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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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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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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世缘》连载

第六章 陈天诚画脸斗鬼 小嫂子开店养家

在和尚驱鬼的那天晚上,陈天诚要写一篇先生的命题作文《孔子不语怪力乱神论》,在闺房不方便,岳父把自己的书房让给他,笔墨纸砚摆在书桌上。柳一镰在宣德炉里焚上一炷香,给他营造“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氛围。掌灯时分,婴儿哭声停止了,陈天诚以为是哭累了在吃奶,也就没在意。一炷香快燃尽了,大院里一片寂静。他忽然想起,婴儿竟然半夜没有啼哭!莫非和尚留下的韦陀真的显灵了?他从小就跟着家人烧香磕头,拜的神有十几位,除了老天爷、灶王爷、关公、土地和财神这些必须奉祭的神祉,还有门神、厕神、井神、磨神以及牛王爷、马王爷等等,唯独没有佛爷。像观音菩萨这样的佛门明星塑像,村里一个都见不到。但是诸如“好心好报”、“菩萨心肠”这样的佛门用语,却成了人们的口头禅。陈天诚自言自语,看来菩萨还是有求必应、能办实事儿的。…这时房门忽然半开,闪现一张鬼脸,垂下一尺长的大舌头!陈天诚的头“轰”的一声胀大了,浑身冒鸡皮疙疸。韦陀刚把鬼赶走,怎么又钻进来一只呢?他从小怕听鬼故事,后来在《阅微草堂笔记》中看到一篇《老儒用墨画鬼脸》的故事,记忆犹新,于是照搬应急。他把手伸进砚台沾满墨汁,在自己脸上画个鬼脸,直面恶鬼。恶鬼却不像故事里讲的那样知难而退,竟跳进房里伸出瘦骨嶙峋的黑爪子。陈天诚大惊,抓起石砚朝鬼掷去,夺路跑出书房,钻进闺房,插上门栓,靠在门上喘大气。

“咋啦?咋啦?”柳婉儿正在灯下纳鞋底,见状惊问。

“有鬼……有鬼!”

“刚听说鬼走了,你怎么又见鬼了?…老庄子不静,也真该挪挪啦!”

听说鬼怕光亮,屋里的油灯一直点到鸡叫头遍才吹灭。第二天一大早,陈天诚就去了学堂。孩子没哭没闹,难得一夜清静。柳一镰睡了个好觉,直到日上三竿才起床。他踱到书房检查女婿的文章,通常陈天诚都是写好后抄写一份留给他看的。书房现场让他大吃一惊:墨汁洒在地板上,研墨的端砚、焚香的宣德炉都不见了,连墙上挂的郑板桥和八大山人的画也不翼而飞。难到是女婿拿去了?自己倒是对他说过,要用的东西尽管拿去就是了,不用打招呼。当初定下的女婿是习武的,因此嫁妆里没配文房四宝,现在补偿一下也是应该的。可是……他总觉得有点别扭,信步走到正在拐线的女儿面前说道:

“天诚拿去端砚和字画就不要送回来了;那只宣德炉是祖上传承之物,原本是放置在神主前焚香的,他鉴赏完了就捎回来吧!”

“书房丢东西了?俺屋的那……”柳婉儿本想说“俺屋的那小兄弟”,又改口说:“俺屋的那个别的不行,准不会拿别人家的东西。你就是当面送给他,他也不要……说不定是被鬼拿走了吧?”

正说着,婉儿娘从西院匆匆过来,拉着丈夫就走,“快去看看吧,你那孙子成精了!”

按习俗公公是从来不进儿媳屋门的,柳一镰这时也顾不了许多了。柳婉儿也放下手里的活跟进门来。媳妇儿不是在奶婴儿,而是正端着烟枪往他鼻孔里吹气儿!见公公进来,她赶紧下炕,让公婆坐在太师椅上,自己靠在炕沿上,一边轻轻地拍孩子,一边回报昨天晚上的重大发现。

“夜里孩子他爹来家了。孩子一哭,他就放下烟枪对着孩子的脸喝呼。也怪,孩子一下子就安生了。经过几次我才发现,这孩子不是怕他爹吓唬,而是喜欢他爹嘴里喷出来的大烟味儿,一宿都没闹腾。后来他爹出去了,把烟枪丢在家里。鸡叫三遍的时候,孩子又哭起来,我试着用烟枪对着他的鼻子吹气儿,还真灵,立马就不哭了,还对你笑哩。”

