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天诚并没有去叩紧闭的文庙大门,而是径直走进大门侧旁的茶房。茶房街门虚掩,油灯如豆,茶博士酒气熏天,正趴在茶几上呼呼酣睡。穿房而过,眼前豁然开朗,便是文庙大院。小嫂子自幼在城里长大,对文庙十分熟悉。大成殿坐北朝南,重檐九脊,红墙黄瓦,雕梁画栋,气象庄严,是O城最有气魄的建筑。殿内孔子塑像居中,两旁有颜回、曾子、子思和孟子相陪。大成殿正前方丹墀之下,有一半月形水池,叫做泮池,金鱼游弋其中,大概为烘托鲤鱼跳龙门氛围而投放。泮池上有拱形石桥,名叫泮桥。所谓“入泮”,就是新入学的秀才踏过泮桥去参拜孔子。东西厢房排列着七十二位贤人塑像,表情各异,栩栩如生。院内有古柏数株和十数筒石碑,其中不乏名家墨宝。文庙紧邻就是单级学院,本县的秀才都是这里的校友,50年来唯一的一位举人,也是从这里走出去的。这次岁考后,陈天诚就该晋级到单级学院读书了。小嫂子以为秀才夤夜前来参拜祖师,不想他竟拐进一个侧门,闪入魁星阁。魁星阁是座两层小楼,尖顶飞檐,上层供奉着魁星,即文昌帝君。这位文昌君换了一副漠样,金身青面,赤发环眼,面目狰狞,头上还冒出两只角,竟是一个捉鬼之神钟馗的造型!魁星右手握朱笔,左手托金印,脚踩鳌头金鸡独立,赫然一个草书的“魁”字翩然起舞。魁星是主宰文章兴衰的神,他的朱笔点中谁,谁就文运亨通,有幸斩获科举功名。读书人视其若神明,深信“任你文章高八斗,就怕朱笔不点头”这句名言。如果说孔子给的是“才”,那么魁星给的就是“运”。人说中举是“三分靠才、七分凭运”,难怪秀才们对魁星又敬又怕,恭维礼拜有加。
小嫂子尾随陈天诚登上二楼。只见魁星矗立在阁楼中央,月色临窗,其夸张的造型依稀可辨。陈天诚围着魁星转了两圈,忽然从香炉里抓起一把灰,向大神的头面抛去;又抓起一把,捂向它瞪圆的双目。小嫂子忽然明白,陈天诚考砸了锅,半夜三更找魁星出气来了。他好像还不解气,脱下一只鞋向魁星屁股上扇去。小嫂子见他发了疯,怕酿成大祸,急忙冲过去夺下鞋子,丢在楼梯上。陈天诚对她的出现视而不见,却也放弃了武斗,慢腾腾地撩起袍子、解开腰带,热尿“刷”地刺到魁星脸上。小嫂子耳红脸热,急忙跑到楼下院子里。她忽然感到害怕。这一幕要是被人撞见,堵在魁星阁里,那可就轰动全城、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小女婿十来岁就常在家里住,她和柳婉儿一样,一直把他当成小弟弟看待,眼看着他一天天长大,从来没有产生“男女授受不亲”的隔膜。他今天的不雅之举提醒小嫂子,对这个丈夫之外最熟悉的男人,也应该保持距离了。
她正想自己走开,远离是非,发觉陈天诚踢踏、踢踏地走下楼来,一只脚上趿拉着鞋子,对她依然视而不见,稍作停顿,便向泮桥走去。当年陈天诚进县学时,她拉着丈夫陪他来参加入学仪式,目送他入泮池、跨泮桥,走上大成殿,至今历历在目。她没有走。她看他还要干什么。她担心他像刚才那样粗暴地对待祖师孔子,准备随时上去阻止。然而,接下来的一幕令她大感意外。陈天诚一步跨上泮桥,随即又撤了回来,找到另一只鞋子穿好,正一正头巾,才规行矩步地跨过泮池,登上大殿丹墀。他没有进殿,犹豫片刻,就在丹墀上推金山、倒玉柱,行起三拜九叩大礼。小嫂子没敢踏上只有秀才有资格通过的泮桥,隔池相望,盈盈月光之下,倒也看的十分真切。她彻底糊涂了,不知陈天诚究竟怎么了,下决心跟踪到底。
陈天诚回到泮桥上,向厢房七十二贤人抱拳致意,然后开门,大步流星离开文庙。当小嫂子倒腾着小脚赶上来时,发现他正在大迎壁前徘徊,并弯腰拣起一块半头砖。他要干啥?难道要砸大迎壁墙顶上的文昌君不成?文昌君和魁星是同一个神。一个呈现官相,一个还原法身。陈天诚围着大迎壁墙转了两圈,最终还是把半头砖扔在地上。“他不怕妖模鬼样的神,怕的是龙袍冕冠的皇帝。”小嫂子心里琢磨。她上前打招呼,劝他回家。他好像不认识她,扭头朝鼓楼走去。鼓楼矗立在繁华大道十字路口,是O城地标性的建筑,也是全城制高点。若在天气晴朗的白天,十里之外可望见它金色的楼顶;晨钟暮鼓的报更声波,可达远近村庄。鼓楼中央铺着一丈见方的汉白玉,因此也称为玉石楼。楼顶双层飞檐,四角高翘,悬挂其上的风钟叮咚作响,似是在演奏浅唱低吟的小夜曲。玉石楼四周有三条路:向南转向南安路,直达南门;向北穿过鼓楼街到旧县衙;再就是进入西城街。他毫不犹豫向西走去。小嫂子猜测,他又认定了下一个目标。
