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下来的辩论会上,老校长享受到白旗们难得的待遇。即便坐镇的冯科长一再鼓动,也没人出头动手动脚,只是念着手中的纸条,展开口头辩论。老校长经过无数次运动,这种阵仗早就领教过,也早有准备。他回答了三个显然经过策划的主要罪状。第一是宣传“稀稙论”,破坏放卫星运动。他回答说,他衷心地盼望实现高产,如果明年麦子每亩能打一千斤,他在大操场上向全校师生磕头谢罪。第二是停炉复课、阻挠师生下乡参加秋收,抗拒“教育必须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方针。他反问道,当年我们在最残酷的年代,没有鼓励学生去和日本鬼子拼命,而是带领他们东躲西藏学文化,为什么?因为革命需要文化知识。在座的一些老师就是我们那时候播下的种子。“学生的主要任务是学习,而不是把大部分时间用在参加劳动上。”老师们面面相觑。
“白尚征,组织上已经掌握了你的叛徒材料,老实交代!” 冯科长见辩论会陷入僵局,不得已抛出一枚重磅炮弹。原来,在日伪军进行“铁壁合围”扫荡时,为掩护部队突围,白尚征带领三名战士负责牵制敌人。三名战士全部战死,他孤身一人四处躲藏,在老乡掩护下,牵着黄牛,肩扛木犁混出包围圈,三天后才找到部队。有人怀疑他被敌人抓住后叛变投敌,经组织调查,做出了否定的结论。但后来一遇整党整风整干之类的运动,都会被人抛出来说事儿。
“我的所有历史问题都由组织上做出过结论。”他坦荡地说,“我相信党,听任党的处置。”这次运动白尚征没有被当作叛徒来批判,但到了文化大革命,他的运气就没有这么好了。
老校长被免职,卫星公社书记方维兴接任一中校长之职。方校长提倡学生围绕县委中心工作参加运动,支援农业生产,也十分关心学生们的身体健康。
“初中的孩子们儿年纪小,身子骨嫩棒,干活要悠着点。”方校长在大会上讲,“谁要是来了例假,一定要请假休息。我说的是妇女同学。”
全场轰然大笑。
“笑什么?我说的不对么?”校长莫名其妙。他上任前担任公社书记,是放卫星的支持者,但他反对动辄鼓动铁姑娘光膀子大干,并首倡例假休息制度,颇得妇女的拥护。他没有想到,这条保护妇女的规定竟然受到中学师生的耻笑,大惑不解。
“我说的不对么?”他大声发问。下面鸦雀无声,没人回应。
“校长,你说的没错,我们女生都拥护。”陶云芳举起手来回答说,“大家笑你把我们称为妇女。我们叫女生,妇女的女,生孩子的生。”
“哦?原来如此!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方校长显然读过《论语》,夫子语录张口就来,“本人长期做农村工作,对学校缺乏了解,希望师生们及时给予指点,就像这位妇…女生一样。”
从此,“妇女同学”就成了男生对女同学的尊称,也成了方校长的代名词。陈思汀由此知道,女生身上原来还有一个神圣事件叫例假。邻桌侯世聪学习好,班主任让他当学习委员,他不干,毛遂自荐当了体育委员。就在前天,陶云芳不想上体育课,经陈思汀传纸条向他请假。
“有啥要紧事请假?”侯世聪问。
“倒霉呗!”她回答。
陶云芳的嘴挺厉害,两位男生怕遭抢白,不敢再问。侯世聪担心陶云芳遇上了什么麻烦事儿,晚饭后找班长打问。班长要大上两、三岁,正值花季,女性魅力初绽,性格温婉可亲。她焉然一笑说,以后女生请假不说原因就批准,不要问她为什么。虽然方校长点出了女生有“例假”的秘密,坐在前排的陈思汀、侯世聪等小男生,还是一头雾水。直到后来,小男生渐解风情,才知道女生还有月经这当子事儿。而“倒霉”则是女生的黑话,指的就是来了月经。