大烟鬼媳妇儿比柳婉儿还小两岁,婉儿叫她小嫂子。小嫂子因为是续弦,父母就没给多少陪送,姐姐的陪送又被大烟鬼典卖精光,所以屋里就没啥值钱的东西。小嫂子总是逆来顺受,柳婉儿很是同情她。唉,天下的女儿能有几个是顺心的呢?自己还不是一样吗!这时的一家之长柳一镰想的却是攸关柳家命运的大问题:老子被大烟害死了,门庭从此黯然失色;儿子成了大烟鬼,搞得家族一路败落;好不容易盼来个孙子,没想到在娘胎里就染上了大烟瘾,一落地就把全家闹了个鸡犬不宁。难道老天爷非叫我柳家亡在大烟上不成?还有,昨晚到书房装鬼偷东西的,肯定是那个烟鬼无疑了。大烟鬼一直在爷爷的呵护下长大,柳一镰拿他没办法。为了逼他戒烟,也只能严格限制他的花销。爷爷留给他的私房钱,还有媳妇儿陪嫁的细软,也早就应该花光了,但这几年他倒是越抽越厉害,钱是从哪儿来的呢?想到这里,柳一镰忽然起身,快步走向安放祖先牌位的神堂。柳家祖上没有出过更大的官,武进士就是最显赫的了。柳一镰专门腾出两间堂屋,安放父母的神主和遗物。盔甲大刀,硬弓宝剑,镶金的马鞍,都摆列在案;厨柜里的金银酒器也还齐全。最后,他抽下墙角的两块砖,从夹壁里掏出翡翠扳指盒,打开一看是空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快叫人把那个烟鬼给我找回来!”

其实大烟鬼的行踪也不难找,不在烟馆就在窑子里。平常时小嫂子侍烟侍寝服务周到,百依百顺,大烟鬼待在家里的时候还多一些,隔三差五出外混两天就回窝了。自从妻子的肚子大起来以后,怕引起小产,就经常拒绝陪他抽烟和交欢。大烟鬼大感落寞,赶脆宿在窑子里不回家了。实事求是地说,中国男人家庭观念过重,以至影响外出建功立业,而人家瘾君子们却率先冲破了传统桎梏,什么老子妻子儿子,什么光宗耀祖传宗接代,统统都不在话下。至于世俗崇拜的什么孔圣道祖、佛爷上帝,只要烟瘾一上来,也都统统地见鬼去了,只有烟雾朦胧中的海市蜃楼,才是他们唯一的留恋。沙姑集新开了一家烟馆,取名老婊子,因有一杆同名老枪而得名。老板娘徐娘半老,风韵忧存;她的女儿还在花季年龄,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甚是招人喜爱。支撑门面的男人不是老板,而是老板娘的父亲,名叫吴贵守。沙姑集己有十来家烟馆,竞争激烈,老婊子新来乍到,拉客不容易,于是打出促销广告:免费堤供老枪烟榻,由老板娘和小姐免费侍烟。这一招很灵,立马引来蜂蝶戏花,瘾君子中老少爷们都奔着艳妇靓妹来了。这是幕后高人,也就是烟馆老板策划的第一步棋。他不惜用老婆闺女的姿色作代价,捧红他的烟枪老婊子。

原来,老婊子就是洋婊子。烟馆的主人就是高师爷。老烟枪的好味道,来自烟管内日积月累形成的烟油。要让烟油散发出香气,必须保持一定的温度。这在烟馆里容易做到,因为烟枪能日夜在众人中间传用。而买回家变成个人专用品,老烟枪受到冷落,心里冰凉,就出不来好气味儿了。所以当年武进士老是把洋婊子借给别人享用,还随时塞进牛皮套子里,就是怕它受凉。大烟鬼没有得到爷爷的真传,不懂得侍候洋婊子,所以洋婊子也不用心侍候他。高师爷深谙此道。他把被大烟鬼劈两半的洋婊子合对好,用棉布条一层层缠裹成人体曲线状,用杏树胶抹光,绘上彩色贵妃出浴图,最后再刷几遍桐油,把瘦长骨感的洋婊子,整成雍容大方的贵妇人。考虑到它的出身和服务对象,还是起了个“老婊子”作为雅号,显得实在一些。

大烟鬼很快就被老婊子迷住了。他找回了当年洋婊子的味道。当烟馆宣布促销结束、必须付款进馆时,他已经难以自拔了。见顾客盈门,烟馆又推出一档新的服务项目:设置贵宾室,包括雅间和单间。普通的烟室是大房间、大通铺,抽烟者像咸鱼一样一个挨一个地排列在铺上。侍者随时发放烟泡。雅间最多4名烟客,优先使用烟枪老婊子。至于单间,不仅可以随时提供老婊子,还能邀请小姐或老板娘侍寝,不过价钱可就另说了。大烟鬼也是个地道的色鬼,而且,花大钱为雏妓开苞,是他不顾一切的追求。面对这等艳福,他哪里能错过呢?遗憾的是,他发现自己的钱袋又瘪了。

