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县长已经审问过被抓村民。牵儿最了解自己的乡亲。别看个个在村里咋咋呼呼,一见官就腿肚子转筋,熊透了。在警棍的威吓下,他们不只揭发了麻爷家的事儿,恐怕连全村祖辈保守的那点黑地秘密都抖搂出去了。人一旦过堂,就别指望隠瞒什么,不被冤枉就不错。
“祖父在邻乡购地60亩,没纳入本村青圈平摊税赋,您所指的黑地可能就是这块儿。”牵儿自恃没犯什么大罪,于是如实回答。
“是否在邻乡缴过税?”县长追问。
“一般都是由耕地所在村前来索要。我公务繁忙,上有长辈,从来不过问家政。…不过,我想邻村不会到我家来讨债,我家也不会主动送上门去,这税钱恐怕是没有交过。”
县长经常办案,对下面乡绅相互勾结的情形很是了解。他微微颌首,说你这个乡长还算坦诚,不过既然与本案有牵连,就需要回避,回家等候传唤,少不了还要出庭作证,随即宣布退堂。牵儿回家说,县长很可能会传唤庙南拐儿的人过堂,要作好准备。麻爷一听过堂,吓的要命,令所有参与打架的子弟都出去躲一躲。
“现在过堂还和过去差不多,一句话说不对付就挨棍子。其他人都走,我留下等候传唤。有崔团长关照,料他们也不敢对我咋样。”子义说,“官场险恶,牵儿也出去躲躲吧!村里闹成这样子,你这个乡长也当不下去了。”
从去年起,乡长列入有供制编制,开始发工资,月薪20元。牵儿一年的工资能买8亩地,在乡下算是收入丰厚了。他有点不舍。“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一想到过堂,他不寒而栗,还是远离是非之地为妙。
中日军队在卢沟桥开火。接着又发生了大地震,地动山摇,房倒屋塌。O城没有发来传票,而是往乡公所打来一个电话,要乡长把被抓村民接回去。陈老义从区公所叫上一位文员作证,代行乡长之职去接人。县政府人心惶惶,也不追究乡长去向,让桃花堤一帮人草草签字画押,承诺不再闹事,便交给陈老义带回。这帮人在押期间饿的够呛,也免不了受到警员威吓勒索,一个个眼窝子都陷下去了。当时还以为陈老义把他们救出火坑,感激不尽。但回家不久就发现,国军溃退,县长等政府公干随军南逃,才放他们回家的。因械斗引起的族群仇恨,直到鬼子进村才有所缓解。而同时,从监狱里放出来的一个恶魔,又给全村带来了难以承受之痛。
鲁西冀南成了权力真空。日军逼近,各种地方势力都在图谋自保,民众抗日呼声高涨。国民党、共产党地方组织积极活动,抓紧组织抗日武装。国民党员郭三明,曾和姨表兄弟共产党员柳达风合作组织过农运,策应北伐军,担任过O城县党部书记。国共分裂后,因参与营救柳达风等共产党出狱,郭三明受到降职处分。后来,韩复渠推行独裁,下令取消国民党活动,郭三明只好在家赋闲。《七七事变》后,他联络国民党员和一帮热血青年,奉国民党省党部旨意建立抗日武装,但苦于不懂军事,又没有人枪,一时难于起事。情急之下,他说服县长从监狱里放出了土匪头子东北风。东北风召集旧部,很快拉起一支几百人枪的队伍,号称华北抗日义勇军,自任司令,郭三明任参谋长。这时柳达风也响应共产党北方局的号召,回乡联络了几十名教师、学生,加入义勇军。东北风虽然打起抗日旗织,但本性不改,又干起牵牛架户、抢掠绑票的土匪勾当。郭三明、柳达风劝阻无效,又要改造这支队伍,只好设法阻止他办坏事。每当得知东北风行动目标,柳达风就暗中派人向对方透露消息,让其早做预防。赶上临时行动,柳达风就率本部争打头阵,故意弄出响动,向对方示警;一遇对方反击,便带头逃跑,用这种不得己的方式破坏东北风的抢劫计划,保护百姓。
