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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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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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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世缘》连载

第二十六章 丑汉子三请选美 戏台下一见钟情

“本人无能,没给子孙挣下钱。柳家这点家产,都是父辈留下的。古人说过,‘君子之泽,三世而斩’,这话在我们柳家以最不应该的方式应验了。如果按照常理把祖产都留给儿子,被他糟践干净,我的孙子就只有讨饭的份儿了,这怕是老人家在天之灵难以承受之痛。”田保厢递上茶,柳一镰押了一口清清嗓子,继续说,“我把地产分成了三份。第一份儿是鸭脖湾的地亩和庄子,留给孙子维持生计、延续柳家烟火;第二份份儿是城里的前院和临街铺面,给儿子两口居住和做买卖;这第三份儿,就是城里剩下的房地产,决定全部捐出作为生员公寓和修建考棚。”柳一镰此言一出,先是大烟鬼“啊”了一声,接着教谕发言,对其义举表示感谢。别人谁都没吱声。给儿子和孙子析产的想法,柳一镰早就有了;但义捐的念头,是他到了武训的崇贤义塾才产生的。他解释说,武训是个目不识丁的乞丐,三十年来积攒钱财千万,堪称一方富豪,但他不娶妻、不生子,不吃一顿像样的饭菜,把钱都用在办义学上。他的义举我柳一镰做不到,恐怕别人也做不到。我现在做的,不过是抢救出一些即将流失的财产,拿来做些善事罢了,说不上是什么义举。再说,武进士的功德牌坊就戳在那地儿,让世代学子能感受到祖上的恩泽,应是柳家后世子孙最光彩不过的了。柳一镰做完这件事儿的七天头上,刚好赶上七十三岁生日,握着孙子的手含笑闭目了。

石砘儿读完启蒙课本《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字文》就辍学了。他是个天生务农的料,十五岁上就能熟练地赶车扶犁、摇耧播种。耩地是个高难度技术活,讲究垄间宽窄一致,行行笔直如线,深浅适度,下种均匀,大多数庄稼汉干了一辈子农活,就是过不了摇耧这道关,本家及近邻的耩地活,都是当年的石砘儿一手包办的。外地人经过地头搭眼一看,就知道这里出了个庄稼把式。石砘儿的另一手绝活是戳(chuo)鞭。殷实的庄户人家都养着牛、马、骡、驴之类的大牲畜,犁地耙地耩地,拉土送粪收庄稼,都是借助牲畜完成的。农闲季节,还要赶上大车去拉脚,就是搞运输,属于副业。总之,牲畜和农具,是除了人之外的生产力两大要素。役使牲口也是一个技术活,好的车把式堪称半个驯兽师,本事就在手中那条鞭子上。通常赶牲口都用买来的牛皮鞭,配上用竹枝做的鞭杆儿。石砘儿的那条鞭子,是自己用棉线按照土法制作的,两头细中间粗,有别人的两倍长。棉线鞭子太轻太软,需从车轴上刮来油泥,经过熬制涂在上面,晾干后再涂,一连多遍。经过如此泡制,鞭子的重量和强度大增。他的鞭杆儿比别人的长出许多,与鞭子长短比例适宜。在牛皮鞭梢上,有时还会绑上一支剥了皮的榆树枝条,效果相当的好。石砘儿在赶车鞭的制作上颇费了一番心思,在鞭技上更是下足了功夫,只要一有空闲,便登上堤顶耍弄一番,声震云霄。他的鞭极有准头,想吃高挂枝头的红杏,只须鞭子一甩,红杏便被鞭梢挟持,带着两片叶子飞回手中,堪称绝技。

冀鲁豫交界各州县民强好武,男人自幼喜好练拳强身,以保身家性命。大些的村镇都设有拳场,教练拳技。桃花堤没有拳场,有志习武的男孩儿,都会到周遭有名头的拳场去投靠名师,但多数还是在本村的沙窝里、堤顶上以老带新,摸爬滚打。通行的对抗竞技项目是摔跤,本地方言称为“撂个儿”。撂个儿就是在对抗中将对手放倒撂在地上,比起“打倒”、“击倒”和“摔倒”这些凶狠的词来说,显得仁义多了。撂个儿分抱着撂和抢着撂两种形式。两个选手首先相互抱紧,摆好架势,然后再各自运力施用伎俩把对方撂倒,压在身下,叫抱着撂。抱着撂公平竞争的规则是,同岁的孩子要搂花腰,就是两臂交叉,穿过对方的腋下和肩膀相互搂紧;大一岁者要让小者搂前腰,就是面对面搂住腰;大两岁者要让小者搂后腰,就是从后面搂住腰。按这样的规则竞争下来,可在三个相连续的年龄段间决出优胜者。一般说来,采用抱着撂的方式,身体壮、力气大者沾光。抢着撂事先身体不接触,开始后再出手扭摔,能够充分发挥身体灵活和技术的优势,不分年龄大小,可以一对一,也可以一对几。孩子王就是通过这种竞争方式产生的。

