串联来北京那次,陈思汀革命心切,光顾着到各大院校观光大字报,连天坛、颐和园这些名胜去处都没有涉足。在上任的路上,借路经首都之机,他观鱼昆明湖,登临万寿山,尽情享受了一次不带革命色彩的旅游。他穿着脏兮兮地粗布衣裤,背着用旧床单包着的行李,走进乌池市矿山修造厂人事科报到,活脱脱像个盲流。
“你找谁?”瘦巴巴的人事科长操着一口东北话问道。
陈思汀掏出报到证递上去。
“大学生?”他翻过来调去看了两边,又看看手腕上斩新的上海牌手表说,“15号之前报到开一个月工资,现在是16号的8点半,扣你半个月工资。”
说完他盯着陈思汀,等着他的反应或辯解。
“22块5,只当是买了颐和园门票了。”
“你说什么?”
“没什么,22块5,够半个月吃饭了。”
陈思汀挣工资了,粮食定粮也增加了,从60年到70年,整整10年,陈思汀都是在半饥饿状态下度过的,现在总算吃饱了饭,每个月还能拿出一半工资寄回家。职工食堂里主要供应玉米面和高粮米,叫粗粮;只有少量白面和大米,叫细粮。菜碗里经常能见到油星,偶尔还会发现肥肉片。大饼子是贴在柴灶的大铁锅里蒸烙而成的,有小时候的味道,那时没吃够,现在吃起来格外香甜。厂区不大,南北100步,东西不到200步,人不满800,但却是个部属企业,有机加工和铸造三个车间,这年分来30位大学生。陈思汀所在的车间是搞新产品开发的,通用的加工机床种类齐全。车间主任让陈思汀跟车工班长学徒。班长一人负责两台车床,手下己有两位徒弟。大徒弟是两年前分来的中专生,比陈思汀小三岁。萝卜不大长在辈儿上,论起来陈思汀该叫人家师姐。班长在带一位刚来的小师妹,把陈思汀交给师姐。
“你跟她学,用不了一年就出徒了。”班长说。
上车床不到两月,车间主任要陈思汀上铣床。
“我才能干粗加工,还没出徒呢!”陈思汀说。
“车间要开发新产品,你尽快把车、磨、铣、铇等工种都熟悉一遍,然后参加试制组。”主任交代说。
一块进厂的大学生大都在班组顶班操作,甚至有的在同一台设备上加工同一道工序,三年没动地方。陈思汀之所以如此幸运,分析有两个原因:这个厂刚实行了“三结合”,在以造反派骨干为主的两级班子里,安插了被解放的老干部和管理人员。陈思汀来自大名鼎鼎的汉京大学造反派,被该厂造反派引为同类,颇感亲切;而陈思汀又是文革前入党的老党员,也让老干部感到些许放心。双方一拍即合,把陈思汀列为重点培养对象,他的劳动锻炼也改为实习。
厂内派性还十分严重。陈思汀和几位学生被叫去参加一个批斗会,说是让新职工了解和体验工厂里的阶级斗争。
仓库里,十几个壮汉正在批斗一位头发花白的“反动权威”。他是铸造技师老闫头,曾在日本的工厂做过工,后来在本厂铸造车间主管技术,贯彻执行资本主义的“管、卡、压”制度。造型是个又苦又累的技术活,老闫头经常把工人做好的沙型一脚踢毁,命令重做,几个造反派头头都受过他的训斥和扣罚。关进牛棚后,他被派去掏旱厕,忙于武斗的造反派早己顾不上他。最近寻找活靶子,才在他身上挖出了新发现。
“老闫头,你可知罪?”主持人叫武大昌,劈头问道。
老闫头迷茫地摇摇头。
武大昌伸手从他的裤兜里掏出两根胡萝卜,说:“大家看,老不死的嫌生活费少,天天吃胡萝卜增加营养,想等着以后变天秋后算账,大家说该怎么办?”
在场的人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武大昌把胡萝卜放在尽是灰土的地板上,用脚揉搓几下,脏乎乎的送到老闫头面前,厉声说:“吃下去,都吃下去!”
