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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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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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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世缘》连载

第一十一章 郎中遇劫逢故旧 进士苦心治O城

春节过后,老谭坑里还漂着冰碴子,露出水面的卧水桥就成了三、五里之间东来西往的唯一通道。这天朔风劲吹、阴云密布,还不到掌灯时分就已经黑天了,行人稀少。这时,一人骑着毛驴来到卧水桥头,跳下地来牵驴过桥。突然,从桥头芦苇丛中钻出一高一矮两个劫道的,大喝一声,分别举起钉耙和铲茅草用的长把平铲,(大概是效仿猪八戒和沙和尚)架在当道:“留下毛驴和银钱,放你囫囵走过关!”来人十份镇静,把肩上的褡裢搭在驴背上,直接把缰绳递过去说:“你俩运气不佳,褡裢里没有银子,只剩下几十枚制钱了,自己掏吧!”然后背着手从他们面前走过。高个儿牵住毛驴就走,矬子去掏褡裢,忽听那人说:“毛驴怀着驴骡胎,要好好照顾它!”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去。两个贼大喜,随即争吵起来,高个儿说他要草驴和制钱,等下了骡驹儿给矮子;矮子说,你想的倒美,草驴还会生骡子,那样草驴铜钱和驴骡你都有了。“要草驴就不能再要钱,随你挑。”…两人边走边讨价还价,忽听“叮铃、叮铃”的响声由远及近。他们发现财神又来了,随即牵驴到芦苇深处,把两簇芦苇绞缠起来,用缰绳捆紧。矮子怕驴叫唤,情急之间从长裤腰带上撕下一截布拉条儿缠住驴嘴,提上家伙回到卧水桥头,如法炮制。

这位赶驴的倒霉蛋也很听话。他将缰绳绕在驴脖子上,指一指搭在驴背上的口袋和一只小木箱,意思是说,财物都在里面,拿去吧,然后背着手一声不哼地朝前走去。高个儿刚要上前抓缰绳,不想这驴昂首嘶鸣,并一跃跳下桥头,把他撞了个趔趄。矮子伸手去抓驴尾巴,迎面挨了一蹄子,“哎呀”一声倒在水洼里。高个子不敢去追驴,上前扶住挣扎着爬起来的哥们儿说,他看见驴蹄子上方长着一圈白毛,好像是沙姑集玄指手的坐骑,有名叫雪蹄四郎,能用蹄子点穴,你没有中招吧?摇晃着站起来的矮子一听这话,立马像挨了一记重拳似得摔倒在地:“哎哟,我被点穴啦!”

雪蹄四郎的主人就是田保厢。后来通过一场不可思议的婚姻,他那位曾经的未婚妻柳婉儿,成了他的亲家。在老陈家的亲友圈里,田保厢是一位传奇人物。他的本领和事迹,由于传说的随意性而被放大,这正好说明了他在当地乡民心目中的地位。自打永久地被剥夺了乡试资格以后,田保厢的梦想从将军转向名医。在继承家学的基础上,他在直、鲁、豫、晋一带摇铃行医,遍访各地名医奇士,搜求医案偏方,再对照医药典籍进行深入研究,医术日臻精妙。特别是在治疮和接骨这样的外科手术方面,堪称神医。由于对人体结构、脉络穴道了如指掌,他的点穴功夫十分了得,无人能及,人送绰号玄指手。在技击对抗中,玄指手很少使用点穴术,多数情况下,只有在给人接骨、正骨时,才用点穴术致患者肢体局部或全身麻醉,使其减轻或失去疼痛感。和许多郎中一样,田保厢起初看病开方,是先从家人和邻居亲友开始的,当然不会收钱。后来口口相传有了名气,慕名而来的人多了,他就订下几条规矩:对鳏寡孤独、残障患者、无地少地贫苦人家,以及玩拳习武之人,开方赠药分文不取,并回避饭时;遇到殷实人家,赶上饭时就吃饭,不喝酒。当地年轻人热衷玩拳习武,伤筋动骨在所难免,对玄指手就格外敬重。习武人群中良莠混杂,有的一心考科举,有的看青护院,有的是兵痞,还有的进了教门。至于拦路劫道当土匪的那号人,多半都是练过两下子的。田保厢的行医态度是有治无类,颇有人道主义味道。他把形形色色来路的求医者都看作一种人,那就是患者,来者不拒,一视同仁,因此很有些人缘。他的雪蹄四郎也丢失过,总会被送回来。

