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厂长到位,名叫迟余。迟余厂长曾在设计院、机械厂工作过,年富力强,一口带有磁性的男低音,讲话带有鼓动性。他一来就抓住了重机厂的要害部门铸造分厂,只要铸造合格率提上来,产量、利润就上来了,职工的奖金有了保证,队伍就好带了。他每天一大早赶到现场,和王有山边视察边讨论,包括技术问题。
“铸造分厂的生产走上正轨,质量也稳住了,我和书记商量给这地儿派了个支部书记,你就别再兼职了,太劳累。”一天在现场,厂长对陈思汀说,“纪律还要抓紧,定员定额、成本核算要加快进度。你对铸造分厂很熟悉,最好亲自参加审定,抓住这个牛鼻子。”
职工迟到早退是十几年来的顽症,时好时赖。重机厂严格执行门禁制度,只在上、下班时间开启大门,劳资处长、科长亲临监控。上班时间拉的比较长,还好控制;中午吃饭时间只有1小时,很多职工都是在车间蒸好一盒米饭,作为全家午歺的主食。为抓紧时间,下班时间还不到,职工就纷纷走出车间,汇聚在通向大门的马路上,隐避在树阴下,单等12点报时播响、大门开启,各路大军便蜂拥而出,在通往生活区的近1000米大道上形成海潮般的风景线。这天,大门还没有打开,一位骑手跨上摩托轰鸣一声抵近大门。
职工大都骑自行车,摩托还很少,这位骑手的行动极是显眼,如果不加制止,引起大队人马抵近大门,会导致秩序大乱。劳资科温科长立马上前制止,迫使骑手后退。骑手叫汪鸣,其父是退休的八级铆工。重机厂老工人和技术人员大都来自东北老工业区,在文革中自成一派,与地方造反派对峙;生活区的孩子们上街经常受到欺负,促使他们抱团反抗,锻炼出一批打架不要命的小子,汪鸣就是其中的一位。他们动辄用拳头、棍棒说话,打遍全市,闻者丧胆。动乱局势稳定后,汪鸣等干将一时收不住手,处处惹祸,经常被家长吊打、教训,直到接班进厂后,才改邪归正,不再主动惹事儿。但如果有人侵犯到他,那必定是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他新婚不久的妻子受到同班职工熊家贺的骚扰,汪鸣提着菜刀找上熊的家门问罪。熊家贺也不是善茬,抄起猎枪对准他就是一枪。汪鸣动作灵敏,抢先挥刀拔开枪口。枪放空了,汪鸣挥刀要砍,被他的朋友抱住。枪声召来一群人,把二人拉开。为避免再惹祸端,劳资处给汪鸣的媳妇儿调换了岗位。汪鸣骑摩托抢跑遭到拦截,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了面子,晚上揣着菜刀在温科长家楼下转悠,伺机报复。陈思汀得知后,怒气冲冲走进汪鸣所在分厂办公室,让厂长把他叫来。书记、厂长说,这小子胆大包天,动不动就玩儿命,你还是不要直接招惹他,交给分厂慢慢做工作,化解矛盾。陈思汀让他们都走开,他要单独会会这个刺头。
“坐下。”陈思汀对走进办公室的汪鸣说,“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汪鸣?”
汪鸣不吭声,眼睛望着天花板。
“听说你进厂后认真学习技术,服从领导分配,汪师傅见了我还感谢厂领导的教育呢,怎么不到三年又旧病复发了?给你媳妇儿调换岗位,是温科长提议的。她是位女同志,对你的媳妇儿深表同情。你小子恩将仇报,算什么好汉?就这副德性,还要什么面子?你的孩子都要上幼儿园了,你还想回到过去那个样子吗?你好好想一想,回答我的话!”
