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砘儿病好了,只是落下一脸麻子,并得到一个绰号叫麻小子。他变得沉默寡言,总是躲开孩子们,与驴马牛羊为伍。他最忠实的伙伴,是一条黑狗,叫老笨。老笨其实不笨,除了不会上树取鸟蛋,赶羊追兔子都挺在行。老笨还会凫水。石砘儿第一次横渡老谭坑,就是拽着狗尾巴游到对岸的。村里的孩子总是按家族、姓氏以及居住区域,分成一群一伙的,在割草、拾柴等活动中,免不了势力范围之争,打架斗殴是经常的事儿。石砘儿孤雁单飞,很容易受到奚落和挑衅。每到这时,老笨就会勇敢地冲上去,用夸张的肢体动作和吼叫将对方吓退。为不受别人欺负,石砘儿立志要练出一身功夫,自己保护自己。他不去老堤庙前和麦场凑热闹,更不出去拜师学艺,二叔陈天雷就是他的专职教练。他时不时也去沙姑集看田保厢练功、教拳,但从来没勇气走进拳场,而是爬到大树上偷窥。田保厢没有了博取功名资格,但渴望家乡子弟金榜题名,驰骋疆场。因此,他的教练科目,是完全按照科考要求设置的,天雷也试图照猫画虎去指导侄子。但石砘儿压根儿就不想进考场,也不愿当众表演以博取喝彩,因此也就没有走上习武正途。除基础训练之外,他就学了一套梅花拳基本拳路“桩步五式”,其他的就照自创项目苦练不辍。他在腿肚子上绑沙袋,和黑狗在沙土窝里赛跑;放羊时在毛草地上翻跟头;在麦场上举石砘儿、搬石磙,都是因地制宜,就地取材,不花一分钱。石砘儿非常欣赏马上功夫,但家中只有一匹白马,出车之余还要陪二叔跑马射箭,太过辛苦。二叔要考武秀才,不得不练马术,但这玩意儿对自己却也没啥用处。家里新添一头叫驴,刚出犬齿,额宽眼圆,鼻大口方,整天精神满满,石砘儿给它命名叫棒槌。棒槌立即加入了石砘儿的团队,扮演起战马的角色。石砘儿摈弃流行了几千年的射箭术,专练飞石击物,而手中的兵器,则是一条牛皮鞭子。桃花堤村民发现,每到黄昏,麻小子总会出现在沙河草地上,策驴驰骋,荡起沙尘冲天。只见他一会儿投掷砖头、坷垃,一会儿挥鞭作响,还不时坠落在地,再赶上去飞身上驴,继续奔驰。那条黑狗充当了马前卒,驴前驴后咆哮助威,很是卖力。他一直折腾到上灯的时候,才让毛驴打几个滚,慢慢遛回村来。原来,棒槌被陈家买来,专业分工是碾米磨面,每天被蒙上双眼,拉着碾子或石磨转圈圈,繁重而枯燥。石砘儿瞅准卸磨以后溜驴这档口,习练他的骑射功夫。为了早点完工,也是为使棒槌保存一些体力,他一有空闲就钻进磨道碾棚,跟在驴屁股后头推杠子。棒槌十分感激这位小主人,只有草地才是它的天堂。在这里它尽情地撒欢、跑跳,配合主人的玩儿法,释放一天的劳累和闷气。石砘儿的这套把戏,首先把村里的孩子们给震慑了,没人再挑衅似地叫他麻小子,而是改换了一个相对客气的称呼:麻客。石砘儿从中得到初步的感悟:只有改变自己,才能改变别人。他要成为真正的侠客,得到人们的尊重。石砘儿年少时下定的决心,在十几年后收到了硕果,即通过一段奇异的姻缘,娶到一位漂亮贤惠的妻子,还赢得人们的尊重。
陈天诚考取秀才的当年,心气颇高,大有治世兴邦之志,工工整整地书写一篇《礼记:大学》,张贴在自家屋的墙壁上,作为座右铭。两次乡试失利之后,他意识到“朝为田野郎,暮登天子堂”并非易事,而“治国、平天下”的梦想更觉渺茫。在岁月的琢磨下,他成熟了。座右铭的纸张已经泛黄,但仍然激励着他每日三省,格物致知,修身养性。不过,他的理想已经没有那么高远,从子路大言不惭的“千乘之国”,逐阶向下滑落。因为他看到,近20年来,本县考取举人、进士的武科生员倒有十大几位,而文科秀才却是全军覆没。