“我的驴被抢了,你的驴怎么漏网了呢?这世道太不公平了吧!” 田保厢跟在驴后头赶路,忽听有人说道。

田保厢吃了一惊,继而觉着声音耳熟。他紧走两步,见一人避在道旁让路,惊喜地叫道:“这不是县太爷杨大人吗?我是沙姑集的田保厢。”说着就要下跪磕头,被县太爷一把拉住。

“你就是那位制服淮军头目的武秀才?高了,壮了,整个人大了一围,我可是一下子认不得了。敝人正是杨辛正,你怎么一眼就确定是我呢?”

“大人救过在下的命,您的音容笑貌时刻装在我的心里,听到您的第一句话就猜到了七、八成。…大人,您怎么孤身一人在这大沙河里走夜路啊?”

“唉,说来话长,咱们边走边说吧!”

这是杨辛正第二次来O城上任。清朝实行“官缺”制度,类似于岗位编制。全国州县一级的官缺分为最要缺、要缺、中缺和简缺四等,用“冲、繁、疲、难”四字标签来标识。“冲”代表地理位置重要,“繁”代表政务繁杂,“疲”代表赋税多有拖欠,“难”代表民俗刁悍、盗案命案频发。四字全占为最要缺,占三字者为要缺,占两字为中缺,只占一字或一字也不占的为简缺。杨辛正第一次来O城任职,正值剿捻,O城地处征战要冲,被贴上全部四张标签,定为最要缺。吏部因他是正途进士出身,年轻有为,随即安排到O城,有委以重任、重点栽培之意。第二次任O城知县是两年前,此时O城已经摘下“冲”字牌,但“疲”、“难”二字严重。特别是由于天灾不断,税赋催缴十分困难。因此,O城仍然戴着“最要缺”的帽子。这次他不是被吏部委任的,而是由本省督抚根据资历和能力题报调补的。表面上,体现了督抚对杨进士的重用,实际上另有隐情。因为O城又穷又乱,在这里捞钱很费劲,弄不好还会因交不上国税而丢掉乌沙。历来朝庭交给县官的主要任务就是收缴税赋,收不来税赋还要你干什么?俗话说“千里做官,为的吃穿”,做知县捞不到钱谁还肯干?前任知县因税收不力被调离了,后来先后物色了两位接替者,又都通过重金行贿改派他任。杨辛正祖上为官清正,家教严谨,本人又熟读经史、尊崇孔孟之道,少小即立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远大志向。踏上仕途后,他努力践行亲民为民的路线,得到百姓的好评,但不为腐败官场所容,一直得不到升迁。由于他出身进士又没有过错,就不得不安排一个说得过去的官缺。于是乎,O城就成了总督给他的最适合的去处。为摆脱国弱民穷的境地,清廷正在紧锣密鼓地推行新政,开矿山,造机器,引进坚船利炮,走所谓“师夷之长以制夷”的自强之路,后人称之曰“洋务运动”。杨辛正血气方刚,是新政的拥护者。但办洋务毕竟是少数人的事儿,成千上万的进士举子,仍然在传统的仕途宦海中沉浮,能捞到一个七品州县芝麻官,也算没有辜负十年寒窗苦读,而且还有机会发财致富。

