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事小林是个文艺青年,不分好歹拿去发表在他主编的油印刊物上。
“小陈儿嫌钱少、嫌官儿小。”书记把诗拿给厂长看。
“我也看过了。”厂长说,“是有点牢骚。”
“嫌官小、嫌钱少的大有人在,人家都不说;他倒好,都写成诗散发了。”
“我不懂诗,”厂长说,“感觉他委婉地说出了事实,但态度並不消极。”
“要说吧,小陈儿他们这一代人虽说被文革耽误了,但比我们读的书多,懂专业,也该得到重用了。”
“我21岁进京当企业接受大员,你28岁就当副厅级,他们都小四十了,有点牢骚很正常。”
“我们老了,思想彊化了。”书记感慨地说,“小平同志提出干部队伍要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正当其时。”
省委组织部来厂考察干部,准备充实厂级领导班子。经全厂中层干部投票测试、调查讨论,陈思汀脱颖而出。他在很大程度上是走了鸿运。厂级干部要从正处级干部中选拔,而且要求最好有一位四十岁以下的。陈思汀半年以前才升任正处级,而到他的四十岁生日,也只剩下了半年时间。书记、厂长都说了好话,如果他俩有一位表示不同意,他的升迁就泡汤了。不善讨好领导的陈思汀,遇到了贵人。
陈思汀分管经营,这是因为他的市场调查报告在两位领导那里起了作用。改革开放的大门一打开,发达工业国的先进技术和现代企业管理让中国人大开眼界。“三来一补”政策吸引富余劳力云集沿海开放城市,挣钱养家並为国家赚取外汇。大批冶金、矿山等先进设备引进国门,替代原始落后的生产方式。山阳重机厂组织技术人员参与引进设备的测绘,拿回来进行试制,从零部件到整机逐步实现国产化。陈思汀充满激情,他的目标是把山阳重机厂建成像日本住友重工机械公司那样的企业。“站上巨人的肩膀上,就比巨人还高。”他时常这样想,撒着欢跑市场。但回到厂里却是心情不佳。书记和厂长的话语权之争明朗化,班子会经常不欢而散。厂长召开厂长办公会行使权力,不再请书记参加。新的党委办公室主任还没有任命,仍由陈思汀兼任,于是厂长就委托陈思汀向书记通报会议决定事项。
“会议都决定执行了还告诉我干什么?”书记生气的说,“我这个书记成了聋子的耳朵,现在比一长制还一长制!”
一次厂长召集分厂厂长回报定额定员、经济核算落实情况,会后陈思汀要向书记详细汇报。
“你不要回报了,”书记打断他的话说,“通知上述参加会议的人员,后天9点到三楼会议开会,党委要听取回报。”
“分厂厂长很忙,连续参加同样的会会影响生产,”陈思汀建议,“是不是让这些单位的书记来回报?”
“也好,你召集会吧。”
“部里设备司司长召开进口设备备件国产化会议,还要下达产品开发任务,厂长让我明天去参加,您看…”
“那你就听厂长的吧,我这里已经不重要了。”书记不高兴地说,“唉,小陈儿你想过没有,不管哪里出了问题,党委能推卸责任吗?”
