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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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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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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世缘》连载

第四十一章 抗洋捐风来火造反 救乡绅小周仓逞能

到处都在清查义和团。镇边村头的大树上,悬挂着“拳匪”的头颅。两人不敢进村,在田间风餐露宿,拔萝卜、挖红薯充饥。入冬,搜捕活动渐渐松弛下来,师兄妹才大着胆子进村讨口饭吃,夜间就睡在打麦场上的麦秸垛里。第二年的春天,他们辗转来到水陆重镇临清,但仍然不敢回家,在码头当脚夫、打零工混饭吃。一天,听纤夫们讲,慈禧太后从西安逃难回来了,大队人马浩浩荡荡从河南向直隶进发。麻三儿想,当初老佛爷是支持义和团杀毛子的,后来改变了主意,也是洋人逼的;现在她又回来主事了,不会再昧着良心杀义和团了吧?于是决定冒险回家。银枝没有了爹娘,只把三师兄当成亲人,于是就随他来到了桃花堤。

秀才奶奶把银枝当亲闺女打整,手把手教她做女红,还不时叨叨几句做女人的哲学,想把一个红灯照调教成可做人妻的材料。其实,银枝也是个农家女儿,父亲文武双修,开坛前是农村教师,教她念书识字,背诵《百家姓》、《女儿经》,还熟读过《列女传》。桃花堤地处偏僻,平时气氛静谧、平和,只剩下了鸡鸣狗吠,任你热血多么沸腾激荡,也会在这里渐渐安生下来。经历过血与火的轰轰烈烈,遭受过惊惧和冻馁的折磨,银枝被温馨的家庭生活融化了。她不再需要麻三儿陪伴入梦,眉宇间也偶尔显现少女的灿烂。秀才奶奶很是欣慰。但是,一个天大的难题令她寝食不安:银枝的大脚丫子很难收拢了。秀才奶奶也曾经试着给她裹脚,但发现她的脚板竟像搓衣板一般坚硬。再看那五个脚趾头,筢子似地岔开,她要是不配合,两只手使足了劲儿都挤不拢。秀才奶奶和银枝打通腿睡在一个被窝里,可相互取暖。每当夜深人静时,银枝睡熟了,她睡不着,抱着银枝的脚丫子忧心忡忡。心想,凭这闺女的长相和脾性,就是裹成个半大脚,也能嫁个不错的人家,一辈子享受男人的疼爱。一次,她黑灯瞎火地坐起身来,把银枝的双脚搁在自己的三寸金莲上,连连叹息,忍不住摸出五尺长的裹脚布,一圈圈缠起来。“妇女不梳头,砍去洋人头;妇女不裹脚,杀尽洋人笑呵呵”…银枝睡梦中唱起红灯照的歌谣。秀才奶奶吃了一惊,一脸的困惑和无奈。

“毛子来啦!快跑…”银枝忽然坐起来大叫,“哎呀,我的脚被红薯秧子缠住了,三师兄救我!”

“师妹咋啦?咋咋啦?”麻三儿鬼使神差似的,银枝的话音未落,就披着袍子窜进堂屋,抱着她的头安慰说,“不怕,不怕,三师兄在这儿咧。”

秀才奶奶摸出火镰、火石和火绒,“咔嚓、咔嚓”地打出串串火星,只有黑暗才衬托出它的光芒。点燃的火绒散发出一股艾蒿香味,在裹脚布旁边晃了晃,就被吹熄了。她省去了点亮油灯的耗费。麻三儿一看就明白了,“嘿嘿”傻笑两声,从三寸金莲上拿开银枝的脚,把裹脚布一圈一圈地退了下来。银枝踢腾两下,又倒头睡去。

麻三儿犯病的时候少多了。没有了银枝的缠磨,他开始下地干活。农家子弟,不管读书还是习武,都是从小就开始参加劳动。除了扶犁耕田、摇耧播种这些技术的活,麻三儿什么都干过。“闻鸡起舞”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不过,他现在摸着黑起床,不是去习武,而是去拾粪。一个可能是,他失去了习武的动力。拟或是,习武给他带来了不堪回首的记忆。桃花堤村前有条大道,横穿晋冀鲁,每天都有车马往来。麻三儿背着粪罗头,用胳膊窝挟着粪叉子,行走在黎明前的静谧中,搜索的目标就是一滩滩牛粪。庄稼的收获,是农民看得见的希望。他的腰上系着牛皮鞭,每逢走到大沙河,就脱光上衣,把皮鞭折成一束,朝身上噼里啪啦一顿猛抽,总得有一顿饭的功夫才停下来。若一天不抽打,他身上就痒得难受。这是他习武带来的怪病,也因此保持着硬朗的骨架。麻三儿回来的消息传开,他的朋友隔三差五就来找他玩儿,其中就有当初一块儿北上的师兄刘希贤。刘希贤从天津跑回来后,在家蛰伏了几年,又开始设坛传功习武。不过组织名称不再叫义和团,而是叫红枪会。这些朋友从不进家,就在大沙河里和麻三儿见面,免不了切磋些武艺,引得麻三渐渐技痒。