杨辛正没想在O城发财。他在这里的抱负也不大,在任期间能让这里的百姓有口饭吃,不去逃荒、造反、当土匪就行了。为防止黄河决口带来的灭顶之灾,他多次上书,请求加固黄河大堤;并组织各乡分段维护卫河堤堰。县城成立了买蝗局,专门收购蝗虫,一斤蝗虫可换十个制钱,男女老少捕蝗热情高涨,使虫灾得到及时控制。对于发生最频繁的旱灾,以及对农田破坏极大的风灾,这位芝麻官就回天乏术了,只有动员乡绅出面捐建义仓,以备灾年赈济之需。除了天灾,就是人祸。人祸莫大于衙门征缴田赋。县令聘有征解田赋的胥吏,叫房书、柜书,其下有众多的里书,划片分管所属村镇。O城历任县官征解田赋多用两种形式:即官征官解和书征书解。官征官解是由地方官亲自掌管田赋的征收和上解,盈亏都是自己的。而书证书解,则是地方官把征收指标包给房书,自己稳拿收益,再由房书分解下包给里书。里书都没有薪水,正道的收入来自土地交易过户手续费。但他们掌握着税收耕地资源,世代相传,经常伙同皂吏勒索乡民,中饱私囊。每年的上忙、下忙两个征缴田赋时间段,吏役们每天携带枷锁下乡催缴,农户最怕的就是欠税被抓。这里民风强悍而好武,不甘坐以待毙,持械抗税的事件时有发生。一旦有人揭竿而起,便会得到遍地响应,杨泰、宋景诗起义就是这样坐大的。

杨县令对O城的乡情民风有深刻的了解,为避免书吏承包层层加码坑害百姓,他采取官征官解的方式,亲自主持征解田赋。别的县官为保前程和便于搜刮民财,多采取有灾瞒报或重灾轻报。他反其道而行之,有灾必报,而且亲自下乡验证,宁重勿轻。每遇灾荒,朝廷很少下旨免征田赋,总是批示缓征,年景少有好转,百姓就得补缴欠税。杨辛正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一条锦囊妙计,就是一个“拖”子。O城县已经拖欠两年上解银两,农户中拖欠三、四年地丁银的大有人在。拖到何时为止呢?清廷有个规定,前任去职、新知县到任时,可蠲免所欠税赋一半。杨县令心里有底,即使自己被罢免,还可以给本县减轻负担呢!再者,如遇大的灾荒,说不定累年欠税会得到全部豁免。他的“拖”字诀暂时应付了上边,也安抚了下边,却使得自己的乌纱帽摇摇欲坠。

O城县令年薪45两纹银,另加1000两养廉银。因为是个“苦缺”,每年额外发给津贴银2600两。作为职务收入,这笔钱也不少了。因为当时一位私塾教师,一年能拿到六、七两银子就算不错了。但实际情况是,当时的县官就像是位个体老板,他的财政管理是公私不分家的。这些钱除补贴家用外,还要负担所谓的“因公杂支”,就是办公费用,如幕友与长随(跟班)的报酬、填补钱粮“亏空”、官员过路应酬以及送礼等等。其他几项还好办,最令杨辛正头疼的就是给省、府上司送礼。送礼名目繁多,新官上任要送“履新礼”,逢年过节送“节敬”,祝寿(包括父母)送“寿敬”,遇有婚丧送“喜敬”和“丧敬”,子弟进学送“学敬”,夏天送“冰敬”,冬天送“碳敬”,… 不一而足。至于礼物份量,那是多多益善、上不封顶,只少也得百两纹银,再少就拿不出手了。收受礼物是官员的一项重要收入来源,虽无规定,却已约定俗成,叫做常例,也称为规费。如果一位官员除了收礼之外再没有其他贪污行为,就被视为清官了。谚云“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说的就是这档子事儿。当然也有例外,如遇权力、派系斗争,收受重礼就会被爆料作为罪状了。史家把这种送礼行为称为陋规,笔伐不已。遗憾的是,这种陋规在以后的中国近代史上屡禁不止,以致泛滥成灾,遗患到本世纪。县官们从哪儿弄钱维持如此大的开销呢?上行下效,他也照收常例钱。乡绅觐见县令,出手就得五十两,称为“参费”;履新、节、寿,更是一样都不能少。另外还有什么讼费、呈戳费等等。但一县父母官的财源,主要还是来自田赋浮收。所谓浮收,就是在规定的每亩税额之上再增收一部分。康熙51年,清廷曾宣布“滋生人丁,永不加赋”,并按当时的人口数量,把人头税并入到地亩税固定下来,合称地丁银,但允许加征“火耗”。火耗,就是把收缴的碎银熔化重铸为上解银锭的消耗。加征的“火耗”大于实际“火耗”,差额就归官员了。火耗失去了它的本来面目,而且越来越重,成了税收附加的代名词。光绪年间,O城需上解的田赋定额,包括正赋和附加,共约4万两。在此基数上,知县再添一万两或更多包给书吏。书吏再加码向四乡书手转包。经过层层转包加码,落到百姓头上就接近翻番了。州县官吏增加浮收还有一种方式,就是提高白银与制钱的比例。官府按白银收缴,百姓用制钱支付。道光初年,官价一两白银兑换一吊,就是1000枚制钱;鸦片战争后,由于鸦片输入,白银大量外流,银价猛涨。到了咸丰以后,一两白银竟可兑换制钱2300枚了。收税时,县吏把一两白银的价码订到4000枚以上,浮收的钱就有了。如果一位县吏按正常规矩加码,不再刻意勒索,就算是廉吏。但这样的廉吏少之又少,苛收、勒索已是他们的家常便饭。

