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姨来了,带来了田保厢家的全部信息。田保厢是个全科郎中,治疮和正骨是祖传,医道精湛,在周边州县颇负声望。这本来是赚钱的本事,可他却赔进了不少财产。祖上有训,行医就是行善,要求后代传人行医不许收取任何报酬。他谨遵祖训,开药方、抓草药一律免费。登门治病不要车马迎送,自己骑着毛驴打来回,只是赶上饭时管顿饭就行了。由于慕名求医的人越来越多,花费越来越大,竟把自家土地赔进去一大半,多亏族人相帮才勉受饥寒。但田保厢至今初衷不改,坚持自种草药,免费送人。“在人们眼里,田保厢比个举人还金贵,可谁知道,到如今他闺女的嫁妆还没有着落哩!”梅姨感慨地结束了她的汇报,用袖子抹抹眼泪。
“行善是好事儿,可是也不能太苦了家里人哪!你说要是闺女没有像样的嫁妆,这辈子还不老看公婆的白眼受气呀?”柳婉儿为桂兰鸣不平。“要叫我说,田家得把规矩改一改:给穷人看病舍药不收钱,小户人家少收钱,大户主儿家多收钱,拉平了至少自家不亏钱。这样善也行了,自家日子也过得下去了。”
“至圣先师孔老夫子说过‘君子固穷’的话,读书人遭遇穷途末路时,也时时拿这话来宽慰自己,可是一旦有机会升官发财,就把圣人的话当成迂腐了。像田先生这样实打实遵循先师教导的人,如今已经是凤毛麟角了。”陈天诚感慨说,“你给他的建议我看挺好,有道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而且是取富济贫,何乐而不为呢?但田先生却做不到。自古行医,都是先从家人邻居和亲戚朋友开始的,自然不会要钱。随着医术提高,亲戚朋友又介绍自己的亲戚朋友前来求医,也不好意思说钱的事儿,逢年过节送点点心,就算还人情了。郎中的医术就是这样炼成的,名声也是这样传开的,看病不讲价钱的习惯也是这样养成的。田家祖上就是习武之家,极重朋友义气,因练武受伤找上门来的也多,行医交友就成了一件趣事。医术高超,又不要钱,使田家赢得很高的声望。当时田家是个大户,也不在乎行医这点耗费,于是就立下免费行医的规矩。有道是君子一诺千金。到了他这里,环境条件发生了很大变化,但他对祖先的承诺不能变。田先生是个道德操守高尚的人,他不仅坚守承诺,而且把它变成了自己的信仰和追求目标,有着苦行僧般的虔诚和坚韧,乐此不疲,乐在其中,实在让人佩服。”
“可就是苦了俩孩子了,”柳婉儿对丈夫的高论不置可否,只是用一句话表达了她的疑问,“人活着辛辛苦苦,还不都是为了孩子么?要是这样下去,不光闺女不好找婆家,以后娶儿媳妇儿也是个难事儿。”
“大姐不用替人家闺女担心,”梅姨说,“年前服丧完毕后个把月间,就有两家上门提亲。头一个是四十岁出头的赵举人,年后要到南方去当知县,想讨个年轻贤惠的二房带到任上,把五十多岁的大老婆留在家里守摊。要说吧,这也是个好主儿。虽说是二房,可在外边是正儿八百的县官太太,吃香的,喝辣的,外出有花轿抬着,进屋有丫鬟侍候,享不尽的福。可你猜咋着?人家闺女说:‘让俺爹面对和他一样老的女婿,该有多难堪啊!’竟一口回绝了。”
柳婉儿说:“这闺女有心眼儿。举人就一辈子做官不回来了?咋说也是个二房,回来就得受人管教,叫我也不会答应,还不如找个小女婿舒心。”她不由自主地瞟一眼秀才。
“说媒的没过几天又来了,这回说了个小女婿。”梅姨接着话茬说,“是个大户主儿家的公子,私塾都念过两年了。他下面已有几个弟妹,她娘还在生,拉扯不过来,要找个岁数大点儿的媳妇侍候大公子。人家也是看田先生的人品好,才找上门来的。”
“闺女要是能够受到公婆的待见,过些年熬出头来就好了。她答应了么?”柳婉儿沉浸在姑娘的婚事里,好像忘了是在给自己的儿子找媳妇儿。
“没有,要是她有主儿了,我还跑来做啥?”梅姨说,“你猜闺女咋说?她说,我把心思都用到兄弟身上了,怕侍候不好人家的大公子,算了吧!”