汪鸣脸色一会白一会红,沉默好一会,崩出一句话:“你说咋办吧。”
“第一,向温科长赔礼道歉,得到她的谅解;第二,在班组会上做检查,接受大家批评教育;第三,扣你一个月奖金。”
“行!这几条我去给我们厂长说。”
分厂书记、厂长和车间主任、班长在隔窗偷听,见陈思汀拉着汪鸣开门出来,都松了一口气。汪鸣讲信用,讲义气,陈思汀说的那几条他都做到了。后来,一位职工子弟在生活区寻衅滋事,当事人受到威胁,不敢承认,派出所也没法过问。一天晚上,陈思汀约他叫到街道办公室单独谈话。他也是动乱年头混迹街头的腕儿,绰号玲珑虎。玲珑虎开着轿车、带着一位帮手来赴约。汪鸣怕陈思汀挨打,闻讯前来保驾。陈思汀感谢他的义气,但要求当事人之外的人都离开,他要和玲珑虎闭门谈话。汪鸣一直在门外听动静,准备随时冲进去解救陈思汀。其实,陈思汀只想对玲珑虎说一句话。
“你妈对我说,她的孙子在学校是好学生,每学期都拿奖状,比她儿子小时候强多了。”陈思汀开头就说,“你这样到处称能惹事,是想给儿子做榜样、让他走你走过的路吗?”
玲珑虎无言以对,最后接受批评,向受到欺负的职工道歉。重机厂是山阳市唯一的中央企业,两万多居民构成一个完整的小社会,子弟们对企业有很强的归属感。陈思汀利用自己的身份处理了一些棘手问题,也结交了不少回头浪子朋友。他们讲义气,重承诺,但需要尊重。
大学十年停办,技术人员出现断层。文革中毕业的大学生开始不被重视,大都被当作普通的劳动力,也陆续得到启用。这些学生都像陈思汀一样不忘当初的工程师梦,在实践中刻苦钻研专业知识,都挑起了大梁。山阳小城养不住人,随着改革的进展,人员调转解禁,大学生流失不少。陈思汀分管人事,很重要的任务是把人才留住。在新进厂的毕业生座谈会上,他请沒有对象的学生举手,竟高达70%。
“根据本人经验,要让同学们留下来,得先解决一个‘安’字。‘安’字上面有个宝字盖,就是房子;房子里再有个女人,就安心了。”学生们轰一声笑了。陈思汀继续说,“等到生了孩子,就基本安宁了。过去时兴多子多福,生够四个孩子才罢手;现在繁体的‘寧’简化为‘宁’,只生一个孩子就该安宁了。”一阵笑声过后,陈思汀又说,他已经请工会帮忙给大家介绍对象,同学们也要主动些,不少职工都打整好了闺女,等着嫁给大学生呢。现在住房十分紧张,谁要是拿到结婚证,给我发两颗喜糖,我会在单身楼挤出一间屋做洞房。
陈思汀自己还当过一回红娘。严英的母亲从省会赶来找陈思汀,要求把女儿调走。
“严英正在参与一台国外设备的引进工作,她英语好,还准备出国考察,厂长也不会放她走。”陈思汀说,“省会离这地儿不远,你想女儿就来看看吧。”
“我倒不是非要把女儿调到身边,”严母说,“她在这儿不好找对象,我怕把她耽搁了。”
“这几年陆续有二十位大学生进厂,就沒有合适的吗?我看和她在一起工作的穆岩就不错,要不你去看看?”
“我见过,小伙子人挺好的,就是比严英小两岁。”
“小两岁怕什么?”陈思汀开玩笑说,“大姐,你要他长大还不容易吗?过两年就长大了。”
“不是俺嫌人家小,”严母笑笑说,“是怕人家嫌闺女大。”
陈思汀听话听音,原来严英和她妈都相中了穆岩,只是不知道穆岩的态度。
“大姐,咱这闺女才貌俱佳,百里挑一,怕是小伙子自愧不如,不敢向她表白吧?你在招待所住下等消息。”
陈思汀当天找到穆岩问:“有对象了吗?”
“没有。”
“你看严英怎样?”
“挺好。”
“没有向她表白吗?”
“不敢,怕她不同意。”
陈思汀发现,慕岩犯了自己曾经犯过的错误。
“今天晚上就去找严英谈心,别吞呑吐吐、腻腻歪歪的,要态度坚决、主动进攻。”陈思汀又半认真半调侃地鼓励说,“这不仅是你找个媳妇儿的事儿,也事关企业留住人才的大计,考验你的时候到了!”