西城路南侧是回民居住区,面街有清真寺和童文书屋。北侧是一处四合院粮库。经杨知县的翻修扩建,粮库共有仓厫18间。坐北朝南的称仓,其余三个坐向均称廒。仓厫都是土木结构,砖砌墙体,地面铺设近一尺厚的木质地板,硬山布瓦顶上设有悬山式通风天窗,冬暖夏凉,挡雨防潮,可储谷1万石,以备灾年放赈施粥。粮仓左侧是廒神庙,供奉一尊面相英武,身穿盔甲战袍的神像,传说为汉初开国功臣韩信。大概因为这位淮阴侯功劳盖世而又死的冤枉,得到上帝格外赏识,封他做了这国计民生第一要务的主管。此时的陈天诚,可能脑子里产生了新的兴奋点,暂时放下了荣辱浮沉,没有去拜会这位传奇人物,而是继续前行,迤逦来到火神庙前。小嫂子慌忙赶上去,担心他惹出无法收拾的祸端。火神庙为四合殿式,正殿两侧各有耳房一间,东、西两厢置有配殿,红墙碧瓦,流光溢彩,在O城30余座庙宇中,除了文庙和城隍庙,就数这家兴旺了。正殿供奉的是火德真君,传说是炎帝祝融氏。祝融氏因围猎而放火烧山,从而发明刀耕火种,首创农耕经济,为人类开辟了广阔的食物来源,备受后世尊崇,位列三皇之一。但O城庙里的这位火神,却不怎么光明磊落。一块黄绸子将头面蒙得严严实实,黄布四角各坠一串铜钱。据说,只要揭开黄布,让火神露出真面目,火灾就会立即发生。那火灾究竟有多厉害?请看壁上绘画:楚霸王火烧阿房宫,300里尽成火海;周公瑾火烧赤壁,80万曹兵灰飞烟灭。这两场大火名噪古今,人人皆知。但也只有在此处的壁画里,才揭示出鲜为人知的秘密。原来,当时火神曾飞来上空,从手掌、脚心,以及耳、目、口、鼻中冒出烈焰真火,参战助威。小嫂子蹭到陈天诚的身旁,准备随时制止他的危险动作。但陈天诚似乎知道厉害,没敢动那黄绸子,只是看了一回火烧赤壁,黯然离开。他熟读《三国》,也许把自己的这次岁考,比作了曹操的兵败赤壁。他们都遭遇了拿破仑的滑铁卢。
从火神庙出来,陈天诚转进一片街坊。一个个独立的四合院,朱门半掩,红灯高挂,院子里传出阵阵丝竹笙歌、欢声笑语,还夹杂着猜枚行令、吆五喝六之声。小嫂子脑袋“轰”地一声胀大了,“这里不是窑子街吗?他到底还是跑来了。”她从小就听人议论窑子街的事儿,但家人严禁孩子到这地儿来玩耍,因此,直到今天才目睹其庐山真面目。窑子街是百姓的俗称,它的官名叫名伶坊。名伶坊的北邻,是山陕会馆的关帝庙。关帝庙从建筑、雕塑到壁画都十分考究,还有一个带包厢看台的大戏楼。戏班里扮演青衣花旦的大都是男伶,登台演戏,卸妆后就在这里陪伴富商们宴饮娱乐,名伶坊由此而得名。这些年,妓院相继建立,形成了颇具规模的红灯区。当初的主角男伶,也被烟花女子所取代。大烟鬼从不避讳妻子,有时还向她炫耀嫖娼、吸毒的体验与见闻。据他讲,名伶坊的窑子分为三等。高等的是豪华型,设施考究,妓女才貌俱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样的高级妓院只有两家,嫖客多为豪商巨贾、达官贵人。这些嫖客一味地挥金如土,炫富摆阔。中等妓院设施一般,多有普通商贾、秀才文人和士兵光顾。低等妓院在这里占多数,嫖客为一般的市民、苦力等下流社会人群。甚至是叫花子,也会花个三、五角到这里找回乐子。高师爷把老婊子烟馆也搬到了名伶坊,变身为“英嫊轩”,经营性服务业和鸦片,也诱引嫖客赌博抽头。“我就是冲着老婊子来的,在这儿也只和英嫊姑娘好。”大烟鬼曾向妻子表白。英嫊就是那位曾在沙姑集侍烟的女郎,高师爷的女儿。