石砘儿突然从窗外夹道里走出来,一进屋就扑通跪在地上:“爹,娘,求求您答应了吧!要是能把孬小儿姐娶到屋里,孩儿这一辈子啥要求都没了。” 他被孬小儿家的事儿感动了,从来不哭的铁汉,此时竟是泪眼婆娑。
“起来吧。这么好的人家,打着灯笼还找不到呢,咋能不答应呢?”陈天诚被田保厢的高风亮节所感动,脱口而出。在家务事儿上,他从来都是听妻子的,像今天这样抢先表态,是破天荒的第一次。说完,他心里觉着不怎么踏实,眼巴巴地看着柳婉儿,等她发话。
在外人面前,柳婉儿对丈夫从来都会给足面子。何况,内心深处,她已经把田家的闺女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于是轻松地说:
“起来吧,你爹都许下了,你还跪着做啥?他姨,你就先去提提吧!大小儿你听着,咱可要把话说在前头,要是人家闺女不愿意,你就得听娘的,找个合适的媳妇儿好好过日子。”
石砘儿“咚”的一声把头磕在地上,事后发现,铺地的青砖竟裂了一道纹儿。
二婶儿要回娘家,石砘儿执意要赶着毛驴去送她。经二婶儿一再追问,他把认识孬小儿姐俩的过程都一一交代。
“大小儿你就别送了。你放心,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我会尽力撮合的。凭咱家的名望,也是禁得起打听的。媒人这两天就来提亲了,在家等着好信儿吧,啊!” 快到沙姑集,二婶儿从驴背上出溜下来,端详着石砘儿的脸,心里“咯噔”跳了一下。这张脸她见过多少遍了,但从来没有像此刻令她震惊。她下意识地叹口气,接着说,“别的闺女全由父母做主,一听咱这家境就差不多会点头了。可是桂兰没有了娘,他爹又宠着她,这话就难说了,你心里也要有个数。”
石砘儿也不答话,径自从棉袍里掏出一个白布包,塞到她手里说:“麻烦二婶儿捎给孬小儿,就说是俺给他买的。”说罢,麻脸唰的一下红到脖子根儿,翻身跨上毛驴跑回去了。二婶儿解开包袱一看,里面是一顶崭新的狗皮帽子。原来,在戏台下,石砘儿把自己的狗皮帽子扣在孬小儿头上,虽然衬着层马虎帽,还是显得太大,一抬头就遮住了眼。年前,石砘儿到县城办年货,特意给孬小儿挑了一顶合适的狗皮帽子,并在天擦黑儿时赶到沙姑集,想让他在初一起五更时带上新帽子。他不好意思进孬小儿家的门,只好猫在大树后面守株待兔,一直等到人家插门黑灯,也没见孬小儿出来,只好拿回家来。
令石砘儿没想到的是,他的狗皮帽子,竟成了这场婚姻的催化剂。当时在戏台下,孬小儿姐忽然嗅到一股水果香味儿,压倒了周围的汗臭气,让她一直不能忘怀。孬小儿忘了把狗皮帽子还给长鞭大侠,兀自顶在头上带回家去。此时他困倦已极,摘下帽子放在姐姐的梳妆台上。他从小在姐姐的闺房里长大,至今也没离开另睡。第二天一早,桂兰起身梳洗,一股熟悉的味道钻进鼻孔,原来是从一顶狗皮帽子里散发出来的。香气掺杂着男人的气息,让她感到从未有过的舒坦。她抱着嗅了又嗅,不忍释手。
“姐姐,帽子是长鞭大侠的,就是戏台下大哥哥的,你瞅空还给他吧。”孬小儿醒了,揉着眼睛说。
“他是那村的呀?”桂兰吓了一跳,放下帽子问。见孬小儿的头摇的像拨浪鼓,又说,“那就先放在这儿别动它,等打听明白了再说。”一个大姑娘哪儿好意思去打听啊,这顶狗皮帽子就陪她过了一个年,帽子主人的体味儿浸透了她的身心。有时,孬小儿也会戴上狗皮帽子晃来去,不时学两下长鞭大侠挤戏台的架势,逗得姐姐哈哈大笑。那副宽厚的肩膀,以及矫捷的身影,不断在桂兰的眼前闪现。