窝窝头开始限量供应,短暂的吃饱饭时代宣告结束。班主任解释说,有些村庄闹粮荒,公共食堂揭不开锅了,机关学校要节省粮食支援灾区。游易升同学不舍得吃,每周把省下的窝窝头拿回家送给弟弟妹妹吃,因为他村的食堂里只有胡萝卜可以充饥了。卫星公社的不少大队、包括游里堡,秋粮又放了“卫星”,县里已经派人核查落实。为给公社留下足够的粮食和经济作物,为来年放卫星打好基础,上级只统购了他们增产的一小部分,其他的就留作藏粮于民了。殊不知,只这一小部分,就把大队的粮食一扫而光。俗话说“吹牛不上印花”,任你把牛皮吹破都不用纳税,没想到这回吹牛却要拿出真金白银做代价,要了社员的命。干部们硬撑着门面,宁愿看着全村老少挨饿也不敢捅破肥皂泡,只好组织社员抢收被遗忘在地里的庄稼。但是晚了,粮食不是发霉就是发芽,只有出土的红薯、胡萝卜鲜嫩可口。因红薯不多,胡萝卜一跃成为公共食堂的当家饭。胡萝卜数量也有限,眼看食堂过不了大年,男女老少嗷嗷待哺,相继有人饿死。薛友吉冒着风险去北京告状,惊动中央。国务院干部和副省长来县调查,落实粮荒实情后,给O城调来500万斤救济粮。
桃花堤村长大利没有加入放卫星的行列,但上报的产量也远高于实际收成。为此,它没有被树为红旗,也躲过了白旗,只是大队的粮食被罗掘殆尽。跑马堤以东都是沙地,适合栽种红薯。红薯虽然也报了高产,但没被征缴。借着深翻土地运动,社员们把地里的红薯挖出来,擦成片晒干,作为主粮。陈思汀周末回家,参加了深翻土地和平坟运动,在野外挑灯夜战。上面传话说,今晚公社检查团要来检查夜战出勤情况,于是热气腾腾的红薯和米汤作为加餐,被送到地头。夜半时分,桃花沟方向传来手电光信号,队长一声令下,十几盏马灯同时点亮,大家赶紧放下汤碗,抄起铁锹各就各位紧忙活,老人孩子也跟上去拣红薯。为迎接检查,村支书大利调动各小队人马,在村南摆下十面埋伏大战场,此时忽然星火燎原,人声鼎沸,穆桂英队和赵子龙队互相叫号,张飞队和马超队更是气冲霄汉,此起彼伏,场面壮观。
“社员们好!大家辛苦了!”检查团一路走,一边向挥汗奋战的社员打招乎。他们从这里看到了群众对三面红旗的拥护,看到了自己的工作成效,也得到了向上级写报告的材料。
手电光传来信号,检查团走了。灯火一个接一个熄灭,大地归于沉寂。“人过留名(明),雁(验)过留声 ”,成为时下一句颇为流行的名言。小队长不敢放社员回家,说不清哪会儿又有什么参观团、取经团到来,还得让大家接着表演。他打发老人和带孩子的妇女回村,其他人就地露营待命。
二官儿来到地头,点亮马灯,开始记账。四丁儿好奇地凑上去,问他半夜三更写什么。他说是记下坟头的户主和位置。由于人多地少,为实现农业大丰收,除了提高单产数量,还要尽量扩大耕地面积。为此,上级提出“人换思想地换装”、“平坟开荒,向鬼要粮”的号召,并把平坟运动定性为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先进思想与落后思想之间的斗争。平坟运动轰轰烈烈,不少村庄把挖出的坟砖、棺材板拿去修建小高炉和炼钢,尸骨就地焚烧还田,干的很彻底。敬神、尊孔、祭祖,是中国人几千年的信仰和习俗。孔夫子倒了就倒了,对村民影响也不大;扒了庙拉倒神,不让烧香磕头,习惯了就好了,反正人们对于神的存在和灵验一直半信半疑。祖先可是实实在在存在的,是族群世代相传的根脉。百善孝为先,而尊祖敬老是孝道的重要体现。被人挖坟掘墓,凌辱先人,是族人的奇耻大辱,会酿成不共戴天的世仇。罗马教廷下令禁止中国天主教徒尊孔祭祖,被官方禁止、民间抵制传道200余年,直到1939年,才不得不撤消这一禁令。但是,顽固的尊孔祭祖活动,却在时代浪潮的冲击下,相继遭遇灭顶之灾。经过接二连三的运动洗礼,活着的人只能顾及自身安危,顾不上死人的体面了。为安慰自己,村民们也权且相信人死如烟灭,没有什么灵魂存在,只剩下了一副臭皮囊,或烧或撒,都没有了犯罪感。
桃花堤人没有把事做绝,而是采取就地深埋,让过世的人安居地下深层空间,而把阳光照耀的地面腾出来留给后代。此举得到麻二爷等老年人的特别赞赏,说大队党支部积下了阴德。二官儿心里明白,等这阵风刮过去之后,人们还会想起自己的祖宗,于是制作了这本地下联络图。也多亏了二官儿的有心,二十年后,四丁儿的爷爷寿终正寝,奶奶们的骨殖都被顺利挖出,与他合葬。桃花堤人还是幸运的,活着虽然不尽人意,死后毕竟还能阖家团圆,安息于地下,留下了后代对这片热土永不忘却的记忆。