“吃下去!吃呀!”同伙手里甩着三角皮带,齐声喊叫。
老闫头把胡萝卜一口一口地塞进嘴里,囫囵吞枣咽下肚。陈思汀脾胃翻腾,直想呕吐。
“滚吧,”武大昌说,“以后再抓住你偷吃营养品,就不是沾点泥土的滋味了。穆绪友!”
“来啦,来啦!”一个中年汉子匆忙走进房间,手上还沾着面。他是食堂管理员,曾是另一派的骨干分子,每次周末改善生活都亲自掌勺。武大昌总觉得他碗里肉片比别人少,是穆绪友在报复他。
“穆绪友,知道叫你来干什么吗?”
“不是批判陈伯达吗?”
“批的是你!”
“过去的事儿大联合时都互相谅解了,我又怎么了?”
“咱不说派性,”武大昌说,“有人发现你和大洋马勾搭成奸。批陈整风,就是要整这些乌七八糟的坏风气!”
本厂单身职工都住在一座小楼里,男女苟且之事时有传闻。有的大姑娘三十不嫁,与家在农村的有妇之夫频繁偷情,不避人嫌。女炊事员人高马大,一脸麻子,人称大洋马,天天站在窗口卖饭。说穆绪友和她勾搭,陈思汀有点不相信。
“胡说八道!老子就是搞女人,也不会对窩边草下手!”穆绪友显然认为武大昌在磕碜他,壮着胆子反驳。部队军管后期搞大联合,两派就停止武斗了;如今军管撤走,部里委派的一把手还沒到位,从本市调来的副书记是位刚解放的干部,尚心有余悸,软不拉叽的不压茬,造反派武力夺权的恶习又开始膨胀。穆绪友以为只不过打打嘴仗,没想到武大昌早有预谋,一开始就动了杀机。
“好小子,你还敢嘴硬!”趁穆绪友不备,武大昌一脚踹在他的腿窩上;穆绪友跪倒在地。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今日的修造厂究竟是谁家之天下!”武大昌一招手,一条麻袋兜头套在穆绪友头上,三角带没头没脑地抽下去。
“打死人啦!打死人啦!”陈思汀没见过如此暴力场面,顿时毛骨悚然,失声歇斯底里大叫,一口酸水喷在墙角,呕吐不止。行刑的人吓了一跳,回身察看。穆绪友趁机挣脱麻袋,冲出仓库。
同学杨东山拉起陈思汀往外走。他一米八的个头,虎背熊腰,曾是汉大某系的学生头头,在铸造车间上班。
“怎么搞的?喊叫什么!”武大昌大为生气。
“老兄,你搞的太突然了,连我都惊出一身冷汗,差点叫出声来。”杨东山说。
“老弟,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棍棒底下出政权,连这点胆量都没有,还造什么反!”
晚饭时,穆绪友沒有出现在卖饭窗口,他跑路避禍了。大洋马两眼红腫,抽噎着掌勺分菜。其实,工友们都相信她是清白的,是派性给她泼了一身污水。
国家工业化是共产党的梦,是全国人民的梦,时局稍微稳定些,就迫不急待地大干快上。工业“以钢为纲”,农业“以粮为纲”是经济列车的两个轮子。大跃进大搞土法炼钢,裁了个跟头,但爬起来还得抓钢,没有钢工业化就是空话。上钢铁就要开矿山。部里要自造40吨矿山载重汽车,选用V型8缸300马力坦克发动机作动力。乌池市备件厂以生产汽车备件为主,承担了生产成台发动机的任务。在投资扩建生产线之前,部里要求先试制几台,年底交付装车试用。陈思汀大学读的是发动机专业,被当成技术人员选进试制组。他在大跃进时参加过大炼钢铁运动,此时又赶上为元帅升帐牵马坠蹬,情绪非常兴奋,跃跃欲试。但在大学里待了六年,他只在实验室里见到过发动机,连发动机的零部件名称都认不全,心下不免惶恐。还好,离校时,他带来了教研室编写的两部专业课教材和其他没学完的课程讲义,急忙翻出来连夜攻读,有道是“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是也。待到真正干起活来他才知道,书上那些原理、设计等知识都还派不上用场,最需要的是钳工手艺。他的师傅姓贺,容貌清癯,筋骨强壮,是位7级钳工。他的原配给他留下两个孩子,继室没有户口,生下三个孩子也上不了户口,每个月工资到手,都要到黑市上买高价粮,花个精光,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他的第三个孩子上学了,因为是黑户,厂里不给学费补助,为此他把主政的副书记骂了一通,说人家是“国民党”,还和副连长吵了一架,扬言要调走。问题没有解决,分配的任务还得干,贺师傅憋着一肚子气,只是闷头干活,和谁都不搭话。陈思汀不敢多问,只好多长点眼色主动配合。
车间新招一批下乡知青,人员增加,于是决定成立党支部,加强领导,陈思汀有幸当了支部委员,兼任车间团支部书记,俨然是50名之众的领导人之一。他工作积极,不敢有丝毫怠慢。职务也给他带来许多方便。新产品需要制作工装和工具,有不少需要加工的小活,无须调度安排,陈思汀拿给团员、青年随时就解决了,让贺师傅感到滿意。模具上的钻套需要打磨抛光,白班沒有空闲车床,陈思汀趁夜班找个车床自己动手开干。他吭哧瘪肚地急出一身汗,一个也没有搞定。
“让我来!”师姐悄然来到身后说道。
“你不是上白班吗?”