“找到了!找到了!狗皮帽子找到了!”年后的一天,孬小儿一头撞进桂兰的屋门,头上戴着一顶崭新的狗皮帽子,兴高采烈地说,“大哥哥给我买了个新的,我把旧的还给他。”抓起旧帽子转身就跑。
“问问人家是哪村的,叫啥……”桂兰追到院子里嘱咐道。
孬小儿前脚刚走,梅姨后脚就提着几斤棉絮做彩礼,到田家上门纳彩,就是提亲。田保厢听说男方是桃花堤陈家大公子,沉吟良久,说闺女大了,得给她说一声,让媒人稍等,自己来到桂兰闺房。他有心想促成这门婚事,又怕闺女受委屈,心情复杂,竟无从开口。桂兰也知道媒人上门了,不知道说的是哪家,心里也在打鼓。这时孬小儿忽然闯进来嚷道:“姐姐,我打听好了,长鞭大侠是桃花堤秀才家的大小子,叫陈五,陈五。 ”
“陈五穑,是吧?”田保厢接上话茬说。
“对,对,就是陈五穑大哥哥!”
“你认识他?”
“嗯,我和姐姐是在挤戏台时和他认识的。爹,你看,这是大哥哥送给我的皮帽子。”孬小儿摘下狗皮帽子递过去,晃晃脑袋得意地说。
“你要是见过他的面,爹就不说啥了。”田保厢对女儿说,“一个男人,第一要有健壮的体魄,第二要有担当。这样的男人是女人一辈子的依靠。陈家是个好人家,这个我知道,不用担心。你要是觉着这个人还行,我就给媒人回个话,把亲事儿定下来。”桂兰一阵心喜,嘴上却说,既然有父亲之命,媒妁之言,女儿还有啥话说哩?说罢拿过狗皮帽子扣在弟弟头上,拉着他出门去了。
俗话说,媒人婆,两头戳,戳成了,吃馍馍。连梅姨也没有料到,这桩婚事竟是这般的好戳股。因为双方当事人曾经打过照面,纳采之后连暗访、相亲等环节都省去了,交换过生成八字,随即就过了小帖,即草签了婚姻协议。三月里,梅姨携带衣料、首饰等礼品,以及秀才亲自具名的龙帖,来田家交换凤帖。龙帖上写道:
忝眷弟陈天诚熏沐媏拜启
德望翁田保厢大人阁下:
不揣寒微,仰攀高门。
伏承冰言,敬请金诺。
恭呈 钧鉴。
三代讳曾祖勤和、祖敬书、父恭俭
犬子学名五穑行第一
现年十九岁,生于庚午年八月六日吉时
千载良缘 天作之合
鸾凤和鸣 永结丝罗
己卯年岁次九月五日
田保厢代女回凤帖允亲:
忝姻眷弟田保厢熏沐顿首拜启
大姻望翁陈天诚亲家先生大人阁下:
不弃葑菲,仰攀高门
愿籍鸿音,谨遵台命。
恭呈 钧鉴。
三代讳曾祖仲农、祖歧华、父继珍
小女现年二十二岁,生于丁卯年九月二十二日吉时
好合二姓,永偕百年。
己卯年岁次九月六日
换过龙凤大贴之后,田桂兰就成了陈家的媳妇儿了。柳婉儿抱孙子心切,紧接着就请来占卜先生,根据女方属相查定行嫁月份。为使女方避开经期,迎亲帖上选了两个日期,分别在上半月和下半月,并写上“敢请金诺”字样,备上礼物送往田家。田保厢也不怠慢,由女儿选定吉日,当即回帖“仰答玉音”,婚期就这样敲定了。
陈、田两家当年的换亲奇事流传甚广,当地尽人皆知,如今又结秦晋之好,令乡人啧啧。不过也有知情人担心,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能过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