公共食堂成立后,桃花堤又成立了幼儿园和养老院,并实行供给制,向共产主义靠拢。男女劳力实行军事化管理,随时听从调动,参加大兵团作战。公社计划在沙姑集建万头养猪场,在桃花堤茅草滩上建万只牧羊场。各户的猪羊都被统计在册,随时听从调拨。家里的猪长到五、六十斤了,平时以刷锅水和做饭的下角料为主食,如今拆掉了锅灶,猪也喂不下去了,共产就共产吧。枣花也想开了,儿子都吃上了公家饭,做父母的也得拥护共产主义,不能扯后腿,留下落后分子的名声。
三妮儿风尘仆仆地来到了桃花堤。“俺是来逃避共妻的。”她一进门就宣布了此行的目的。她所在的公社先行一步进入了共产主义,不要说猪羊,连鸡、鸭都被收进万只鸡鸭场。该共产的都共了,家里只剩下了老婆。一些光棍还感到不满足,打起了共妻的主意,跑到公社去请愿。书记不敢做主,经研究认为此事过于敏感,关系重大,决定请示上级后再做回答。黄喜儿是公社班子成员,向妻子三妮儿透露了这一秘密。
“人说好马不事二主,好女不嫁二夫。俺都有过俩男人了,还能再侍候别的男人吗?”三妮儿激动地说。她也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好投奔,想来想去就只有到桃花堤来避难。好在土改时挑花堤没出人命,比别的村强多了,包括地主家族在内的村民,对黄喜儿两口子并没有多大的仇恨。三妮儿带来的“共妻”消息,让桃花堤着实恐慌了一阵子。支书大利到上头去打听,得到的答复是:共产党从来没有“共妻”一说。“共妻”是国民党反动派对我党的污蔑。今后谁要再提“共妻”,就把他拉出来进行辩论,斗倒斗臭。隔天黄昏,黄喜儿匆匆赶来,传达了同样的说法,把三妮儿领走了事。
初冬,寒风刺骨。全年级学生到卫河干渠清淤,恰遇沙姑集公社的一个民兵连,双方叫着号子比起干劲儿来。陈东生没有考上中学,回村当了民兵队长,心里还是感到憋屈。他发现道生和肖云燕也在学生队伍里,很想在劳动上谝谝能耐。这个民工连是临时由桃花堤、肖盐店两村民兵混编而成的,陈东生任连长,此时他振臂高呼:“战友们!一中学生也来参加战斗了,谁英雄,谁好汉,干起活来比比看!”说着,挽起裤腿,甩掉上衣,光着膀子下到满是冰凌茬的泥水里。民兵连是军事化管理,连长带了头,哪个还敢装熊!男民兵个个赤膊上阵,挥动铁锨挖掘淤泥,女民兵则背着泥筐往上运。这阵势一下把学生给震住了。
“同学们,挖泥的人多,背泥的人少,咱们都背泥去吧,不要下水啦!” 领队的老师见状给学生解围,喊道。全年级只有两个人不服气,那就是游易升和陈道生。他俩干脆把裤子也脱掉,只穿着裤衩趟进泥水里,赢得同学一阵喝彩。
“好样的!”陈东生竖起拇指称赞说,“我就知道中学里还有几条好汉。”
陈思汀上下来回背了三趟,身上就渗出汗来了。这时又听陈东生喊道:“铁姑娘,加油!加油!”只见女民兵们一个个甩掉上衣,光着膀子一溜小跑。这一下真把学生看傻了眼!
“哎呀!”只听得一声惊叫,肖云燕连人带泥顺坡滚下。多亏了道生及时把她截住,才没有滚进泥水里。其实,道生的视线一直没离开肖云燕,所以才在第一时间抢到她跟前。东生也关注着她,此时也三步两步冲过来,把她托起来送到岸上。她脸色蜡黄,身体不住地颤抖。原来,她的堂姐肖云英也在铁姑娘队伍里,使她受到了惊吓。陈思汀仔细望去,发现光膀子姑娘里还有他的两位同学,心里一阵寒颤。大跃进像施了魔法似的,让人们疯狂到不可理喻。八年后,又一场运动更加疯狂,令大跃进黯然失色。看过不少书,又经过惊天动地的运动,陈思汀产生了一个荒唐的想法:人是环境的动物,所谓人性,其实是没有底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