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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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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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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世缘》连载

第九十四章 婕芳写信说心事 课堂读报放卫星

兴元曾对四丁儿说过,只要他能考上,中学、大学的花费他都包了。四丁儿给哥哥的报喜信还没寄出,兴元回来了。他一脸的憔悴,眼窝深陷,好像病了一场,一进门就掏出一封信,让父亲送到村党支部。四丁儿又是一路飞跑去给嫂子报信。婕芳的父亲王木匠加入了县里的木器社,不经常在家。她的兄长王全兴随大军南下,后又转战朝鲜半岛,锻炼成架桥开路专家,升至团级。朝鲜停战后,王全兴转业到钢厂负责基建工作,又找了名护士组成新家庭。他的发妻离婚不离家,守着一双儿女和婆婆同住。婕芳正在和儿子柳根儿一块喂鸡,听到四丁儿报告后并没有表现出以往的惊喜。她拿个甜瓜给四丁儿吃,又从枕头下面取出一封信说:

“兄弟,这是嫂子几天前给你哥写的信,一直犹豫着没有寄出去。他来了,你捎给他看看吧。…开着封呢,你先看一遍,替嫂子改改错别字。”见柳根儿抱住四丁儿的腿不放,她又说,“要不你就把他带去认认爹吧!柳根儿从出生到现在还没见过他爹呢。”

四丁儿把侄子放在路旁大树下,捉两个蝈蝈逗他玩,背靠大树看嫂子写的信。信纸是从小学生作业本上撕下来的,毛笔字个个大如指甲盖,虽然生涩,还算工整,看来写的十分认真。嫂子只念过一冬夜校,认识的字不多,后来跟四丁儿和她侄子学会了拼音字母,坚持自学,才能看书识字。信上说:

柳根儿他爹:

俺哥劝俺答应跟你离婚。拖的日子长了耽误你也会耽误俺。比起你来,俺更耽误不起,俺哥挺着急。他的部下有个男的比俺大一岁,也是咱老乡,愿意娶俺。俺哥寄回家的一张合影上有他,人不难看,干活挺好,就是大字认不了几个。孩儿他爹,俺配不上你,俺不怨你。俺写下这些就是让你放心,你那头要是说好了咱就离婚。

城里的嫂子快生孩子了,俺哥来信叫俺娘去侍候月子。俺娘不愿出远门,家里的嫂子说她要替俺娘去侍候月子。俺哥叫俺带着柳根儿一块去,俺嫁人后,他负责把孩子养大。柳根儿有爹有娘,叫谁给养活都不合适。俺要是“带犊子”另嫁,孩子会被人欺负。过去童谣说“爹死了,娘嫁了,王八的孩子长大了。”眼下改了个字,说“爹离了,娘嫁了,…”俺不知道柳根儿将来的后娘脾性啥样。她要是个好脾性的,让他跟着你也比跟着他大舅好。这些事儿想来想去,想的头都疼了,你看看咋办吧!

柳根儿娘

五八年农历九月二十二

四丁儿见整篇一个改动的字都没有,不知道嫂子誊写了多少遍。柳根儿玩儿的很欢,四丁儿看着侄子直想哭,背起他赶紧走回家。柳根儿一头钻进奶奶怀里,任凭怎样给他说,就是不往他爹根前凑。兴元很少流泪。今天,他眼圈红了,把信放下,两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里往外流。好一会,他提笔在信纸背后写道:“我被打成右派了,有可能被遣返回乡。你要是嫌弃,就不要来了,孩子我来养。这辈子能嫁给工人阶级是你的幸运,保重!”兴元用棉纸把墨吸干交给四丁儿:“给你嫂送去吧!”

四丁儿心情十分沉重。怎么像哥哥、袁老师这样的人都成了右派呢?右派究竟是什么?四丁儿想不明白,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挪到小王庄。嫂子看完回信,一扫在小叔子面前应有的矜持,手忙脚乱地包起几件她和柳根的衣服,走到院子喊道:“娘,大嫂,俺回桃花堤啦!您俩走前给俺捎个信,俺来送行!…兄弟咱赶紧回家吧!”

