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支部委员赵章白被选去当学生会干事。辅导员对陈思汀说,大学要培养又红又专的社会主义事业接班人,不只是学专业知识。你的各科成绩还可以,就任班上团支部宣传委员吧。那是革命化氛围浓郁的年代,陈思汀可不愿意被说成走“白专道路”,于是答应下来。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头衔,竟让他未出茅庐就受到一场难忘的人生洗礼。
下午4点,陈思汀和同学甘永朝去占篮球场地。他是南方人,入学时就光着脚丫子。因为图书馆总有外宾来参观,禁止读者光脚,他才从伙食费里省出钱来买了双鞋,放在书包里,进图书馆才穿上,上球场是绝对不会劳驾那双宝贝的。陈思汀也脱掉布鞋放在球场边上。同学们陆续进场,都脱下鞋子,怕踩伤光脚的。辅导员喊话陈思汀,把他引到宿舍前的大树下。辅导员是刚毕业的学生干部,人很漂亮,稳重而充满活力。陈思汀有些腼腆,不敢看她。
“陈思汀,你写过入党申请书?”
“没有哇?”
“支部会上说你档案里有,这么大的事怎么忘了呢?”
噢!他想起来了。春节时大哥兴元对陈思汀说,他被调到设计院工作,想申请恢复党籍;如果不行,就重新申请入党,接受党的考验。
“脱离了党组织就像没有了家似的,没有依靠。”他说,“你连年当三好学生,又是学生会主席,也该申请入党了,人总得有信仰。”陈思汀认为党组织很神圣,共产党员都像革命故事里写的那样,百折不挠,英勇不屈,个个都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他感到自己不够格,思来想去,写了一份思想回报,在扫雪时悄悄塞给了学校党支部分管学生工作的委员,没想到存在档案里。
“那是一份思想回报,我没敢写申请书。”
“那说明你早就有了加入党组织的愿望。”她拿出一本党章说,“你认真看看,写份申请书交给我。”
团支书董凌云刚被支部大会通过,成为班上第一位预备党员。陈思汀向他请教,写了一份标准的申请书交上去。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几位同学抢占了一片可以踢足球的场地,把大家喊了出去。陈思汀被匆匆赶来的周老师叫住,留在空荡荡的宿舍里。他是系党支部的组织委员。
董凌云告诉过陈恩汀,支部大会讨论前,组织委员要对发展对象进行例行谈话。
“党章看过了?”周老师见陈思汀从书包里掏出党章,接着说,“谈谈你的想法吧。”
陈思汀按党章的内容回报了对党的认识,並表示服从党章规定和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的决心。
周老师说,党章是56年“八大”修订的,是建国后第一部党章。总纲规定,中国共产党的任务,就是有计划地发展国民经济,尽可能迅速地实现国家工业化,有系统、有步骤地进行国民经济的技术改造,使中国成为具有强大的现代化的工业、现代化的农业、现代化的交通运输业和现代化的国防。近十年来,工业化虽然遭遇波折,却也走出了一穷二白,奠定了一定的基础。眼下经济好转,又开始大力推进了。“你们学成后正好派上大用场,将成为国家工业化建设中的骨干力量。”他强调说,“你的认识很好,以后要坚定信仰,付诸行动,勇于接受党的长期考验。”他说完,给陈思汀推荐了两名介绍人,其中一位就是辅导员。
“党章里有句话不理解,不知当问不当问?”陈思汀有些犹豫地说。
“你讲。”
“总纲上说,党的目的是在中国实现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社会主义好说,农业实行了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工业、商业大都是国有的,生产资料实现了公有制,国家己经进入了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是世界大同,现在很多国家还都是资本主义制度,我不明白咱们一个国家怎么进入共产主义。”
“我的理解是,各个国家的党都把自己的国家建成共产主义,世界大同就实现了。咱们党包办不了别的国家。”周老师翻一下陈思汀的党章,上面圈圈点点,画满了记号。“你学习认真,也善于思考,要读读刘少奇同志写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有什么想法和心得可以同两位介绍人讨论。加入组织后就是真正的同志了,党内提倡民主风气。”
陈思汀真的还有想法。他曾经在图书馆阅读过有关七大、八大党章的资料,並相互对照。七大党章总纲规定:以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理论与中国革命的实践之统一的思想——毛泽东思想,作为我们党一切工作的指针”。刘少奇做了两天修改党章的报告,有一百多处提到毛泽东,对毛泽东作为全党的领袖、对毛泽东思想作为党的工作方针进行了精辟地论述。八大党章总纲里没有把毛泽东思想列为工作方针。在邓小平所做的党章修改告中,只有两处提到毛泽东。一处是提倡学习毛泽东著作,一处是引用毛泽东关于禁止给领导者祝寿、禁止用党的领导者的名字作地名、街名、企业的名字的谈话,着重阐述了反对歌功颂德、反对个人的神化和个人崇拜,强调集体领导和分工负责。以上内容之所以引起陈思汀的关注,是因为此时全国掀起了学习“毛选”的热潮,宣传委员是当然的学习组长,对政治较为敏感。他认为,可能是由于新形势的需要,又该突出领袖的作用了。他没有向辅导员反映自己的想法。辅导员是老师、党员,人又漂亮,在她面前陈思汀有点自惭形秽,並没有产生同志的感觉。