这些落第秀才有的改行做郎中,有的当了教书先生,有钱人大多不屑加入这两个行当,于是居家做财主,并充任族长、会首之类的角色。农村这些稀有的文化人,成了乡绅队伍的骨干,在维护乡村宗法统治秩序、和谐基层社会关系中起着重要作用。一位好郎中、好先生受到尊敬自不必说,一位德高望重的乡绅,在当地是更有面子的,经常被请去主持红白喜事、排解纠纷,是一方地面的无冕之王。考虑现实,陈天诚给自己的目标设定了下限:做不成名相,就做一位受人尊重的乡绅,为君王解忧,为家族增光。他撰写了一幅对联,上联:读书知礼陶冶家国情志;下联:习武强身砥砺男儿担当。横批:根植黄土。这副对联,体现了以务农为主体,以读书、习武为两翼的治家方略,影响了老陈家几代人,每年都贴在陈家大门上,直到《七七事变》。
石砘儿七岁时进本村义塾读书,学名陈五穑。“五穑”是“五子登科”和“稼穑”的组合,体现了立足根本、向梦想挺进的方针路线。陈天诚认为,各级学校不单单是走向仕途的阶梯,而且是向学子灌输三纲五常、尽忠尽孝的儒家大课堂。而练武场上,则是磨练意志、培养侠义情操的最好场所。此后,陈家的男孩儿五岁开始习武,六岁去拾柴、放羊,七岁必须进学堂。每到农忙,不管是习武的、读书的,都要下地干活。这些规矩,也一直坚持到到《七七事变》。陈天诚以身作则,收种季节都会到地头、麦场督查、帮忙。石砘儿不愿进学校。他不是怕背书,他的记性很好,背书从来不挨戒尺打手心。他怕见人,更怕和先生面对面的背书。先生的目光太近、太逼人,每次都好像要数一数自己脸上有多少个麻坑似的,让他浑身不自在。但他拗不过父亲,每天走在上学的路上,就像被押赴刑场一样。
陈天诚考取了教习资格,在清泉学院一边教书,一边备考三年一期的乡试。在吕祖庙抽到的那支签,一直在他脑海里时隐时现,不得其解。一日在东门外石桥上散步,他灵光一闪,悟出了“张果老骑驴桥上走”的隐喻:民间传说,鲁班造成赵州石桥后,正在欣赏自己的杰作,忽听桥头一个老头儿骑在驴上喊叫说,我要过桥了,你小心点!鲁班心中暗笑,没把他当回事,招招手让他尽管走。这老头就是神仙张果老。他的毛驴能一气饮进三江五湖水,奇重无比。骑到石桥中央,见鲁班一脸的不屑,张果老突然发力,那桥就得了疟疾似的上下忽闪、左右摇晃起来。鲁班见势不妙,急忙举起双手把桥身托住。石桥没有坍塌,但桥面上留下两行一寸深的驴蹄窝。石砘和石桥都是石头,而麻坑确定无疑就是那驴蹄窝了。平时对算卦抽检不屑一顾的陈天诚,忽然发现了其中的玄妙。老道摇晃的那一桶竹签上,写的都是易懂的诗词俚语,陈天诚不清楚那支签是随机跳出来的,还是老道利用娴熟的手法有意挑选出来的。他知道,同学二阴阳就练习过摇签技巧。如果是前者,冥冥中就有点天意的味道;如果是后者,说明道长当时就已经判断出石砘儿得病的后果了。二者不管是那种,都会引起他的想象与好奇。陈天诚到吕祖庙替妻子还愿,张道长点点头,表明认识他,随手把签筒递过来。这次他没有摇签了,而是让秀才自己抽签。陈天诚随意抽出一支,谶语是“灾年无福祸,大年照样过”。他又是一头雾水。