去年陨霜杀禾,秋收大减;今春没下一场透雨,麦子收成减半。看年景,秋收也指望不上了。经乡绅联名请愿,知县几经上奏,朝庭终于下达上谕,缓征受灾乡村的粮款和钱粮杂课。但是,有一项新捐是逃避不了的。那就是庚子赔款。《辛丑条约》议定赔款4亿5千万两白银,恰合全国人头每人一两;另有地方赔款5亿多万两。凡立过拳坛的村庄,均按户出资;凡拆毁教堂的州县,一律从地粮中加征赔款。另外所有上面分派的大赔款、地方赔款以及为教民修建房屋等所有费用,都落在农户身上,按地亩加征,而且概不缓征,年底必须交清。老百姓把这项额外捐款叫做“洋捐”。桃花堤没有立拳坛,但被派在姚金刚的拳坛名下,上缴一点儿不少。老陈家接受了秀才撞衙那档子事的教训,就是典房子卖地,也从来不敢欠税。这次闻风而动,打整打整就交齐了。但五舅家就难以承受。他已经欠了东家两年种子钱,所承担的部分税额也是秀才奶奶垫交的。五舅粗略估算,就是把自家十亩地和房子典卖光,也交不清洋捐。灾荒年头,地价已经减半,如果借高利贷,恐怕几辈子也还不清。摆在五舅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就是合家闯关东。他把租地退给秀才奶奶,给长孙留下二亩地,送他到陈家当长工抵还欠债,把其余地亩卖掉,作为出行盘缠。秀才奶奶说五舅欠下的钱就算了,让孩子也跟家人闯关东去吧。五舅解释说,留他在家是按时给祖宗上坟,清明节、年初三族里上坟祭祖,俺这一支不能断了香火。至于欠债,他能还多少算多少,以后会派人回来,把欠亲戚的账都结清。五舅的孙子叫常留柱,今年十八岁。五舅给他抱养个童养媳,姑娘刚满十四岁就把脸绞一绞进了洞房。因缴纳洋捐破产的农户不止五舅一家,那些对教民实施过打砸抢的村庄,地多的大户也都不堪负重。崔武举下帖召集全县乡绅,在地处偏僻的沙姑集关帝庙同知县直接对话,要求减免或缓缴洋捐。田保厢耕地不多,本来交不了多少钱粮,但他德高望重,说话有分量,在几位乡绅的邀请下率先来到现场。孬小儿从茌平回来后,被老爹严加训诫,没有参与神拳活动,老老实实地种地学医,此时也陪同老爹来到关帝庙。二十几位乡绅陆续到场,在庭院中抱拳打拱、相互寒暄。这时一群壮汉手持大刀和红缨枪冲进来,打出一面横幅,上写“抗洋捐、灭洋人、反大清”九个大字,为首的就是离卦教首领风来火朱宏强。乡绅们一阵慌乱。有的想溜,山门已被刀枪封住。风来火几步跨到丹墀之上,抱拳致意,讲道:

“洋鬼子占我江山社稷,吸我民脂民膏,杀我同胞兄弟,欺人太甚,令人发指;大清朝廷背信弃义、为虎作伥,与洋人狼狈为奸残害国民,更是罪大恶极。庚子起事的教训告诉我们,灭洋必反清,不推翻满清鞑子,洋人就会永远骑在我大明王朝臣民脖子上拉屎撒尿。国人已经怨气冲天、忍无可忍。我们反清灭洋旗帜一经打出,就会很快得到响应,像干柴遇到烈火一样遍地燃烧。我们并不勉强乡贤老爷参加起事,只要求每人照横幅上的字样书写十张揭帖便可了事,事成之后,定当厚报!”