石砘儿中等个子,膀宽腰圆,一次能扛两麻袋麦子,能抱起石磙“噔噔”地绕麦场走一圈,在同龄人中,撂个无敌手,但他无意当那个孩子王。分家后不久,石砘儿就挑起了家中种地的重担,成了半个当家人。十八岁,他已经是大龄青年了,还没有娶上媳妇儿,让柳婉儿伤透了脑筋。其实,石砘儿讨不上媳妇儿,一多半是柳婉儿的过。她想选个富户家的小姐,多带些嫁妆,给儿子另立门户打下厚底儿。石砘儿8岁时,柳婉儿就张罗给他说媳妇,托媒人说遍了十里八村。听说男方是秀才家的大公子,又是个殷实户,开始时都会引起女方的兴趣;但打听下来得知是个麻脸,多半就被回绝了。原来,别人家的想法都和老陈家是一样的,有儿子就望子成龙,有闺女就盼着找个乘龙快婿。显然,秀才家这位大公子,是没有指望飞黄腾达的。也有大户愿意和秀才家攀亲戚,多半是女儿长相不佳,甚至有缺陷在身。开始几年,柳婉儿也挑剔姑娘的长相,眼看儿子一年年长大,心下着慌,就把标准降低了。她着实看中过几家殷实户,闺女不瘸不瞎、不憨不傻,属相般配,女红也不错,是个过日子的料。庄稼人的媳妇儿有啥挑拣的呀?吹了灯钻进被窝里,女人还不都是一个样啊?但石砘儿经过暗地里查访,死活不干。他长大了,有想法了,发话说要找个自己看得上的女人,哪怕是小户人家的、不带多少嫁妆的都行;男人不能指望女人来养活,为自己喜欢的女人吃苦受累才有活头。越往后石砘儿受到的压力越大,在大年初一给父母磕头时,他连续三年提出自己的诉求:“爹,娘,儿子这一辈子就守着一个女人过活,要是看不过眼,就太亏了。”石砘儿在家里挑大梁了,若硬性包办,会严重挫伤他的积极性,影响发家致富。二婶子曾问过石砘儿,女人长成啥样他才看得过眼呢?他想了半天说,就和俺娘长的差不多就行。这话成了妯娌们开玩笑的谈资。尽管媒人说了一个又一个,跑断了腿,说破了嘴,由于柳婉儿和儿子各自坚持不同的取向,致使花轿迟迟没能抬进秀才家门。

冬闲季节,石砘儿和伙计二牛赶上大车去拉脚,结伴同行的还有本家四老肥等几挂大车。他们在本地装上花生饼、棉籽饼等农产品,拉到几百里外的西山卖掉,返回时再装上煤炭,送往东边州县,来回一趟六、七天,能赚一亩地的收成。这两年,有公司收购草帽缏出口,编草帽缏就成了妇女们纺花织布之外的又一项副业。石砘儿的大车,有时也往南边的缏庄运送草帽缏。这年年根,三挂大车送完草帽缏,匆匆往回赶路,傍晚时分来到沙姑集,遇见大户人家为老太爷庆寿,在麦场上搭起戏台子,要唱三天大戏。石砘儿是个戏迷,什么梆子、京戏、乱弹、蛤蟆嗡,逢戏必看,闲暇时会摸黑跑上十来里路,到周边村镇赶热闹。眼前的场景勾起他的戏瘾来,正琢磨要不要留下,就听得锣鼓咚咚锵锵地敲打起来。只这一阵锣鼓,就促使他下定了留下来看戏的决心。他正要向二牛交代,突然听到一个女人尖叫:“惊车啦!孬小儿快快躲开呀!”原来,走在最前面的是四老肥的大车,靠戏台也最近,突然响起的锣鼓声使骡马受到惊吓,拉起空车狂奔,行人纷纷躲闪,叫声一片。四老肥拼命拽着缰绳,只是制止不住。前面有一群孩子,正在顺着大路赶风筝。这种风筝不是在天上飞的那种,而是用高粱篾儿和穰插成的、在地上随风滚动的风筝。石砘儿正在大车上张望,见险情危机,立即飞身跃起,踩着马背跳到前面,人没到长鞭已到,先是“啪”的一鞭抽在拉长套的白马头上,打它一个愣怔;紧接着“唰”的一鞭甩向驾辕的青骡。牛皮鞭梢恰恰缠住青骡的耳根,用力一抖,青骡屁股后坐,滑行几步停下车来。风筝钻进大车底下,跑在前面的孩子几乎撞到马头。那个叫孬小儿的男孩听到喊叫,率先站住,把这一幕看了个正着。“长鞭大侠!”他惊呼。路径两旁的行人也都看傻了眼。因为夜色昏暗,大家只瞧见一条黑影飞身扬鞭,霎那间化险为夷,很是惊奇,纷纷围拢过来,想瞧瞧这位英雄的真面目。石砘儿最怕在人前露脸,对四老肥说:“让二牛赶上车跟你先回家,我看会儿戏再回去。”说罢匆匆逃离现场。