陈天诚是小嫂子心目中好男人样板,他对窑子街的光临,彻底颠覆了小嫂子对男人的幻想。每次考试完毕,秀才中都会有些富家子弟结伴逛窑子,还津津有味地念起柳永的词。小嫂子略视文字,经常给秀才们安排住宿、挑选文房四宝,还断不了提媒说亲,也就知道了柳永的故事。柳永是北宋著名词人,当初参加会试屡考不第,填词《鹤冲天·黄金榜上》大发牢骚,其词曰: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游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这首词立即引起文人骚客、落第举子共鸣,到处传唱。后来柳永考中进士,宋仁宗看了榜单说:“既然他想要‘浅斟低唱’,又何必在意虚名?”,随即将“柳永”二字划掉。柳永被皇上钦点落第,更加受到粉丝们的追捧。连年纪轻轻的白衣秀才,也好像得到了皇上御批,堂而皇之地去逛窑子,似乎只有去“烟花巷陌”、“偎红倚翠”,才是文人雅士的风流本色。陈天诚进城后没受此风影响,一心盯在黄金榜上。在等待看榜的日子里,他也读不进书,便在大街小巷、楼宇庙堂间游荡,从来不去名伶坊。“他的梦破灭了,也要去浅斟低唱了。”小嫂子想。她为闺蜜柳婉儿可惜,自己心里也隐隐作痛。
月色如水,三星斜挂,寻花问柳客都进入了温柔乡,街上见不到几个行人。几位浓妆艳抹的女人跑上前拉客。陈天诚一脸的茫然,手足无措。小嫂子灵机一动,一把扯下头巾,露出满头青丝,娇滴滴地喊:“等一等,我的小脚好疼哟!”一扭一扭地赶上去。陈天诚很是配合,回头牵过她的手。拉客女人不情愿地退回,嘟嘟囔囔地说,逛窑子连自己的女人也甩不掉,不是笨蛋,就是有病!
陈天诚毫不理会,目不斜视地往前走。这下好了,他们穿过两条巷子,路经十多家窑子,再没人出来骚扰。不过,站街女郎的话提醒了小嫂子。一路走来,陈天诚行动异常,真像是得了怪病。“莫非是梦游症?”小嫂子想。听人说,人在梦游时不能被叫醒,否则会变疯。看看已经走出红灯区,她不情愿地松开他的手,包上头巾,默默地跟在后面。临街有座蝎子庙,供奉着一只巨大的蝎子塑雕,尾巴翘到了梁架上。墙壁上绘有蝎子大战虎豹狼犲、疯狗恶人的画面,还有一套连环画,画的是蝎子变为美女与恶少接吻,并将其蛰死而啖之的故事。本地经常发生瘟疫,流感、鼠疫、霍乱、天花、狂犬病等等,一个比一个厉害。郎中治不了,诸位神佛也都有求无应。百姓见这位蝎神毒液浩荡,于是祈求它以毒攻毒对付瘟神。一尊坛状三芯大油灯坐落在砖台上,光满殿宇,烟气呛人。小嫂子再也没有料到,陈天诚穿过半个城,竟然找到这里来祭拜蝎子。只见他掏出一大把铜钱,哗啦啦撒在功德池里,倒身便拜,“咚咚咚”连叩三个响头,伏地不起。小嫂子认定陈天诚在梦游,再不敢上前惊动,足足等了一袋烟的功夫,他才爬起身来走路。
陈天诚转进规教巷,右边是监狱高墙,中间有一座狱神庙,门户萧条,供奉汉初另一位开国元勋萧何。左边是旧县公署衙门,人称旧大堂。旧大堂毁于太平天国军,当时知县被俘遭杀害,退守在规教巷里的几百军民遇难。后来规教巷时常闹鬼,被叫做鬼叫巷。小嫂子一进巷子就头皮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旧大堂围墙多处破损,空荡荡的大院里枯草摇曳,沙沙作响。忽然,一个鬼影从豁口里探出身来。小嫂子打了个激灵,冒出一身冷汗来。她紧走几步赶上陈天诚,拨拉一下他的胳膊,低声说:“有鬼,我好怕!”陈天诚毫不理会,只管大步流星往前走。她不顾脚疼,跟在后面一路小跑,听到旁边有动静,发现一只鬼竟然从残墙断垣上跳下来。她不敢喊叫,用尽力气把棒槌掷出去,自己也闪了个跟头,连滚带爬地跑到巷子口。旧大堂正对着鼓楼街,门前竖起一座大影壁,是县署公布文告的地方。县署搬走后,还一直沿袭旧时习惯,总要在这里贴上一份文告副本。陈天诚正在影壁前踯躅,不时朝影壁张望。“他不死心,仍在惦记着岁考出榜。”小嫂子心里想,耐心地靠在影壁上,一直等到他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对这位令她爱戴、尊敬的青年才俊,小嫂子忽然产生怜悯的感觉。
那只鬼忽隐忽现地在身后出没,小嫂子一瘸一拐紧紧跟上陈天诚,直到他进了宿舍,才急忙钻进自家屋里,插上门闩,靠在门上大口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