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儿在村里喊叫两圈,回到自己屋里,发现妻子陈李氏临产,接生婆都请来了。他立即把她抱到竹床上,蒙上被单,喊来两个弟兄抬上,一路小跑来到杜梨园子里,放在榆树底下。接生婆揭开被单,发现孩子出生了,但她的母亲已经没有了气息。
“吓的,吓死啦!”接生婆吃惊地说。牵儿大哭一场,埋葬了爱妻,给长女取乳名榆儿,聊以纪念她的出生和她母亲的死。当地风俗,从死者咽气的那天算起,丧家每隔七天就要举行一次烧纸祭奠,共有7次,俗谓“烧七”。
“三七”和“五七”是大七,亲朋也要来祭奠。刚给榆儿娘过完“三七”,子义就给榆儿物色到一位继母。女方比牵儿大三岁,是古渡镇商会会长崔凤文的内侄女。
“你都有儿女了,续弦的事儿当爹的不能全包办。”子义对牵儿说,“你自己暗地里去相一下,要是满意的话,咱就托媒提亲。”榆儿的亲娘比牵儿大五岁,脾性温婉柔顺,让自幼丧母的牵儿享受到母性般地的照顾。成婚几年来,两人形同姐弟。她的死,让这位男子汉悲痛不已,常在无人处愉愉抹泪。
“榆儿娘还没过完七,我就去相亲?这……”牵儿有点不情愿。
“人死再烧三年纸也不能复活,要紧的是榆儿,她需要有人照顾。” 子义说,“看你娘病殃殃的这样儿,你想把她拖累死啊?…亲家翁是我的朋友,我己经给他打过招呼了,明儿你就去镇上赶集相亲。可先向你二奶奶打听一下。”
子义说的“你娘”,是他的第三任妻子,只养活了一个儿子,乳名二官儿,大名陈振国。牵儿不敢违拗父命,只好去暗访柳儿的继母候选人。古渡镇崔家是陈天诚多年坐馆教书的东家,和桃花堤陈家有师生加亲戚的关系,子义同凤文、凤武都有往来。不久前,牵儿随父亲去崔家考察过粮油加工作坊,也进过崔家三进大院,只是没留意他家的姑娘们长的啥模样。麻二奶奶告诉牵儿,她侄媳妇儿这个外甥女儿,闺名叫薛枣花,做的一手好针红,每逢集市,她都会出门买针线。
商家打开店门,小贩铺开地摊,人们陆续上集了。一个卖针的汉子边拾掇货摊边信口唱道:
“闲言碎语咱莫讲,话说贤君访英雄。唐王访来薛仁贵,文王访到姜太公。刘备三请诸葛亮,孔明荐的是庞统。壮士勒马西城去,张良扯住韩信衣。关公义重华容道,霸王垓下别虞姬。”…唱腔是山东柳琴说唱调,嗓音洪亮,吐字清楚,引人驻步。牵儿念完几年家塾,坚持读书写字,上、下论语背的滚瓜烂熟,《封神榜》、《三国演义》等古典小说是他的精神食粮。他相信张良是姜子牙转世,诸葛亮是张良转世,以后又转世到徐茂公、刘伯温。他最佩服的不是帝王和武将,而是这些智囊谋略人物。牵儿出神的听说唱,直到有女人来买针,才想起自己的使命。他灵机一动,对针贩儿说:
“老兄唱的真好。你要是把摊位挪到牌坊底下,我一次买你十包针。”
“为啥?在这儿和在那儿价钱都一祥。”
“甭问,走吧。在那儿我给你加价。”
崔凤文家的大门就在牌坊旁边,小贩唱过三个小段,就跑出来一位姑娘,圆脸,刘海齐眉,发辫又粗又长。根据麻二奶奶的介绍,牵儿一眼就断定她是枣花。针贩儿一边唱,一边捏着十根针朝着木板一甩,竖成一排。枣花低头看针,两绺头发垂下遮住面颊。牵儿本来就不敢直视姑娘的眼睛,这下就更看不清她的脸面了。针贩儿每甩下十根针,旋即迅速收起包好。枣花是常客,知道价码,把攥在手里的钱放在布摊上,拿起三包针就走。牵儿没有看到卢山真面目,心有不甘,忽然开口说:
“老板,你甩下十根针,咋收到包里是八根呀?”
枣花一听有诈,立马止步回头,一张清丽的面孔正对着牵儿,似乎在问:是真的吗?