郭三明出身大户,在本地有很强的家族和姻亲势力。在农村搞农运这些年,他赢得很高的声望,人称“郭皇上”。在匪患肆虐时,他家成了富户的避风港。为挟制、改造东北风,郭三明需要找一支实力强的武装作靠山。土匪的猖獗,激发起红枪会等会门组织的活跃。郭三明、柳达风曾和他们打过交道,了解会门各据山头,笃信鬼神的底细,感到很难成为依靠力量。遍观各种地方武装,也只有民团值得一试了。O城地面有几个较大的民团,其中古渡镇崔凤武领导的民团最为强大,己有千余人枪。县政府瘫痪之后,古渡镇区的乡村民团仍在他的控制之下。东北风的地盘和古渡镇区只隔一条大沙河,他曾领兵攻打这个重镇,作为长久立足之地。但他的队伍在桃花堤、沙姑集一代遭遇民团的坚决抵抗,并被闻讯而来的民团主力赶回沙河东。郭三明找柳达风商议,如果能说服崔凤武举起抗日大旗,既有能力改造东北风,还可以把这一带分散的其他绿林武装整合起来,形成一支可观的抗日力量。他决定冒险一试,便和另一位国民党员陈贤思择日出发了。
可悲的是,郭三明来的不是时候。崔凤武早已探知东北风攻占古渡镇的企图,枕戈待旦,防其偷袭。沙河两岸剑拔弩张。崔凤武刚从逃到河南的溃兵手里收购了一百多条枪,被一小股土匪劫走,作为晋见礼献给了东北风。崔凤武正苦无办法索回,见东北风的参谋长郭三明自投罗网,二话不说便扣作人质,以枪换人。他也使出土匪的手段,迫使东北风就范,发话说,第三天落日前不见把枪送到,便沉河撕票。东北风是郭三明从大牢救出来的,是他的恩人,如果见死不救,就会落下忘恩负义的名声,无颜面对江湖和手下弟兄。但是,身处乱世,有枪便是草头王,一百多条枪可以装备一个连,不是个小数,说什么也舍不得恭手送出。况且,郭三明已经成了他的绊脚石,若能借崔凤武的手除掉郭三明,而自己又能做足面子,不失为一个最佳选择。东北风绞尽脑汁想出一条妙计。这条计谋,还让他报了曾在桃花堤被俘的一箭之仇。
二官儿活到92岁。直到临死之前,那一天发生的事,都占据着他脑海记意莱单的置顶位置。当时,他和家人在房顶上把剥下皮的棒子封装好,正是炊烟四起的时候。黑云从东南压来,不时滚过隆隆雷鸣。忽然,从沙姑集方向传来三声枪响,引起大家的注意。这是报警的信号,沙姑集请求支援!牵儿避难回来后不再去乡公所上班,但民团还在运作,且因局势混乱而加强。他立马抄起枪,带领弟兄们跑步赶往沙姑集。桃花堤街上一片混乱,家家关门闭户。麻爷嘱咐家人不要出去,自己却走出了家门。他不放心他的大车店。重孙儿兴元和老爷爷形影不离,也要跟去,被二官儿拦住。二官儿听见外面有动静,怕爷爷有什么闪失,小心地开门张望,没想到被一把拉了出去!“他还是个孩子!”麻爷压低声吼道。一支枪管抵住他的后背。麻爷知道,再好的功夫面对枪口也毫无用处。他没有反抗,也不再吭声。二官儿被捆住双手,绑在一条井绳上。一共17名村民,像一串蚂蚱,被牵向大沙河芦苇深处。
牵儿他们刚到沙姑集,土匪就撤退了。等他们返回村,被劫持的人质已经不见了踪影。他们只有几条枪,夜幕已落,又下起了大雨,不敢前进搜索,只得向古渡镇民团报警。这是东北风实施的调虎离山计。他派兵佯攻沙姑集,调出桃花堤的枪械,避免引起枪战。同时亲自带人潜入果树行,悄悄进村,见人就抓。为避免人们说他是土匪绑票,这次行动严禁砸门进户,不抓女人小孩,不抢东西,只为猎取人质。当牵儿骑车赶到古渡镇时,决定桃花堤17名村民命运的一幕己经结束了。
东北风牵着人质一出村,就立即派通讯兵飞马来到古渡镇,通知崔凤武进行互换人质谈判。此时,崔风武已经把郭三明二人装进麻袋,搁在浮桥上。因为没有太阳,他掏出怀表计时。当听到通讯兵隔河喊话时,崔凤武愤怒了,抬腿把麻袋蹬下激流。一声炸雷,大雨如注。
