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姑庙的周围摆满地摊,都是些年画、香烛、烧纸以及红纸绢花之类,花花绿绿,琳琅满目。
“你搀着我到庙里上柱香,走慢点,让人家闺女看清楚。”秀才奶奶嘱咐说,“到时我告诉你姑娘呆的地方,你梅姨和姨父中间穿花棉袄的姑娘就是,抓紧瞄两眼就行了。…别老是盯着人家闺女看个没完,别人会说你不正经,流气。…记住啦?”
麻三儿把车停下,搀扶娘亲下车,送她到路旁清静点的地方。
“娘,你在这儿等会儿,我去把骡子拴到那边树上… ”麻三儿话音未落,忽听鞭炮响声大作。人们惊叫:“炸市啦!炸市啦!”顿时,整个鞭炮市场炸开了锅,烟尘铺天盖地。麻三儿抱起秀才奶奶就跑。
“放下我!骡子跑啦!惊车啦!”她命令式的大叫。正好表姨夫快步赶到,接过秀才奶奶。麻三回头一看,骡子拉着轿车已跑出老远。沙姑集往东是个下坡,受惊的骡子拉着空车,越跑越快,一口气跑过大沙河。再往前是上坡,大青骡也累了,速度才降下来。麻三满头大汗赶来,气呼呼地抽出插在车辕上的鞭子,想教训一下大青骡。这时它忽然灵机一动,举起的鞭子又放下了。他应该感谢它才是。青骡让他冠冕堂皇地逃避了这次要命的相亲。麻三干脆把大青骡卸下车辕,摘去笼头,让它自由自在地啃食干枯的茅草。直到日近正午,才慢腾腾地赶着车回到沙姑集。鞭炮炸市,历来都有神秘的传说。鞭炮商贩们异口同声的证词是,炸市时,被严密封在木箱里的鞭炮也会燃爆,谁都躲不过。鞭炮市场一片狼藉,连沙姑庙那边也都收摊散市了。麻三儿遇到从桃花堤回来的梅姨两口,才知道母亲弄了个灰头土脸,让他们找辆车直接送回桃花堤了。
相亲不成,麻三儿发现家里气氛有些压抑。只有银枝迎上来,神秘兮兮地问:“看到三嫂子了么?她漂亮吗?”好像有点幸灾乐祸。麻三儿突然闪出一个念头:鞭炮市场是不是她点的火呢?放火可是红灯照的拿手戏。他甚至怀疑,撞客林黑儿也是她演的戏。
“去,去,烦着呢!”麻三儿故意装出不高兴的样子说,等走进自己屋里,回头对跟进来的银枝做了个鬼脸,把手指放在嘴上:“嘘——”银枝捂着嘴笑弯了腰。
陈老秀是当地有名的好人,家境也算殷实,儿子快二十了还打光棍儿,肯定是有什么缺陷。因此,凡上门去提亲,人家都提出要相亲,看看人长的啥样。后来又有媒人给说了两家,都是天公不作美,连亲也没有相成。一次是到北沙窝,双方还没有碰面,忽然刮起大风,卷起漫天黄沙。天地间由黄变灰,由灰变黑,接着倾盆大雨从天而降。再一次是去河西马虎寨,行前卫河突发大水,半月没法渡河。本来刮风下雨都是常事,大不了再换个日子。但双方都犯忌讳,认为选好的日子被冲了是大不吉利,于是作罢。三次提媒不成,秀才奶奶大受打击,心里开始犯嘀咕:莫非老天爷护着这对小鸳鸯不成?银枝生性善良纯净,和家人邻居混熟了,性格变得活泼开朗,很招人怜爱。老大媳妇桂兰、老二媳妇秋英见婆婆态度软化,也不时替银枝说上几句好话。陈老秀见妻子为老三的婚事儿寝食不安,也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也采取老子说的无为而治、顺其自然吧。秀才奶奶没有贾府史太君那样城腑和坚持,于是择日给师兄妹圆了房。
一天陈老秀刚走出课堂,就见大亨气喘吁吁地跑来说:“老秀叔,您快回去劝劝我爹吧!”
“出啥事儿了?”
