他掌握了财政大权,朋友聚会总是抢先买单,在习武圈里也小有仗义疏财之名。几位义和团时共患难的师兄弟找来,个个穷困潦倒,麻三和银枝也都给予资助。红枪会、联庄会经常请麻三儿教练武术,他把农活就交给了大儿子打理。麻三的大儿子叔伯大排行老四,学名子智。老四干活还行,但管家置业这种高智商活动实在难为了他。牵儿后来评论说,让四叔轮上“仁义礼智信 ”中的“智”字,是老天爷打瞌睡时点的卯。
麻爷一如既往地把心思寄托在土地上,农闲时和长工赶上大车去拉脚。他的目标是给两个儿子每人留下一百亩地。子义喜欢摆弄牲口,平时带领长工、短工干农活,闲时跟随三里铺的范大生贩卖牛马驴骡。老陈家的女人也没有闲时候,除了忙活家务和照顾孩子,一年到头就是纺花织布做女红。纺花织布是女人的基本功,女孩儿从五、六岁时就开始练习。嫁为人妻之后,一家老少的穿戴铺盖都出自她的双手,还要挤出时间织卖布。卖布,就是拿到集上去售卖的手工粗布。粗布的原料是棉花,木质的织机和纺车等十几道工序所需工具,还是元代改革家黄道婆的发明创造。织卖布是农家经济收入的重要补充,对于人多地少的家庭尤为重要。有人统计,一张充分利用的织机,年收入可达五、六十元之多,相当于10亩地的总收入,超过长工的薪资。但老陈家的粗布主要用于自家消费,有了富余才出卖。古渡镇设有布庄,收货后船运到天津,销往山西、内蒙等地。近年来洋纱、洋布渐趋时兴,但农村人依然钟情于便宜实惠的老粗布。这年初冬,麻爷从本族娘们儿手里搜罗了一车卖布,和另外两辆大车结伙,一路晓行夜宿,运往山西出售。老西儿热衷于种罂粟,棉花种植很少,粗布价格高出本地很多。几年前麻爷他们来过一次,赚了不少。但这次,他们来到山西地面的小镇上一看就傻眼了。布店的柜台上摆满了天津织造的洋布,把粗布挤到了旮旯里。洋布布面平滑细腻,花色多样,价钱竟然比粗布还便宜,人们争相购买,以为时髦。麻爷和伙伴一合计,只好低价把卖布处理掉,回去捎上一盘石磨,或可找回些损失。天擦黑,他们在磨盘村外大车店打尖,打算明天一早去采石场装货。
大车店是个四亩地的大院,堂屋坐北朝南,两厢分别是马厩和厨房,坐南朝北是一排车库。麻爷他们各租了一个车库安顿车马。为了省钱,他们没有去睡有暖炕的通铺,而是和自家的骡马挤在一起过夜。麻爷睡在车厢里,长工常留柱就躺在车底下。半夜时分,对面屋里传出女人地哭叫声,把麻爷惊醒。
“不行就老老实实地呆在被窝里,干嘛老是折磨我?”女人哭叫说。
“饭前你偷看那麻子的光膀子,你以为我没看见?”一个猫叫似的声音恶狠狠地说,“你肚子里有啥虫我还不知道?…侍候你这骚娘们儿,蒜锤子已经不行了,换个笤帚疙瘩让你过足瘾!”
“哎呀!不要,不要!,饶了我吧,我再也不看男人了!”
大车店掌柜绰号大金牙,是罂粟种植大户。多年来,官方禁烟紧一阵松一阵,大金牙也找到了应对之策。他买下一个偏僻的山沟种植罂粟,并开了个大车店作掩护。他怕连累家人,只买了个小妾带在身边。抽大烟逛窑子是大金牙两大嗜好,但近年来患上肾衰阳痿症,喝鹿血吃牛鞭都不管用,慢慢就变成了性变态,夜夜折磨他的女人找刺激。本来嘛,人家两口子爱咋整咋整,谁也不去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大金牙呀大金牙,千不该万不该,你狗日的不该把麻爷扯到这狗血盆里来。刚到大车店时,麻爷把爬满虱子的粗布衬衣脱下来,放在火上烤,噼里啪啦响了好一阵子。披上衬衣,还感到后背痒的难受,干脆光着膀子在枣树上一阵好蹭,落下一地枣树皮。蹭毕,他又拿羊肚子手巾在筲桶里涮一涮,把身上擦把干净。大冷天光着膀子,又是一身好肌肉,引来不少赞叹的目光。从大金牙嘴里麻爷才知道,原来小媳妇儿也在窗户后面偷看他的光脊梁,撞翻了大金牙的醋缸子。麻爷最痛恨打女人的男人。有能耐去和强悍的男人斗,你欺负一个弱女子算啥玩意儿?女人的哀号和男人的卑鄙激怒了麻爷。他把老爹关于“制怒”的教导置诸脑后,腾地跳下大车,光着膀子就冲进了堂屋。他发现,女人光着下身趴在炕沿上,杀猪似地哭叫;大金牙浑身酒气,一手按着女人的腰,一手攥着笤帚疙瘩,正要施暴。大金牙见麻爷突然踢门闯进,大吃一惊:
“你,你这个麻子竟敢夜闯我的卧室,…你和这骚娘们儿真的有事儿呀?”