大烟鬼一生没挣过一个铜板,他的花费的确来自爷爷的馈赠和老婆的私房钱,算来也不是个小数目,但经不起十几年的折腾。他想到了爷爷的翡翠扳指。扳指小,好往外拿,它藏在夹壁墙里经年不拿出来看,不容易被发现。O城有个叫圆达通的典当铺,掌柜的是京城一个大官的小舅子。据说本钱都是京官出的,京城也经常来人进行业务指导。当地人私下里都称它“小舅子当铺”。当大烟鬼拿着翡翠扳指来典押时,评估师给评估市价1000两白银,按规定折价一半,只能典押500两银子,典押期半年,超过半年不赎回就要拍卖顶债。掌柜的一看是武进士的物件,当即法外施恩,支付给大烟鬼1000两,月息3分,把典押期限延长到一年。“武进士是抗敌英雄,他的爱物我们不会轻易拍卖。老兄记住,若一年后还清利息,还可继续典押。”掌柜的如是说。大烟鬼喜出望外,这一千两足够过几年烟瘾了。他头脑简单,从来不算也不会算经济账,三年下来,光利息就已经返还给当铺900两。再加上无节制地下烟馆、逛窑子,翡翠扳指典当来的钱竟然告罄了。但烟馆小姐和老婊子的双重诱惑实在太大了,唯一的出路是从家里倒腾东西拿去典当,于是他又瞄上了老爸的书房。那天晚上见妹夫赖在书房不走,妨碍了他的大事儿,只好扮鬼把陈天诚吓跑。

“兄弟啊,让你受惊了,你大舅子也是没法子啊!”大烟鬼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自言自语地说。他连夜赶往县城,当铺一开门就把东西送上柜台。掌柜的告诉他,翡翠扳指的利息也该交了,先从这笔款项里扣下了一部分。

“还给我留多少现钱?”大烟鬼问。

“100两。”

“中!”

“告诉你,往后数半个月以前再送160两来,把欠下的利息补上,晚了就把扳指卖给别人了。”大烟鬼怕老婊子烟馆的单间被别人占去,没有心思算这笔账,嘴里应着“中,中,”转身赶路。

大烟鬼如愿以偿。老婊子烟馆和陈天诚的私塾在一条街上。这天放学后,陈天诚遇上了大烟鬼,吃惊地说:

“大哥,你猫到哪儿去啦?家里在到处找你哩!”

“找我做啥?”

“问你把爷爷的扳指弄到哪儿去了。”

“典押在城里小舅子当铺里。要赎就快点去,晚了人家就出手啦!”这两天大烟鬼想起小舅子掌柜说的话,越来越觉得扳指押在哪儿是个麻烦事儿了。赎回吧,没钱;不赎吧,肯定会要了老爹的命。趁妹夫这么一提,正好把这个臭球踢给了老爹。

翡翠扳指赎回了,一块儿赎回的还有那只祖传宣德炉和端砚、字画。为此柳家用尽了积蓄,还卖掉了几十亩地。本来城里还有一处房产可以典卖,考虑到它可以作为搬迁的选择之一,也就留下了。眼下逼上门的有两件事儿,一是阻止儿子毁灭家族的势头;二是给孙子戒毒,防止他成为第二个大烟鬼。柳一镰提出分家,想和大烟鬼划清界限。除了城里住宅前院,他还从土地和其他财产中各均出一半给儿子,“剩下的一份留给我们养老。我不会把自己这份挥霍掉,最后总是要留给孙子的。城里那处宅院,你就别打主意了,也给孙子留下吧。”到这时读者应该明白,当初柳一镰把一块地陪送给女儿,就是怕财产全部落到儿子手上,被他祸害光。监生感慨万千,接着说道,“这点家底都是你爷爷挣来的。为人一世,如果不能给子孙留下点什么,就无地自容、难见列祖列宗了;如果把前辈的积攒都花光用净,让子孙逃荒要饭,那就天理难容了。”大烟鬼拿着析产清单,高兴得抓耳挠腮,根本没听他爹在唠叨什么。这一下好了,再也不愁下馆子没钱了,也不用看老爹拉长的驴脸了。这时,小嫂子破天荒地开口了:

“爹,俺能不能说两句?”

柳一镰点点头。

“眼下能不能先不分家?我们搬到城里去住,俺在那儿开个杂货店,能够养活他,不花家里一个铜子!”

“你……”

一个羞答答的弱女子,竟说出如此掷地有声的话来,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动容。小嫂子是城里人,早就觉得城里的房产闲置着是个浪费,但自己说不上话,到了这种地步不得不说了。柳一镰惊愕之余,赞许地说,这也是个办法。大烟鬼也听明白了老婆的话,嘟嘟囔囔地表示不情愿,“这,这……”小嫂子一把从他手里抢过清单,随手撕掉说:

“咱爹答应了,你要不同意,俺就抱着孩子回娘家,这辈子再也不见你了。你是大烟鬼,可也是个人,就忍心把祖业糟践光、让自己的亲生骨肉吃苦受穷吗?”

大烟鬼心理明白,有老婆才有家。窑子里虽然有女人,但那里不是家。他认账了。

柳一镰提出把孙子留在家里,另找奶娘哺乳。他要割断孙子和鸦片的瓜葛,彻底戒掉他从娘胎里带来的毒瘾。为了孩子的成长,小嫂子忍痛告别了襁褓中的儿子。等待她的是艰辛而又传奇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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