“您先上车,侄儿路上给您说。”
原来,府城成立了电报局,电线一路扯来,要从挑花堤陈姓祖坟前穿过,正在挖坑埋电线杆。二阴阳坚决反对,跳进坑里死活不上来。施工人员无奈,扬言要去城里叫警察。大亨先把人家拉到沙姑集小饭馆喝酒,然后快马加鞭来请陈老秀。陈老秀虽然对废科考、兴新学心存不满,但对修铁路、开矿山以及制造洋枪洋炮等政策,是十分赞同的,认为是洋为中用、富国强兵的可行之举。二阴阳秉承堪舆家学,视阴宅和阳宅的风水比命都重要,今天的举动也在情理之中。很明显,这是老观念和新事物发生了碰撞。二阴阳盘腿坐在土坑里,见儿子搬来了陈老秀,“腾”地站起来说:“老兄弟你看看,电线要从青龙白虎身上穿过去,这不把咱陈家老坟的风水都给破了?以后陈家子孙还有出头的日子吗?我就是死在这儿,也不能让他们动工!”说完,又一屁股蹲下去。
陈老秀股低在坑沿上说:“老哥听说过没有?光绪四年,一个外国人出钱修了一条从唐山到胥各庄煤矿的铁路,当时朝庭说,火车影响风水,使东陵祖坟不得安宁,下令拆下机器,用骡马拉拽火车运煤。你看现在,火车都从北京开到汉口了,你听谁说影响风水不让修铁路了?连皇上都不怕洋玩意儿破坏风水,咱还计较啥呀?”陈老秀进一步说,“电报线是朝庭下令拉的,你要是阻挡,那就是抗旨不尊,说办啥罪就办啥罪。你不怕死,还有子孙和族人呢?不都得受你的牵连啊!”
二阴阳发现问题严重了,低着头一声不吭。围观族人起初都支持他,给他加油打气;听了陈老秀的话,也都没了脾气。就听有人说,二大爷上来吧,咱可别惹下了官司。你老不是还懂法术吗?施法补救补救算了。大亨见他爹欠了欠屁股,趁势跳下去把他抱上来。二阴阳趴在沙地上,呼爷喊爹地好哭一场。陈老秀拉他坐起来提醒说,当年你曾经给我念叨过,有什么瞒天过海啦,借势打势啦,还有喧宾夺主啦,等等手法可以改善风水,现在正好用上了。二阴阳还没有缓过神来,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出神。陈老秀见他还没有妙计,于是说,新任知县正号召栽柳树,不若咱们就在老坟前栽上柳树,到时候万千枝条随风摇曳,就把电线给盖了,正合了喧宾夺主或是以假乱真之计。二阴阳借坡下驴,破涕为笑,说:“中,这法准中!”几十年后,柳树已长到一搂粗。老坟南北,柳树和柏树遥相呼应,成了桃花堤村东一道风景线。不过夜黑风高之时,坟墓间鬼火不时闪烁,在林间行走,谁都会头皮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大炼钢铁时,桃花堤的土高炉在全县拔得头筹。其代价是,老坟的柏树和柳树全部以身殉职。这是后话。
O城高等小学堂招生,报名者寥寥无几。老辈子以来,读书都是为了做官,光宗耀祖,现在科举停考,书还读个啥劲呢?为招徕学生,县署规定,在校学生每年可享受4吊钱的助学金,相当于过去生员的膏火费。乡民们仍然叫它膏火费。县署还许诺,三年毕业后,要给学业优秀的学生颁发秀才证书。说实话,麻爷同意送子仁读县高,看中的就是这两条。子仁在县高读了两年书,第二年的膏火费还没有拿到手,却回家要钱来了。原来,学校经费吃紧,要实行收费制。学生不光本年的膏火费拿不到手,还要补交一年5吊钱的学费,再加上预交一年,共需10吊钱。按说,10吊钱对陈家来说本不算啥,可眼下花钱的事儿一桩接一桩,几乎难以招架。这不,孬小儿跑来说,他老丈人一家看上了憨愣,要赶紧托媒人去提亲。“闺女叫谭爱花,十八岁,就是那年憨愣为她和老鼠打架的那孩子。