陈思汀摇摇头。
洪林以他老共产党员的责任感,坚持党对企业的领导,当时被认为是个人争权;30年后,共产党对各项事业的全面领导又得到进一步加强,国有企业的董事长都兼任了党委书记。人们再一次认识到,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共产党同样就没有中国的复兴。
陈思汀有件事太任性了,让书记大为恼火。机关党支部召开党员大会,要表决开除原副厂长宗奎同志的党籍。宗奎文革前颇受厂长齐泰的重用,是厂级班子成员培养对象。齐泰被打倒后,他反戈一击,积极参与揭发、批斗齐泰,以此来证明与走资派割袍断义、划清界限。洪林与齐泰是建厂时的战友,对宗奎的行经大为不恥,虽然沒有把他划为三种人,却也免去了他副厂长的职务。在党委会上,书记提出将宗奎开除出党,也得到党委成员们的同意,按程序提交支部大会表决通过。宗奎在任上分管经营,被免去职务后向继任者陈思汀详细讲解了市场现况和他的体会,还提出了一些建议,让陈思汀颇为受宜。陈思汀不是党委委员,大多时间出差在外,也没有听到风声。但他应该知道,开除一名党员如果不经过党委审查,是不会拿到支部大会表决的。但他任性地举手投了反对票。糟糕的是,他坐在前排,后面的党员一看党办主任、副厂长都不同意,纷纷效尤,反对票竟然超过半数!这种例子在山阳重机厂从来没有发生过,在党的历史上恐怕也不多见。书记没有问陈思汀为什么,他尊重党章赋予党员个人的权利。但他不再答理陈思汀。陈思汀意识到,他给了书记一个难堪,不知道以后该怎么与他相处,心情郁闷之极。鉴于陈思汀的处境,厂长推荐他去参加厂矿长国家统考培训班,为期5个月。
陈思汀打点行李进京赶考,又兴奋又紧张。兴奋的是遇到了一个系统学习的好机会,紧张的是必须拿回来一张厂长任职资格证书。如果连一张证书都拿不到,这个副厂长就不好意思再当下去了,自己就该主动辞职。国家通考培训是为了提高干部素质,从而加强企业经营管理、提高经济效益的措施,也是干部制度改革的一个重要步骤。学习的课程是中国共产党第十二届三中会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以及有关市场经济、现代企业管理知识。全班36名学员,戏称黄埔三期。从科举时代到现在,所有获取某种资格的考试都少不了要背书、写文章,这次通考也不例外。除了听专家讲课、讨论,就是背书、写文章,这帮中年大学生天天熬夜苦读,在校园里一枝独秀。陈思汀是班上两位最年轻的学员之一,班主任希望他拿个高分,为本校争光。陈思汀自我感觉记忆力还好,写文章也不怵头,信心满满。但天有不测风云。
教材中有一节专讲厂长负责制,考试临近,陈思汀担心回去后如何与书记、厂长相处,心理负担加重,眼病复发,读书和写字都成了问题。同学们劝他辍学养病,他心有不甘。班上唯一的女生叫祝君,家住北京。她和女儿把所有复习题都录入袖珍录放机,让陈思汀用耳朵代替罢工的眼睛。考试规定只能用钢笔和圆珠笔书写,试卷用纸也是限定的。陈思汀用尼绒软笔给统考办写了封信,请求用尼绒软笔书写。统考办回信同意,並发给他两份考试用纸。陈思汀顺利过关,拿到了厂长任职资格证书。袖珍录放机里有《路边的野花不要採》、《甜蜜蜜》等几首邓丽君的歌曲,祝君认为是黄色歌曲、靡靡之音,她儿子说是流行歌曲。“你听听是啥东西,觉得不好就删掉。”祝君说。陈思汀听后耳目一新,每天都要听两遍。此后,港台流行歌曲风靡大陆。这是国门打开之后,最早闯进来的一股风,是游子充满海洋味道的吟唱。
陈思汀回厂后发现,班子刚刚完成改组,书记、厂长和几位老领导全都退居二线,不再参与企业领导工作。陈思汀离开了他喜欢的经营,分管人事、劳资和后勤。铸造分厂的废品率居高不下,严重影响企业利润,与利税挂钩的工资总额有减无增。职工拿不到奖金,积极性调动不起来,质量愈加受到影响,形成恶性循环。班子讨论铸造分厂换帅,争论不休。陈思汀提议让铸造分厂前任厂长王有山复职。王有山铸造专业出身,在车间、分厂摸爬滚打十几年,对产品生产的每道工序、操作规程都了如指掌。他每天五点多到现场,不停地在各工序间巡视、指导,即使在生产秩序混乱的年头,产品质量也得到基本控制。他得了静脉曲张,一天下来,脚肿得脱不下鞋,仍然照走不误。他的毛病是说话呛人、抗上,把厂领导几乎得罪了个遍。在一次发生工亡事故后,他被免职,处于赋闲状态。
“他是出了安全事故被免职的,再出了事故怎么办?”有人提出。
“十几年来每年都发生一起工亡事故,分厂厂长有的被免了,有的没免,被免掉的也陆续得到重新启用。”陈思汀说,“我相信王有山汲取了教训,会把安全生产抓得好一些。”
“他这个人优点是敢于大胆管理,毛病是独断专行。…大家推荐一下,看谁能去与他搭伙当书记吧。” 党委书记发话说。部里派来的厂长还没有到任,他临时代理厂长。
大家掰着指头数人,难有匹配。
“我去铸造分厂当书记。”陈思汀说。
“你下去,上面的工作怎么办?”书记说,“再说,你刚上来,当心变成他的秘书。”
“忙一点罢了,不会误事。”陈思汀说,“我会处理和他的关系。”他心想,若是连一个分厂厂长都搞不定,还管什么人事?