严英和穆岩结为伉俪,后来他们都成了企业的台柱子。
减人增效是企业走出困境的四字诀。迟厂长右手抓增效,左手抓减人,上任不久便下令不再进人。大跃进时国家急于实现工业化,山阳重机厂海量招工,在三年困难时期不得已下放1800人回农村,目前在册职工仍有8000余人。多年来,一线生产人员向服务、机关单位流动严重,形成一线人员不足、二线人满、三线臃肿的倒金字塔奇观。近年来,市里的小企业经营不善,工资发放困难,职工纷纷要求把子女调进重机厂。为解决职工家庭困难,同时也满足一线用人需求,前任班子通过一项决定,容许没有子女在厂就业的职工调进一个子女,只限一线缺人的工种和医院护士。因为职工调转需要经过单位和劳动局审批,直到迟厂长做出停止进人的决定后,这批人才陆续进厂报到。陈思汀认为这批人不在新厂长的禁令之内,而且人无信不立,前任班子定下来的事,还应该有效。他指示劳人处照常接纳、安排。
在中层干部会上,厂长讲,钢铁、矿山等周期性行业回暖,国家重工业迎来黄金时代,重机厂要抓住机遇,加速改进内部管理,精简机构,裁减人员,推动二、三线人员向一线流动,即日停止接纳一切人员入职;确需人才,要经厂长办公会研究决定。他点名批评劳资处袁处长擅自接受调来人员,並说要给予行政处分。陈思汀坐不住了,散会后写了一份辞职报告,送给厂长。
厂长:
接受调来人员是我的决定,责任不在袁处长。
企业劳动管理沉坷已久,积重难返,急需大刀阔斧地来一番治理,否则难见成效。我支持您的意见,但不同意处分袁处长。我做出的决定,不能让属下替自己担责。况且,裁减二、三线人员、充实一线的工作阻力十分强大,处分一位处长不足以警醒众人,作为分管副厂长,我应该引咎辞职。干部能上能下喊了许久,贯彻起来很难,作为一名党员,我愿意响应党的号召,以身作则。关于我的安置您也不用为难。我自学英语多年,已经可以查着字典笔译资料,这几年又忘却不少,不过我可以再拣起来。到科技处资料室是我的第一志愿,其他岗位服从您的安排。
陈思汀1996年10月21日
厂长沉默了好一会,说:“你去交给书记吧!”
陈思汀拿上辞职书去见书记。
“你是省长下文件任命的,”书记笑笑说,“辞职书该去送给省长,别人谁敢接呀?拿回去吧!”
劳资处长沒有受到处分,陈思汀也把辞职书收了起来。
拒绝进人倒是好办,毕竟是少数职工,不管他怎么找、怎么闹,不签收档案就是了。但从二、三线往一线调人却是很难。不只是调动对象不愿去,分厂、车间和班组也不愿接受,说这些人不仅干不了话,还会给添麻烦。陈思汀发现,一线班组,特别是集体作业的班组,在某一时段内都形成了自己的师徒体系,年轻人还容易融和进去,年级大些的就落单了。富余人员的安置涉及改革的成败,成了企业的难题。
土地承包制实行几年后,吃粮问题解决了,外出吃饭不带粮票也饿不着。但肉、蛋供应依然紧张。陈思汀星期天排长队买块肉,肥的熬成油,把瘦肉炒好放进冰箱,每次炒菜时放几片,让老人孩子打打牙际。孩子形成一种错觉,还以为爸妈不喜欢吃肉呢。白莱、萝卜仍然是当家莱,冬储大白菜是职工最繁忙的日子。国务院提出要打造菜蓝子工程,各级政府都在谋划实施。迟厂长在党政联席会上提出要办个农场,自已动手解决职工的菜蓝子问题。陈思汀分管后勤,责无旁贷地承担起这项工作。企业以工资总额为基数提取的福利费,主要用于修建家属房和食堂补贴,当然也可以用于菜篮子工程。有资金支持,陈思汀很快进入角色。他参观了一家企业自办的农副产品生产基地和一家国营农场,首先在企业大院里做起文章来。1958年建厂时跑马圏地,至今还有近一半土地闲着。其中有两座废弃的小高炉占地,副市长当领导时划给了隔壁的省属企业,部里派来的书记、厂长又把它要了回来,但仍然荒草一片,成了狐、免的家园。陈思汀树起招兵旗,很快有十几名骨干集聚麾下。这些职工都是从农村来的,老婆孩子还在农村务农,每年都要回村参加麦收。企业生产任务无论多么紧张,都要让职工回家收麦,並派几十辆卡车负责接送。这是中国从农业化向工化过渡时期的奇异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