报纸上对《海瑞罢官》、《三家村》的批判开始了,都认为是文化、学术领域的批判活动,理工科学生並没有参与的冲动,学校抓的也不紧。党中央发表《5.16》通知,宣布文化大革命开始。校党委不淡定了,接连开了几天会传达省委座谈会精神、布置开展运动。各班都成立了文化革命小组,作为宣传委员的陈思汀又成了当然的小组长。此时,他刚成为预备党员俩月,政治积极性高涨,聆听了党委宣传部长的讲话,感到一场风暴即将来临。学生嘛,主要任务是学习。大跃进够热火的了,但一把火过后,学生还得回到课堂读书、考试。有了历史的经验,陈思汀丝毫不敢放松学业,和其他同学一样,仍然是从宿舍到食堂,再到教室或图书馆,沿着三点一线追逐自己的工程师梦。
1966年6月1日晚,中央台播报了北京大学聂元梓的第一张大字报,而学校的广播台却没有转播,很多学生认为这是校党委有意不转播毛泽东亲自批示的大字报,于是质问校党委的大字报铺天盖地而来。第二天上午,陈思汀在后花园看书,听到重播后跑到教学区,发现平静的校园变成乱哄哄的闹市,大字报标题火药味十足,矛头指向校党委。陈思汀背着书包在大字报的海洋里徘徊,思绪万千。校长曾留学日本,战争年代和现今的国家领导人共事过,在师生中享有很高的威信。去年暑假陈思汀没回家,参加了学校为留校生组织的足球夏令营。校长带领大家去爬骊山,在“捉蒋亭"(后改为"兵谏亭)讲述了《西安事变》;爬到山顶后,又在烽火台讲述了“烽火戏诸侯”的故事,给人的印象是知识渊博、平易近人。在陈思汀的认知里,党支部就是党,校党委就是党,身兼党委书记的校长就是党的代表。要不,谁是党呢?他十分纳闷儿,自己刚刚加入的党组织怎么一夜之间出了问题呢?
“陈思汀,不少班都贴出了大字报,咱班也写一张吧!”赵章白走来,拍拍他的肩膀说。
“你看,还有保卫校党委的大字报呢。咱啥也不知道,反也好,保也好,都拿不出证据,回去大家酝酿酝酿再说吧。”
下午紧急召开全校党员大会,董凌云和陈思汀都参加了。校长从拥护党中央发动的文化大革命,到欢迎师生张贴的大字报,洋洋洒洒讲了两个多小时,还把一位党委委员作为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抛了出来。最后,他提到了57年的反右斗争,要求党员明辨是非,站稳立场,团结在校党委的周围,引导群众运动朝正确的方向发展。第二天一大早,就有党员贴出大字报宣布“起义”,揭露、批判校长压制群众革命,丢车保帅,企图蒙混过关。校长讲话成了大家追问的焦点。泄露党员大会内容是起义还是叛变?陈思汀拿不准,只好装聋作哑不吭声。董凌云也不吭声。好在他俩和同学关系不错,没人当面来逼问。
几位班干部到女生宿舍去找辅导员,询问校长在党员会上的讲话内容。
“党员大会的内容没说让传达到群众,是党的秘密。”她盯着陈思汀说,“保守党的秘密,是每个共产党员必须遵守的纪律,不管在什么处境下。”这一回陈恩汀看着她没有眨眼。他履行了自己的誓言,经受住了考验。直到这时,校党委还是陈思汀心目中的党。
省委反应神速。以省委副书记为团长的省委工作团翌日凌晨3点入驻校园,下车伊始便发出大批判主攻“三家村”、“反对上街”等指示。在全校师生广播大会上,团长宣布校党委压制文化大革命,执行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陈思汀翻来覆去一夜没睡着。省委是上级党,应该更能代表党;上级党组织表了态,校党委就确定是出了问题了。但校党委都是按省委指示精神布置大批判的,省委是不是也执行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呢?抛出校党委,是不是也是丢车保帅呢?…陈思汀迷迷糊糊睡着了,梦见自己坐在笸箩里,在跌宕起伏的洪水中漂流,浪山汹涌,惊出一身冷汗。
事也凑巧,6月4日《人民日报》公布了中共中央关于改组北京市委的决定。同时发表北京新市委决定,改组北京大学党委,派工作组进驻北大领导文化大革命。在党中央眼皮子底下的北京市委都修了,这里天高皇帝远,省委还能靠得住?校园又被新一轮大字报覆盖,矛头指向省委工作团和省委。看来,不少同学都和陈思汀一样,经受了一场大脑风暴的折磨,得出了一个合乎逻辑的推论。
到现在为止,只有党中央是党了。同学们受党教育多年,大都是吃着助学金读大学的,对党怀有深厚的感情。打倒反革命修正主义,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是每位同学发自内心的呼声。同学们聚集在101宿舍讨论下一步行动。陈思汀以文革小组长的身份总结出三条意见:以本班名义贴出标语和大字报,炮轰省委工作团;支持同学到中央驻本市派出机构西北局上访、请愿;请董凌云执笔,由陈思汀为主口述、同学七嘴八舌补充,给党中央、毛主席写信,要求改组省委。担心请愿信被当地政府截获,陈思汀提议寄给在北京读书的同学,请她转交给党中央。
各班都动起来了,同学们有的去西北局上访,有的找工作团辩论,广场上聚集着黑压压的、怒气冲天的人群。在一个报亭前,学生们争相签名给党中央发电报。后来,这天发生的事被称为《6.6事件》。陈思汀手上的信还没有寄出,西北局工作团便浩浩荡荡地开进校园,宣布接管学校全部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