三遍锣鼓敲过,夜幕降临,两只气死风灯在戏台上方摇曳,麦场上人头攒动。今晚唱的是河南梆子《九里山》,一阵开场锣鼓“混加官”过后,韩信登场调兵遣将。石砘儿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侧着身从后面往前挤。越往前人越密实,挤到前三排已经是针扎不透、水泼不进了。而且,人们还在不停地推拉挤撞,潮水一般涌来涌去。不过这可阻挡不住石砘儿。他迷恋看戏,有一半的原因是喜欢这种挤戏台的感觉。第一排正中间那个位置,是戏迷霸主席位,是他奋斗的目标,能霸在那里看场戏,就像做了一朝天子似的有成就感。只见他左冲右突,双手开路,侧身挺进,一连突破三道防线,终于扒住戏台子,稳稳站定,这时楚霸王正好起霸亮相。石砘儿喜欢霸王戏,十分崇拜楚霸王的英雄气概。眼见霸王跃马冲阵如入无人之境,他浑身热血澎湃,恨不得跳上戏台充当西楚霸王的马前卒。但他不敢离开自己的霸主席位,两脚钉在地上,双手紧扒着台沿,在左右两面的轮番冲击下岿然不动。他惋惜霸王的失败,甚至很难过,“霸王要是听虞姬的话,固守不战,就不会发生别姬的惨剧了。”他不忍看虞姬舞剑自刎那一幕。每到此时,就连那些专为挤戏台而来找乐子的小子们,也会停止拥挤,为虞姬的剑舞叫好,为她的自刎而伤感。石砘儿的情绪更为反常。从虞姬一出场,他就唉声叹气,不能自制。英雄美女呀,怎能就这样子死了呢?今天现场出了点意外:正当石砘儿懊恼之际,忽觉背后有人扯他的袍子。他一侧身敏捷地抓住那只手。戏台下常有小绺趁机偷窃,石砘儿身上带着盘缠,时刻警惕着三只手的出没,这下可被他抓了个现行。

“哎哟,你轻点好不!”是个姑娘的声音。石砘儿一扭头,和她打了个照面,气死风灯照亮她白净的面庞,皱着眉咧着嘴,脸都有点变形了,但丝毫没影响她诱人的魅力。石砘儿震惊了。他从来没有和姑娘脸对脸地这么靠近,下意识地松开手,一张脸“唰”地红到脖子根上。因为他背着灯光,姑娘并没有发觉他脸红,包括脸上的麻子。

“你要做啥?”石砘儿背过脸来低声问。

“俺不做啥。”姑娘又扯扯他的袍子说,“俺想请你给让个地方。”

“你也敢挤戏台?”石砘儿瞄她一眼,惊奇地问。当时虽然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但年轻姑娘要是胆敢跑到男人堆来挤戏台,肯定会被咸猪手摸个体无完肤。

“大哥,你给我闪点空儿,我要看大花脸。”原来她屁股后头还有个男孩儿,边喊边用头往人缝里挤。

姑娘苦笑说:“这是俺兄弟,非要过来挤戏台。”

石砘儿眼前立刻闪现自己小时候挤戏台的情景,一闪身把男孩儿让到前面,双脚齐肩站定,两手撑住戏台,在自己胸前给他营造了一个安全的小包厢。

“兄弟麻烦你了,俺家就在路对过,戏散了让他自己回家就行了。”姑娘说完往回挤。

“没事儿,没事儿……”石砘儿回过头来提高嗓门说,“后面的爷们儿请了,给这位大姐让让路吧!”戏台霸主的号召并没有引起多大响应,但起到了一定的威慑作用,姑娘一路挤出去,竟然没人敢对她伸手。姑娘很聪明,刚才她就是看好了这位壮汉的架势,紧跟在他的身后,狐假虎威挤进来的,别人还当他们三口是一家子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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