陈思汀每天早晨提前一小时到达分厂,和王有山一块在现场转悠,边处理问题边讨论一天的工作安排,等8点后白班职工到岗,他才匆匆赶回办公楼。下午6点办公楼下班,陈思汀再到现场和王有山会合,察看二班生产现场。分厂开大会,他要到场讲话;讨论技术、质量问题,他也尽量参加。每逢有几十吨重的大件浇注,即使深更半夜,他也要去现场观看。王有山对这位书记产生信赖,在管理过程中和职工、干部产生矛盾,都请他帮助做工作。
车间主任朱友道的同学要买毛坯件,请他从废品毛坯中挑出3支,打算加工后当合格品卖钱。毛坯装车后,这位买主並没有去结账,而是装满一车垃圾直接闯关,被门卫查获。区检察院请人对赃物进行鉴定,认定是正品。朱友道作为盗窃团伙成员,被提起公诉。
“毛坯是废品,有废票。”王有山说,“要是按废品价值计算,朱友道就不够判刑。”
“为什么不把废票交上去?”陈思汀问。
“检察院鉴定过了,已有定论,再送去怕说包庇坏人。”
“你把废票给我,”陈思汀说,“实事求是嘛!怎么判咱管不着,总不能隐瞒真相吧!”
陈思汀自以为是帮助检察官了解真相,没想到帮了个倒忙。
“谁让你送来的?”检察官问。
“我自己。”
“案犯是你什么人?”
“其中一个朱友道是我厂职工。”
“你想干什么?”
“向检察院提供诉讼依据。”
“你拿回去吧,这里不需要。”
“既然拿来了,就放在这儿吧。废品档案里己经写上它被送到这儿了。”
“叫你拿走你就拿走,不把它拿走你就在这儿待着。”
陈思汀把椅子搬到门口,老老实实地坐下。
“今天你不拿走,明天8点再来拿。”下班时检察官说,“你不服就走着瞧,你们庞厂长的案子就是我俩办的。”
陈思汀很好奇,他想知道庞录厂长是怎样被审查的,每天骑自行车到检察院按时上下班。两名检察官总有一位在。没人问话,陈思汀也不说话,只管低头看书。
第四天一进门,检察官告诉陈思汀,院长接到重机厂办公室电话,通知你回厂开会。“也真有你的,请记住以后不要犯了事儿,让我抓住饶不了你。”
陈思汀记住了他的话,时时警惕不要让检察官抓住小辫子。
事后区法院院长告诉陈思汀,他提供的材料让法院提出了抗诉。检察院把废票退给重机厂办会室,对赃物重新鉴定,又提起公诉。“我们已经掌握了全部材料,朱有道毕竟有严重问题,判二缓三,让他接受教训吧!”院长说。朱友道被免去车间主任职务,但他已经知足了,干活更加卖力。三年以后,王有山又让他官复原职。
一位天车工违规操作,被天车挤压身亡。处理完丧事后,事主要设宴招待帮忙和送葬的亲友。酒席间,吆五喝六的划拳声此起彼伏,人们举酒干杯,尽量享受酒精催发的欢乐。极度悲痛的亲属挨桌敬酒,感谢大家的帮忙,场面极不协调。主持处理丧事的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退休师傅,陈思汀与他商议,提出几条丧事改革办法:
1、职工及其家属的丧葬事宜由工会、人事部门协助处理。
2、死者所在单位或退休时所在单位负责抬棺送葬。
3、企业免费提供灵车和客车各一辆。
4、不举行追悼会,一律不许请客吃饭,不遵守者,上述一切费用自理。
这几条规定没有红头文件,却坚持的最好,代代相传。在山阳重机厂,几千年来民间的头等大事变得简单易行,事主只需买几条烟招待就万事大吉了。
原厂长庞录病逝,亲属致力于他的甄别平反而不得,此时提出要开追悼会。
“规定不开追悼会,咱们不能带头违背。”陈思汀说,“亲属可以给他写个生平简介散发嘛!”
“厂里能不能给租个灵车?”
殡仪馆出租灵车,装饰华丽,可尽显逝者风光,租金50元。他的儿子倒不是拿不起钱,而是想让厂里给死者一个面子。
“规定厂里提供的灵车都是卡车,谁都一样。”陈思汀说,“若另外租用灵车,你们自己联系吧,租金我出。”陈思汀为老领导进了一点心意,没有违背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