“我哥成了右派,也就是坏人了,你不嫌弃他吗?”路上,四丁儿但心地问嫂子。

“你哥头上戴顶右派帽子,以后就再也不会有女人来和俺争了。这是老天爷保佑俺哩,俺高兴还来不及呢,咋会嫌弃他?…别人当他是坏人,俺当他是亲人!”婕芳少见地开怀大笑,接着又说,“像你哥这样的,咋能是坏人呢?你信吗?反正俺不信!"

关于兴元是怎么被打成右派的事,他从来不对人说。多年之后,陈思汀才从他的同学万婧口中了解到真相。57年,学校根据上级指示,动员全校师生向各级党组织提意见,帮助整风。在不同范围、不同人员参加的各种座谈会上,主持人都反复强调“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当时陈兴元主持他们班的座谈会,为启发同学们开口说话,他率先发言,讲了自己回乡时的见闻,认为下面的干部搞统购统销缺乏实事求是精神,统购了“过头粮”,事后又不得不返销,救济饥民,不仅造成浪费,还给党造成不良影响。他的这条意见不疼不痒,在随之而来的反右运动中并没有引起注意。班上同学也大致提了一些温和的意见,没有一个被划为右派。到了58年春天,因为右派分子的比例没有达到上级规定的指标,又接续开展“深入反右”运动,发动师生相互揭发右派言论。班上另一名党员调干生于德夫,早就相中了小不点万婧,想把陈兴元打下去取而代之,于是就用大字报形式揭发了他“反对统购统销”的言论,并把兴元爷爷、父亲的阶级成份和历史问题抖露出来,上纲上线进行批判。班上一些鸣放时提过意见的、或者是出身背景有点问题的同学,人人自危,担心右派帽子落到自己头上,于是采取以邻为壑之计,响应于德夫,硬是把班上这顶右派帽子扣在了陈兴元头上,其他同学才松了口气。利用运动打击同志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是历次运动中屡见不鲜的现象。再加上邀功急切、宁左勿右的运动达人的冲锋陷阵,往往把运动推向极至,给好人造成不应有的伤害。当然,他们没有资格为运动的负作用承担责任。陈兴元被开除党籍,眼见前途渺茫,不知等待他的是何等下场。他一肚子委屈、愤懑,无处诉说,憋出一场病来。而此时的于德夫则成了运动积极分子,红极一时。他见时机成熟,满怀信心地向万婧发出求爱信号,但立即吃了闭门羹。出于女性的敏感,万婧很快识破了于德夫的司马昭之心。她和婕芳一样,根本不相信陈兴元对党有二心。但在运动的风头上,为批判对象进行辩护是危险的、也是毫无用处的。她到医院看望兴元,鼓励他坚强地活下去,并表示,无论今后兴元走到那一步,她爱他的初心不变。兴元苦笑说:

“搭上一个就行了,还能再搭上一个?我出院后就回家,可能回不来了,你好自为之吧!”

兴元陪伴妻子和儿子进城洗澡、理发,把她盘在脖子后面的一头黑发解放出来,梳成两条又黑又长的大辫子;又买了件合身的碎花洋布杉,给她穿在身上。婕芳立马判若两人,洋气了很多。他们照了张合影,摆在自家卧室里。母亲拿着照片向邻居谝摆:“俺柳根儿娘这么一打整,比画上媳妇儿还俊俏呢!”兴元给万婧写了封信,连同照片一并寄去。信上说:“你受党的教育多年,且不可为情所累,自毁前程。至于我这个待罪之身,就由这位大姐陪伴吧!”在四丁儿接到入学通知的时候,兴元也接到了通知,让他返校继续学习,完成学业。迷蒙蒙的天空,透出一线阳光。