“你狗日的血口喷人!”麻爷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子,夺下笤帚吼道,“爷不叫麻子,叫麻爷!喊,喊麻爷!”
大金牙一看来了个凶神恶煞,手腕子断了似的钻心疼痛,立马尿了,连声哀求:“麻爷,麻爷,我的麻祖宗,你放开手吧!…”麻爷顺手把笤帚疙瘩塞进大金牙的嘴里,抬脚把他踢到八仙桌下。那女人趁势爬起,一口把灯吹灭。麻爷赶紧离开。他只是瞄了一眼女人圆滚滚的屁股,别的啥都没看见。大金牙夜夜折腾女人,伙计们和客商司空见惯,大冷天谁也不出门。麻爷的闪电出击,除了自己的同伙,竟是人不知、鬼不觉。他听说大金牙在这一方地面上也是个人物,和黑、白两道都有交往,不免有些后怕。三十六计,走为上,他立马招呼套车,溜之大吉。
山风呼啸,残月时隐时现,车辙依稀可辨。大车爬到位于山坡上的采石场,发现来路上火把通明。追兵出动了。麻爷告诉同伴,让他们赶着大车只管走,只有越过省界,逃出大金牙的一亩三分地儿,才是安全地带。他单独留下断后,发现脚下的道路只容得一辆大车通过,左贴岩壁,右临悬崖,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采石场黑灯瞎火,他滚来几个石磨、石碾子的半成品,又捡来一堆碎石块,居高临下,严阵以待。火把开始爬坡。麻爷大声喝道:“下面的弟兄听着,山东麻爷在此恭候多时了。小心火把上山引燃山火,看我替你们把它熄灭掉。”真是艺高胆大,他的话音未落,飞石早到,几只火把应声而灭。
“好家伙!趴吓趴下!”这些乌合之众最好仗势行凶,最怕受伤丧命,一看面临危险,恨不得把脑袋埋进地皮里。匆忙之间,大金牙并没有交代清楚要追的是何人,领头的把“麻爷”误听为“马爷”,还以为喊话的是山东马贼呢,心想撞上了厉害茬,已有三分发怵。
“贵帮来到俺这穷乡僻壤,是路过还是常驻?”
“大队在东面扎营,我们过来采办冬装,不期与店主发生过节,只好暂行回避。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也不麻烦诸位犒军了,还是请回吧!”麻爷遇到这种场合,立马就有了戏台上英雄好汉的感觉,口气自信而得体。
“冲上去!抓住那个麻子!我屋里女人被他拐走了!”领头的正在嘀咕是进是退,忽见大金牙骑着骡子赶来,两个伙计高举火把前后保驾。
麻爷循声望去,洞若观火,大怒:“狗日的狗血喷人!你个王八羔子就是个骡子,还配娶女人?…回去到伙计被窝里去找吧!”一石飞去,正中骡子前蹄。大金牙一头栽下鞍桥,幸被伙计抢前抱住。
兵不厌诈,麻爷叫道:“弟兄们,咱们没工夫跟这帮老西儿磨牙,快把石磙石碾子推来,滚下去碾压这帮不知趣的东西!”追兵们听见石头磕碰之声连连,立时吓破了胆,仿佛滚石马上从天而降,一窝蜂地掉头就跑。大金牙也顾不上讨老婆,由伙计架着抱头鼠窜。约莫他们已经离开险地,麻爷一脚蹬下一个碌碌,宣示自己所言不虚,然后不慌不忙地去追赶大车。
天色放亮,车队来到三岔路口。麻爷提议拐到瓷器镇买个大缸捎回去。眼下兵匪盛行,把粮食埋在地下是唯一的办法,应该用瓷缸代替粮囤了。这时,行李和草料袋忽然摊开,露出一个毛茸茸的虎皮帽子来。麻爷大吃一惊。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位身裹深蓝缎子面皮大衣的人已经跳下车来,倒头便拜。
“你,你是啥人?”麻爷连忙搀起不速之客,“请站起来说话。”
那人摘下虎皮帽子,洒下一头散乱的乌发,原来是个女的!只见她面似银盘,目若点漆,在晨曦映照下格外养眼。
“虞美人?”麻爷差点叫出声来。
“我就是大车店里的那个女人,名叫良子,跑出来的因由麻爷您都看到了,收下我吧!”