“你不是也上白班吗?兴你加班就不兴我加班?”
“高碳钢钻套淬火后硬度太高,用砂纸磨不动。”
师姐不说话,把机床转速一下子调到最高,“唰唰唰”不到半分钟就卸下一个,精光锃亮。
“还没有出徒就去另觅高就,露傻了吧?”师姐调侃说。
“身不由己呀!像这样一点就通的小窍门,还请随时指点。”
“车床上的活你就交给我,白班忙不过来夜班随叫随到,反正除了吃饭睡觉,我也没什么事儿。”
陈思汀在技术上还不入门,只能给师父当下手;在安全生产上更是懵懵懂懂,差点酿成大祸。从农业社会进入工业社会,人类遇到的一个新的威胁就是安全生产问题。被文革搞乱了的规章制度还没有恢复,陈思汀这类刚进厂的职工更没有把它当回事儿。因为没有专用加工机床,一些工序是在大型摇臂钻上加工的。一天,师傅在砂轮机上磨钻头,陈思汀在安装工件,因操作不慎,七、八十斤重的铸铁模板从一米多高的工件上滑落。“哎呀!”陈思汀一声惊叫,模板棱角硬生生地砸在他的脚面上,触及钢质台面,发出“咚”的一声响。好几位师傅闻声跑来,用力把模板抬离钻台台面。陈思汀穿的是布鞋,鞋底上钉着胶皮轮胎。模板棱角穿过脚面,硬是把鞋底砸透。贺师傅把陈思汀的脚和鞋子掰下来,捧着他的脚丫子发怔。鞋子砸了个通透,脚上却没有血跡和伤痕,只是大拇指和第二趾撇成了“八”字。原来,90度的模板棱角避过脚面和脚趾,恰恰从脚趾缝隙之间穿过去。鞋子报废了,脚丫子安然无恙。贺师傅轻轻揉搓两个脚趾,试图让它们重新靠拢。
众人搬开工件,让陈思汀坐在钻台上。主任闻讯赶来,察看现场后说:
“小陈儿,你怎么搞的?大仗还没开打你就差点负了重伤,以后还指望你带队伍上发动机生产线呢!”主任在打锦州时负伤,从此离开队伍,在乌池市安家落户。
“小陈儿还没成家,要是残废了可咋办?”班长田师傅忧心忡忡地说,“主任,要不调他到技术组去吧,让贺师父再挑个三级工做帮手。”
“技术组也缺少人手,本打算让他装完这台发动机就调过去,”主任说,“小陈儿,你看呢?”
“又没有挂彩,咋好意思下火线呢?”陈思汀说。
“怕你受伤,想换个有现场经验的来给贺师傅当助手,以免再出事故。”
“我不信我就老是这么倒霉。”
“老贺,你看要不要换人?”主任问。
贺师父终于把陈思汀的两个脚趾头捏拢在一起,站起身说:
“不换。”
“为什么?”
“他命大。没见过这么巧的,换个人只少得砸掉一只脚趾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