杨辛正事必躬亲,没有聘请钱粮、刑名两大师爷,而是由他和县尉来分兼,每年可减少开支千余两。出入不坐轿子,以毛驴代步,由老家跟来的一位老仆打整毛驴,又省去了轿夫和长随的工食费。该送的常例钱,他遵守规矩,一项不拉;不过送去的不是现银,而是一张亲笔欠条,上面还录写着朝庭缓征田赋的条文。他的做法在同僚间传为笑谈,也加深了上司对他的坏印象,不过暂时还无大碍。最不好对付的是四乡里书。里书往往父子师徒相传,凭借对当地文书、征缴田赋资料的垄断,和衙门吏役结成联盟,掌控地方实权,架空、挟制外来县官,以致拉他同流合污,营私舞弊,勒索百姓。民间有“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官”之说,老百姓“不怕县官,就怕现管”,指的就是这一帮子人。杨辛正心系百姓,禁止吏役用胁迫手段催缴田赋,甚至把乡绅的晋见礼金也变作赈灾捐款,阻塞了吏役的生财之道,引起他们的愤懑,渐渐不听招呼,怠于用事。今天老仆偶感风寒,杨县令只好只身骑驴下乡。

“我本来是去沙东乡劝谕捐建义仓的,没成想半路遇到一位老太太上坟,哭诉冤情,好不伤心。”两人走在去沙姑集的路上,杨辛正说,“本县不得不问,又去暗地私访,替她写下一纸诉状,不想这天就黑了下来。”

“老太告谁的状?”

“马堂铺马图豪。”

“大人您遇到麻烦了。”田保厢说,“马图豪有八百亩地和多家作坊,是沙东乡的头等大户。他有两个老婆,养活了五个儿子四个闺女,算得上财丁两旺。只是此公为富不仁,包揽词讼、欺行霸市的事儿都做得出来,他家的大片田地都是趁人之危耍尽手段弄来的。听说他连窝赃通匪的勾当都敢干,府县衙门都有他的亲友做事儿,在这穷乡僻壤,马图豪就算得上手眼通天了。告他状的人没有一个赢过,反落得家破人亡。…大人可要小心点。”

“谁叫我做的是‘父母官’呢?诉状是我给他写的,本官是非审不可了,到时你去看热闹吧!”

杨辛正继续他的劝募义捐之旅,下一站要到古渡镇去找崔武举,希望他能带个头。田保厢极力要求为其牵驴坠蹬。他的理由颇有说服力:“行医行医,就是要到处行走。每到一地,你办你的公,我行我的医。这一代乡绅我都熟悉,说不定还能给大人帮点忙呢!”

“好吧,你和毛驴的工食费由我开支。” 杨辛正说。

“在下每天晋见大人,不掏参费就够便宜了,还能让您破费吗?”田保厢抚摸着毛驴说,“雪蹄四郎啊,你能为县令大人代步,恐怕是少有的幸运了,你还得感谢那两位劫道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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