“党不会抛弃陈兴元,我迟早会回到党的怀抱。”兴元喃喃地说。

7天之内,全县所有的合作社都加入了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陈思汀在庆祝人民公社成立的鞭炮声中,踏进O城一中的门槛。全班4O余位同学中,女生占了一半还多一个。几千年来,女子一直被关在学校大门之外,被残暴地剥夺了科考的权利。祝英台进校读书、女驸马冯素英进京赶考,都不得不冒着极大的风险女扮男装。民国后一直到人民共和国建国之初,女子读书仍然面临重重阻力。是《婚姻法》的贯彻和农业集体化的实行,给农村女孩子带来了历史性的机会。班上排座位仍然照顾男女生各自结对,但女生有一位放单,她叫陶云芳,个子最小,排在一号。排在2号的男生叫侯世聪,他大概还没有走出性反感期,坚决不与女生做同桌。班主任只好动员3号陈思汀与他对换。陈思汀小时候,有年龄不相上下的本家姐妹一大群,总在一起玩耍,因此对女孩子没有排斥感,乖乖地听从了安排。班主任让同学依次自我介绍姓名和所居村庄。

“河西陶里庄陶云芳。”1号站起来报告。

陈思汀突然发现,她就是本家三婶的侄女儿云妮儿!三婶儿娘家是陶里庄的,姓陶。听三婶儿和母亲隔墙对话说,云妮儿也考上了O城一中。自从兴元提出离婚那时起,枣花再也不提给四丁儿说媳妇儿的事了。她对人说,儿大不由娘,要是儿子靠念书远走高飞,在家定个对象还是累赘呢。小时候,云妮儿来姑姑家不是很多,每次来待的时间也不长,四丁儿只在沿墙头跑着玩耍时瞄到过她。她变了,刚见面时还真没认出来。

“河东桃花堤陈思汀。”陈思汀报告说。

陶云芳在纸上写道:“傻四丁儿?”然后推到两人的边界线。

“不,陈四丁儿。云妮儿?”

“嗯。咱俩不认识。”

“对,咱俩不认识。”

因为老师和同学都把注意力放在自我介绍者身上,就连邻坐的鬼灵精侯世聪,也没发现陈思汀和陶云芳的书信往来。她信守诺言,陈思汀怕好事者给编故事,对两人的亲戚关系更是讳莫如深。因此,他俩从小有过交际的往事,直到高中毕业那年才被暴料。云妮儿和傻四丁儿的名号,也没有在同学中得以传播。

初中开课,正赶上贯彻“教育必须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必须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教育放针。数、理、化,文、史、地这些课的教程都是安排好了的,老师们照本宣科,也体现不出新的教育方针精神来。教数学课的岳老师,兼教音乐课。没有乐器,没有教材,他肩扛着教鞭当枪,教唱《大刀进行曲》、《游击队之歌》等革命歌曲。岳老师曾在抗日高小任教,唱起这些歌来神情激昂,很富感染力,把同学带进烽火连天的战争年代。岳老师嗓音宏亮,要是搁在当下,定是个男高音歌唱家。音乐课可谓是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了,但内容跟不上形势。当前最大的政治是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在学生中宣传贯彻这三面红旗的责任,就历史的落在政治课上了。政治老师姓郑,是校党支部宣传委员,战争年代曾任根据地小报记者。他没拿书,只拿着两张报纸走上讲台。

“同学们,一亩地能打多少麦子?能拾多少棉花?”郑老师一走上讲台就提出两个问题。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一个个瞪着眼等待下文。

“1号陶云芳,从你这开始回答。”

“听俺娘说,一亩棉花能轧出70斤棉花穰子。”

“2号陈思汀,你说。”

“听俺爹说,一亩地能打100斤麦子。”

“前天回家听说,俺村的谷子一亩地收了5692斤。”轮到侯世聪,他说,“往年还不到200斤,今年一下子放了卫星。”

去年苏联老大哥发射了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这是人类航天史上具有划时代重大意义的事件,充分体现了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因此,上上下下都把农业高产叫做放卫星。同学们嘁嘁喳喳议论起来。

“哪位同学村里还放了卫星?”郑老师发问。几个同学陆续报称,本村玉米放出亩产5700斤的卫星,水稻放出亩产7000斤卫星,红薯放出亩产25万斤的卫星,花生放出亩产3500斤的卫星…陈思汀听的目瞪口呆。别的他还不十分清楚,但花生的产量可知道,过去家里一亩地才收百来斤,怎么一下子增产了30多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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