“别听他瞎说!”针贩儿发话说,“姑娘查一查,少一根赔十根。就是骗也不会骗老主顾,这是做买卖的大忌。”枣花莞尔一笑,颠着小脚一扭扭地离开。
牵儿盯住姑娘拐进大门,对针贩儿说,刚才是说着玩儿呢,别在意。针贩儿忽然脑洞大开,信口唱道:
“钢针甩下一溜齐,牛郎织女会七夕。这个牛郎心眼多,当个宰相也有余。”
牵儿见小计谋被人看破,红着脸收起钢针离开摊位。为兑现承诺,他多付出两个铜板儿。
牵儿到河东牛市上找父亲回报相亲结果,迎面遇到一群从府城来的学生,还有几名荷枪实弹的国民军士兵,沿街宣传、查禁鸦片烟。牌坊街上的几家烟馆,包括一家日本人开办的,都遭到查封。听路人议论,商会副会长是个大烟鬼,也是烟馆的后台,被送到戒烟所强制戒烟,还罚款3万元。新修的浮桥桥头,也有一帮学生和士兵,押着几个男人在游街示众。男人的脖子上挂着裹脚布和小脚女人鞋,煞是滑稽。学生宣讲说,国家三令五申,严禁缠足,可这些家长却抗旨不遵,乃然胁迫女儿缠足。县政府有令,凡发现缠足的女孩子,都要强制其父挎着裹脚布和小脚女人鞋游街三天,以示惩戒。牵儿来时听说继母和妹妹要到庙里来上香,怕惹下麻烦,便一路小跑赶到位于河东大堤下的牛市。
“看中了吗?人不错吧?”子义劈头问道。
“别的还行,就是脸上有黑碳砂。”其实,牵儿对枣花也提不出啥毛病来,只是前妻的倩影还占据着他的身心,很难接受新人进入。“要不,再找找别的…”他嗫嗫嚅嚅地说。
“还到哪儿去找这样的好人家、好闺女?有几颗黑碳砂算啥毛病?”在子义看来,能攀上古渡镇崔家,在地方上是很有面子的,一只脚就踏进了乡绅朋友圈,将来什么事都好办。“你去大庙把你娘接回家吧,我这就去找媒人。”
牵儿一转身,忽然看见继母和二官儿、妹妹芳姣朝牛市走来,后面跟着学生和当兵的。
“爹,他们来查裹脚的,要抓你去游街,”牵儿示警说,“您快避一避,我来应付。”
芳姣和二官儿惊恐地呼叫:“爹!爹!”
“牵儿,你领着娘仨赶紧回家,不要把他们吓坏了,不用管我。”子义边交代边大步迎上去。
牵儿相信父亲有办法。上次在小滩集上,见溃兵来了,子义没有逃跑,而是把病马推倒在水洼里,自己扯着马尾喊叫:“老总,行行好吧,帮我把这匹病马拉上来!”丘八们正在追逐逃跑的牛马,哪有功夫管这闲事?兵匪走后第二天,家人正在忙乱,他牵着病马优哉游哉回来了,毫发未损。
“裹脚的事儿都在我,你们该咋处置就咋处置,别惊吓了孩子,让他们走吧!”子义见学生们没有反对,示意家人走路,接着说道,“裹脚真是害死人。你看我那屋里的,年纪不大,快走几步都不成,还得让人搀扶。不过,要放脚大家都得放,不然的话,放脚的闺女就不好找婆家了。”
“大叔是个明白人,就现身说法跟我们去宣传宣传吧!”一个学生说着,拿出芳姣的裹脚布和小鞋,让他套在脖子上。
子义见妻儿一行己经翻过大堤,牛市上有不少熟人都围过来看笑话,哈哈一笑说:“在场的爷们儿见笑了,都回去把闺女的裹脚布和小鞋烧掉吧,别像我一样挂在脖子上当佛珠!”