即使在如此窘迫的境况下,良子说话也是不紧不慢,不卑不亢,柔和悦耳,和哭叫时的那个她判若两人。麻爷在戏台上看过不少英雄救美的故事,脍炙人口,没成想今天竟然轮到自己头上了。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为人一场,麻爷的目标就是练就一身好武艺,混出一个好名声。娶了田桂兰以后,他觉得配不上人家,暗下决心一辈子不做对不起她的事儿。
“俺是有妻室的人,你也有男人,俺要是把你带走,不成了拐骗良家妇女啦?”
“大金牙私种鸦片,给土匪窝赃通风,还包揽词讼陷害好人,什么坏事都干,”良子说,“他不是良民,我也不是良家妇女。您把我拉出了火坑,就再行行好,救人救到底吧!”她提起拖地的皮袍,露出嫩藕般的三寸金莲。良子仓促出逃,只拿了一件男人的皮袍裹体,身上一丝不挂。“麻爷,您不收我,叫我到哪儿安身哪?”说到为难之处,良子颤抖着哭出声来。同行的族弟五和劝说道,这女人怪可怜的,大哥你就收下她吧!
侄子子礼,也就是麻二的长子,也赶辆大车跟麻爷出来,此时看出了麻爷的顾虑,插话说:“大爷,您就听我伍和叔的吧。回去我大娘要是不同意,我招呼所有的弟兄给她磕头。”
“那你就上车吧,要是孩子他娘不高兴,再给你找个出路。” 麻爷沉吟良久说。
良子蹲在在瓷缸里晃晃荡荡地来到一个小镇。麻爷让伍和、子礼他们先赶车回家,自家的大车在小镇留驻一夜,给良子置办了一身衣裳。第二天,风和日丽,麻爷驱车来到鸭脖湾渡口。人和车马刚刚登上摆渡,就听见对岸鼓乐喧天,人头攒动,还有人在舞狮猫,翻滚腾跃,好像谁家在接亲办喜事。麻爷正在犯愁该如何向妻子交代,喧嚣声让他更加愁上加愁。渡船还没靠岸,子义突然从河崖上跑下来,一跃登船,叫了声“爹”,背起良子就跑。麻爷不知到发生何事,嘱咐伙计照管车马,自己紧跟子义爬上河崖。秋英、银枝接过良子,利索地给她插戴绒花,套上凤衣,把她扶进花轿,悄声说:“我俩是弟媳妇儿,大嫂在家门口等着迎接你哩!”麻爷愣怔怔地看着起轿,也猜不透演的是哪出戏。此时,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的五和附耳说道:“大哥,大嫂同意你娶小,这出戏都是大嫂张罗的。”说着就要给他换上新郎官穿的红袍子,被麻爷拒绝。他只束了条红腰带,在头上扣了顶镶有红疙瘩的瓜皮帽。麻爷老泪纵横。他眼前又闪现出戏台下那张美丽善良的脸。这个女人一辈子都没有让他为难过。坐在花轿里的良子,更是思绪翩翩、心潮澎湃。她只是想脱离苦海,能在这个强悍的男人保护下过个安生日子就满足了,做梦也没有想到还能受到如此礼遇。她哭成了泪人。一到家门,二位妯娌把良子搀出花轿,介绍说,这就是大嫂,在外边等候半天了。良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抱住桂兰放声大哭。桂兰也是满含热泪,边哭边叨咕:“水一样的人儿,你的命咋就恁苦呢?…好妹子,到家了,都过去了。今里个是你的大喜日子,咱们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