说话间,几副文房四宝已立马摆在桌子上。乡绅们面面相觑,惊恐万状。他们只不过到这里来向县太爷诉诉苦,争取少交点钱粮,壮起狗胆也不敢造反啊!一阵沉默后,一个个眼巴巴地看着田保厢。

“师父您义薄云天,心系百姓,今日帮弟子一个忙,就先留下墨宝吧!”风来火走到田保厢面前说。他并没有拜过田保厢为师,称其为师,是对他的尊重。他深知田保厢在乡间的影响力,只要他写下帖子,别人就没有阻力了。

“田某是大清臣民,我不反朝庭。”田保厢似乎是在提醒乡绅,“写下这张揭帖就是宣布造反。造反有灭门之罪,对不起,田某不能从命。”

“不写也得写!弟兄们已经把脑袋掖在了裤腰带上,没有了退路,只好委屈诸位了。”风来火用力一挥手,拳勇们呼啦啦抢上前,用刀枪逼住乡绅。“谁写完放谁走。关帝庙已被义和团重重包围了,不写就甭想离开庙门一步!”

孬小儿面对两把大刀,拉开架势护在老爹身前。田保厢镇静自若,冷眼望去,已有乡绅哆嗦成一团,但没人敢去拿笔。场面成僵持状态。这时,只听庙门咣当一声响,正殿屋门洞开,只见周仓端着大刀冲出来,扯着嗓子大叫:“关老爷在读书,谁在这儿胡闹?反啦,反啦!都给我出去!都给我出去!”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胆小的都尿湿了裤子。众人听见周仓反复说的就是“都给我出去”,只有孬小儿听到的是“都跟我出去”。周仓一出来,孬小儿就想到了赛周仓扮周仓突围的故事,并听出了这个周仓的声音。

“麻三哥救我们来了。”孬小儿对着父亲的耳朵说。田保厢立即出手,从呆若木鸡的拳勇手中夺过两把大刀片,孬小儿也抢过一支红缨枪,紧跟着周仓往外冲。乡绅中有几位练过拳,也连踢带打冲出山门。

麻三儿从小受到的教育是“学好文武艺,售与帝王家”,从来没想到要反对朝庭。他北上参加义和团,也是听从朝庭召唤,抱着“灭洋保皇”的宗旨成行的。回家后,受到老爹一再告诫,没再参加义和团的地下活动。风来火和麻三儿是练神拳的师兄弟儿,本来说好,是请他帮忙来保护乡绅安全的。麻三儿一进关帝庙,发现风来火要反朝庭,着实吃了一惊。他不动声色躲进大殿,透过门缝观察动情。当看到田保厢父子被困时,立即想到了二叔赛周仓的英雄之举。他从小跟着二叔耍大刀,练神拳请的神也是周仓,扮演周仓毫不费力,还十分入戏。拳勇们见周仓轮着大刀冲出山门,一路高叫“反啦反啦”,还以为周仓带头造反呢,哪里还会阻拦?连风来火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是该跟着周仓去造反,还是继续拦住乡绅写揭帖?一时拿不定主意。当他意识到是麻三儿搞的恶作剧时,为时已晚。乡绅大部趁乱逃走,几个又胖又笨的来不及走脱,被逼写下揭帖后狼狈逃窜。

崔武举本来要亲临现场,由于年事已高,刚踏上上马石便觉一阵眩晕,差点跌倒在地。他让孙子崔凤武陪着陈天诚去请苗知县,并吩咐严加保护。田保厢跟着麻三儿冲出包围,正遇县太爷一行赶到沙姑集,于是立即保护他们返回O城。风来火带人尾追至北门,被挡在关厢铁栅之外。当初,神甫逃难路径O城遭遇困境,以为是苗知县故意为难,因此告他犯有驱赶传教士之罪。朝廷唯洋人是从,给了苗知县一个革职永不叙用的处分。后经查明,传教士系避乱出境,并未受到苗知县的驱赶,于是又把他的处罚改为革职留用。他本想借乡绅之力,上奏朝廷蠲免O城历年欠交税捐,以减轻农户的负担。不意此举被风来火搅黄,自己还差点被捉,于是大发雷霆,亲率马队追剿风来火。风来火逃匿。他的老爹离卦教堂主,就是当初抢劫柳婉儿的那位朱福明,被抓来受刑,同几个造反头头一并遇难。抗洋捐事件平息后,苗知县上书痛陈民情,O城历年缓征粮款终于得到豁免。苗知县对教堂和会道门素无好感,对一度打着义和团旗号的民团、联庄会,却抱有宽容之心。他力主发还义和团成员被抄没的家产,对曾经参加过义和团的村民,也不再稽查追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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