学生们庆幸遇到一位优秀的反面教员,就有人说:“大叔,把你那辫子也剪掉吧…”她还没说完,就见这位大叔突然飞身跑到河涯上,纵身一跃跳进水里。人群一片哗然,沿着河岸跑出好远也没见他露出水面。
“这个老犟筋,宁可玩命也不丢面子,服了。”有人议论。
赶集的同村人把子义的坐骑笨狮猫送回陈家,并报告了发生的事情。牵儿和几位弟兄立即出发,沿河寻找。到了馆陶县城,天已大黑,他们在大车店住了一夜,天亮后继续打听,都没有消息。在走向河边的路上,叫驴笨狮猫昂首高叫,挣脱缰绳向牛市跑去。牵儿和哥几个追到牛市,发现父亲一边抚摸着笨狮猫,一边和人谈交易,没事儿似的。原来,他一个猛子扎下去,潜游到河中间,攀上正在行驶的货船,钻进苇泊中间来到馆陶县城。
“我在朋友家避避风,过了下个集再回去。把驴给我留下,你们回去吧!”子义说,“告诉你娘,就别再给芳姣裹脚了。”
下个集上,芳姣娘陈郑氏又去古渡镇大庙上香,祈求菩萨保佑身体康复,别拖累家人,并许愿孝敬三斤香油续添长明灯。但她刚出庙门,就跑来一伙人把神像给拉倒了。他们上房揭瓦,声言扒庙,幸亏有人飞马而来,制止毁庙,说要留做办学校。陈郑氏以为是她给菩萨带来了厄运,病情竟是愈发的重了,再加上子义跳河引起的惊吓,就再也没能下床。麻大奶奶只好把榆儿抱到自家炕头上,紫洁也走出自己的封闭世界,伸手帮母亲照顾孩子。面对现实,牵儿放弃了爱情的浪漫情怀,答应早点迎娶枣花。榆儿娘的忌日刚过“五七”,枣花就进门了,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这个可怜的小人儿。枣花一进陈家门,就改名叫陈薛氏。直到后来生产队记工分的本本上,写的也都是陈薛氏。为叙述方便,我们还是叫她枣花,和前面的柳婉儿、田桂兰享受同样的待遇。
枣花的娘家住在30里外的薛庄,祖上当过武官,也挣下良田千亩,是当地有名的乡绅。他生了五个儿子,每个儿子又生了五个儿子,其中却没有一个当官发财的。到了枣花这一辈儿,只得到十几亩遗产,父母双亡,留下姊妹俩和一个弟弟。姑姑怕两个侄女儿找不到好婆家,就把姊妹俩接到崔家和她一块生活,想借崔家的声望把她们嫁到不愁吃喝的人家。姑姑是高不成低不就,直到枣花20多岁还没能嫁出去。这次亏得麻二奶奶秋英两边撮合,才闪电般地把喜事给办了。枣花娘家家道败落,她在崔家的地位也就比丫环强点,嫁妆也很一般,不免受到陈家的歧视。好在她寄人篱下惯了,知道孝顺、勤快和随和是身处大家庭的生存之道。平时,不管轮到哪房媳妇儿做饭,她都早早地来到厨房帮忙。她做针线活又快又好,且肯帮忙,也拉近了和妯娌婶娘们的距离。但是,真正让枣花在陈家大院扬眉吐气的,是她过门一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当然,最高兴的是麻爷。他在60岁之前,实现了四世同堂的最大心愿,那心劲儿一下又年轻了十岁。麻爷下令,一年之内,不要让牵儿家的早起做饭了;月子里一天的饭食不能少于六个鸡蛋。麻大奶奶又把榆儿抱进自家屋里。从这时起一直到出嫁,榆儿都和老奶奶形影不离。“是老奶奶把我拉吧大的,”90多岁的榆儿,一辈子最想念的就是老奶奶,“我小的时候没有受屈,子孙们孝敬给老奶奶好吃的,她总拉着我一块吃。”
重孙子成了麻爷的开心果,刚出满月,就命牵儿每天抱出来让他逗逗玩儿。重孙子呱呱落地时,麻爷手里拿着钉子正要往墙上钉,于是就给新生儿起个乳名叫大丁儿。他很想亲自给重孙子起个大名,但怕自己没学问,起不好耽误了孩子的前程,还是把命名权让给了有学问的麻二爷。因为大丁儿是这辈人的排头兵,他的名子一经落地,就给后面一大群男孩的学名定了调子,事关重大。麻二爷斟酌了好几天,最后命名兴元。兴元活到九十多岁时依然耳聪目明,但记忆力很差,有时还有点糊涂,脑海中已是往事如烟了。说起老爷爷,他会表现出莫名的兴奋:“老爷爷总是拉着我去集上看戏,买新打扇的羊肉包子吃。”当时他能享受羊肉包子,是极特殊的待遇。其实,即是在桃花堤算得上顶级富户的家庭,也只能在过年过节时才能吃上肉饺子、肉包子。老陈家包饺子还有一个诀窍,就是每次包饺子,都要把肉剁成小肉丁,并保正在每个饺子里都能找到一颗,做到既省肉又能让家人感觉到吃了顿肉饺子。老辈子勤俭持家的苦心,是后人难以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