这年O城县春季大旱,麦收减半。秋苗又遭虫灾,十不剩五。谁知到了收割季节,六成土地又遭水淹。次年,人们勉强度过春荒,迎来了少见的夏粮大丰收。因为土地被泛滥的河水泡过后,地力大增,每亩小麦竟获得一石半到两石的收成。麦子还没有归仓,县衙吏役就着手准备下忙事宜,并提议追缴往年缓缴的地丁银。这时老仆杨七爷从山西老家奔丧回来,告诉知县杨辛正,本乡旱灾已成,致仕高官杨老先生夜观干象,发现紫薇不明,瀛台雾障,煞星冲犯牛斗,预示着一场特大的灾荒即将来临,波及晋直鲁豫各省。他已发信警示海外经商子侄,不要再扩大经营,不要再做大的投资,紧缩开销,囤积资金,一旦灾情发生,务必倾家荡产全力赈灾,不得怠慢。他同时拍卖了家乡除场院以外的所有土地房产,一律换成粗粮储备起来。这位致仕高官是杨家将后人,名叫杨钊,字天枢,清道光十三年御笔亲点榜眼,在朝任大夫之职,爱民如子,两袖清风,朝野有口皆碑。杨钊精通天文地理,易理八卦,是一位饱学之士。他是杨辛正的远房族叔,对杨辛正影响极深。对这位偶像的预测,杨知县深信不疑。何况此时O城地面已露旱象,田间秋苗不齐、蔫吧,更有不少像桃花堤村这样的沙地,因墒情欠佳耽误了夏种,只好撒下些荞麦种子,听天由命。
杨知县命吏役停止收税准备工作,立即下乡宣传民众,把麦子换成高粱谷子,储备度荒。他自己则亲自走访各乡大户,兴建义仓,劝捐义粮,做好赈灾准备。崔武举、田保厢,还有陈天诚这些人,都积极响应知县号召,捐粮捐款,还动员亲朋好友、本乡富户加入捐献行列。崔武举用自家船队把捐献的麦子粜到天津,再籴来杂粮储存在古渡镇、沙姑集等地新建的义仓里。但在沙东乡,知县的劝捐活动受阻。马图豪在城隍庙打输了官司,当众出丑,丢尽了面子,事后才明白是上了知县的当,一口恶气憋在肚子里,窥测方向,寻机报复。他串联为富不仁的劣绅,又拉拢一些一毛不拔的吝啬富户,实名举报知县妄言天象,借赈灾之名勒索乡绅、搜刮民财。知府虽然不是个大贪,但对杨辛正拖欠上解田赋早有看法;自己应该收受的节寿礼金,在他那里也变成了白条,嘴里不说,心中实存愤懑。他补录杨辛正任职期间O城县所欠地丁银实情,和举报信一并上呈给布政使司。朝庭的收入主要来自田赋,收缴地丁银是地方官的首要职责,不管何种理由,税收不力的县官总是要被换掉的。不然,文武百官、三宫六院都没得饭吃了。一纸诏书送到县衙,杨辛正被撤换,说是另有委任。
大烟鬼的赌友吕皂头,是马图豪三姨太的兄弟。大烟鬼和他因出牌发生争执,相互对骂,不知怎的又扯到城隍庙判案那档子事儿。吕皂头愤愤地说,我姐夫也不是好惹的,那姓杨的被罢官了,也该收拾收拾他了。大烟鬼把这话告诉了陈天诚。适值天雷进城参加武科童试,兄弟俩飞马来找田保厢,一块儿商议欢送杨知县事宜。田保厢请小嫂子准备一把万民伞,并和跟班杨七爷商定日期,通知四乡乡绅民众,届时进城欢送。但杨辛正否决了这个安排,当即决定连夜离开O城,先回家看看,再赴京述职。杨辛正考取过庶吉士,俗称老虎班,是可以随时补缺的。为安全起见,田保厢和陈氏兄弟决定护送他一程。因黄河上游天旱无雨,无水可供分流,大沙河仍然断流。度过卧水桥后,杨辛正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三位仁兄就近回家去吧。…天象示警,大灾将至,绝非妄言,望好自为之,带领乡亲,度过难关。”他神情凝重,瞭望四周,月色下一片荒凉,赋诗曰:
乾坤混沌运时艰,
大好河山民倒悬;
但使他年重振翅,
不叫贫弱断炊烟。
诗意凄楚,声韵沧桑。陈天诚听罢,不觉怆然涕下,随即和诗一首,吟道:
黔民劳苦不堪言,
更是难逢清正官;
切盼贤君重理治,
户户屋顶冒炊烟 。
一声尖啸破空而至,杨七爷伸手抄住一支响箭,喝道:“谁?”声若洪钟,苇叶嗦嗦作响。
“刺客。”芦苇中有人回应,“在下受人之邀惩治贪官,没想到行刺对象竟是一位清正爱民之士,惭愧,惭愧!那支响箭是本人信物,江湖颇多认知,特此敬赠。祝一路平安!”说罢悄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