提媒的都把她家的门槛踢烂了,人家单单看上了咱憨愣。为考察憨愣,我大舅子追着猫斗鼠看了七八天,对咱小子赞不绝口。”谭家也是个殷实户,爷爷是武秀才,一家人经得起打听,亲事很快就敲定了。迫在眉睫的是准备婚房。老大子仁已经成亲。麻二的老大子礼也该提亲了。四合院被迅速膨胀的人丁挤爆,垫庄子盖房已经时不我待。土墙草顶的房子倒是花钱不多,但拿不出手,会把陈家的面子丢得精光,男丁就再也娶不来富家小姐,闺女也嫁不进朱门大户了。当然,最好盖成瓦房,扁砖到顶,青瓦隆脊,在鳞次栉比的民房间鹤立鸡群。那曾经是老陈家的向往。读书做官梦破灭后,高堂大屋的海市蜃楼也消失了。倾其所有,陈家也只能建两座平房,圈出院落,把麻二、麻三两门从旧院搬出。新庄子和老院一样,上房四梁八柱,墙体只是用砖砌了二十三层碱脚。按陈老秀买地时的规划,若把这七、八十亩地都用来做宅基地,庙南拐儿就变成了一座城堡,可供五代子孙安居。这几年卖棉花和蚕茧攒下的钱,再加上陈老秀的薪水,都用在了娶媳妇儿和筹备盖房上。为了省钱,还建起一孔砖窑、打了一眼井,家里的半大小子全上阵,挑水和泥、脱坯烧砖,干的都是苦力活。按计划,再攒上一年的钱,就可以雇人砌墙架屋了。但天公不作美,一场冰雹把几十亩棉花砸了个稀巴烂,新房开工只好推迟。就在这当口,又冒出了子仁的学费这笔额外支出。为了免交这笔钱,有的学生已经提出退学。但子仁不能退。他从小体弱多病,吃不了种地这碗饭,指望坚持到毕业,谋个差使,也是个着落。麻爷手头拮据,也只好卖粮凑学费了。他磨了10 袋白面和荞麦面,又从地窖里拿出两麻袋南瓜、红薯,凑成满满一大车,送到O城高小食堂。麻爷要价比集市低,食堂管事答应全部收购。当卸车入库后结账时,管事却提出要赊账,等年底再给钱。食堂管事也是学校财务总管,学费就是由他收取的。麻爷提出用货款抵扣学费,被一口拒绝。麻爷据理力争,总管寸步不让,两人高一声低一声争吵起来。
开办新学之初,O城遵照上面指示,把全县庙产作为办学堂的经费主要来源。衡量庙产地租的收入和支出,各寺庙应该献出一半粮款支持新学。第一年收缴上万吊,优先给县高拨出经费。校董见学校有利可图,便搬来丈人坐镇,总管钱粮。学校的采买、厨子和门卫等一应杂役,也都由自家兄弟、小舅子充任。“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世风如此,学校的用人之道也无可厚非,只是人浮于事过于严重了些。总管姓娄,书吏出身,人们恭称为娄师爷。娄师爷颇能算计。他克扣师生伙食和教学用品,省出钱来放高利贷,所得本息都纳入校董小金库。他本人兼管食堂,是为了透过食堂做假账,以掩盖其挪用、贪占公款的行径。本地购买商品有赊账的习惯,也被娄师爷充分利用。但凡批量采购,他要求一律赊账到年底,待放贷本息到账后才还钱。如果对方急着花钱提前支取,娄师爷也会急人所需,不过需要打折兑现。麻爷拉来一车东西交学费,不幸遭遇理财能手娄师爷。娄师爷背驼如弓,说话尖酸刻薄,几句话就把麻爷噎地喘不过气来。一气之下,麻爷决定把货拉到集市上去卖。他把自己的东西从仓库搬出来重新装车,气哼哼地一声不吱。娄师爷没见过敢和他过不去的乡下人,出口不逊:“你这不是来折腾大爷我么?真是麻子不叫麻子,叫坑人!”麻爷右胳膊夹着两袋面,左手托个大南瓜,正从库房出来,听到这句久违的忌讳,浑身一震,抬手将南瓜向娄师爷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