东北风把人质藏在大沙河,等待与崔凤武进行交换。得报郭三明二人被沉河,他立即将人质转移到一个更隐蔽的地方,执行枪决。麻爷紧跟着二官儿,当队伍停下后,见押送人质的土匪迅速撤离,又听见拉动枪栓的响声,便一脚把二官儿踢倒。枪声大作,人质全都躺在血泊里。麻爷全身扑在孙子身上。本地秋天少有这样的大雨,雨水和血水遍地流淌。匪兵们草草检查一遍,便匆匆撤离。二官儿慢慢抬起头,抽出手来摸到爷爷的脸,发现他没有了任何气息。他不敢哭,又观察好一阵子,确信除了风雨再没有任何动静,才悄悄离开这个杀人场。他拼命奔跑,直到跑不动了,也感觉脱离了危险,才拔了一颗萝卜充饥,躲进瓜棚避雨。第二天,九死一生的二官儿一路打听,才回到家里。陈老义赶集在外过了一夜,和二官儿前后脚踏进家门。听两个儿子诉说麻爷和乡亲遇难的经过,他满腔悲愤地去找崔凤武,质问他为什么不交换人质。崔凤武惊讶地说:“原来令尊麻爷也在人质里呀?我真的不知道。”这句话让子义稍感安慰。崔风武停顿一会又说,“不过我也是没办法的事儿。东北风要是再抓几十个人质,要挟我拿整个民团去交换,你说该怎么办?”子义听懂了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在以后和崔风武的交往中,他多加了几分小心。
沙河两岸严重敌对,连走亲戚和过往商贩都受到绿林武装和民团的盘查和监视。因为郭三明二人死不见尸,东北凤以牙还牙,也禁止死者家属认领尸体。这个向题很严重。因为夫妻最后不能合葬,到阴间也是独守鳏寡,天各一方,给后世子孙留下永远的痛。子义多方奔走,通过家住沙河东的亲戚,花大钱疏通关系,才弄回麻爷的尸首。因为日军己经攻占县城,人心惶惶;再就是麻爷属于凶死,不能在老坟下葬,而新的坟地还没来得及看好,于是就在村南杨树林里修建了一座砖丘,把麻爷的棺材封在里面,待时择地下葬。
崔凤武通知下属民团,说东北风正在向大沙河方向开来,要求各村民团集结出击。桃花堤村民,特别是被害人家族誓死报仇,扛着红缨枪、大刀和铡刀就出发了。陈老义带领牵儿和两个侄子冲在前面。古渡镇民团主力全部出动,火力很猛,接战不长时间东北风部便溃不成军。民团正在乘胜追击,忽见前方升起三颗信号弹,崔凤武立即传令停止追击,就地固守待命。两个时辰后,传令辙兵。原来,山东第六区专员兼保安司令范筑先,坚持敌后抗战,用民族大义游说收编民团、土匪和会道门等民间武装,组织抗日队伍。崔凤武已经归附范司令,但东北风还在观察风向,拒绝收编。不得已,范司令只好诉诸武力。他亲自率兵从东面进攻东北风,命崔凤武在西面截击,把东北风部逼入绝境。之后,范司令适时下令停止进攻,不避危险,亲率护兵闯入东北风营地,陈说利害,逼其就范。东北风被迫归顺后,立即被调出换防,进行整编。桃花堤村民找遍方圆几十里,除麻爷外,其他受害者全都死不见尸,埋骨他乡。这种结局让桃花堤这个美丽的乡村蒙羞多年。唯一捡到便宜的,是那些娶不起媳妇儿的老光棍儿。后来寡妇们冲破封建枷锁再嫁,穷光棍儿也翻身分到了土地,两两结合组成新的家庭,而且死后幸福地合葬安息。
五世同堂的大家庭,全靠了家长麻爷的支撑,在传统伦理道德的维系下,才得以存活和成长。主干折断了,大树瞬间倾倒,支离破碎。大家庭日渐积累的矛盾,很快就浮出水面。比如,子仁的工资是固定的,他留下生活费全部交到柜上,如果有额外花费,再从柜上支取,一切都是公开透明的;而子义的收入不固定,他又爱交朋友,花钱大手大脚,大有疏财仗义的江湖遗风,争钱不少,上交不多。麻爷掌柜时,谁也说不起啥话;要是让子义管家,说道就多了。麻奶田桂兰是明白人,立马把弟弟田老正叫来主持分家,让各股另立炉灶。有受尊敬的舅舅主持公道,弟兄们又遵守受孝悌传统,更有老母坐镇,分家进行顺利。麻奶仿效婆婆做法,留下5亩地做以后的安葬之资,其余190亩地按好赖地块分成三份,从树行里刨来桑树颗子栽上做为地界,三弟兄各家不管人口多少,各得一份。三个四合院每人一处,为安全起见,还走一个街门。牲畜、大车等无法均分之物,则作价用地亩找齐。粮食均分,浮财留给老母和寡女紫洁作为日常用度,若有剩余,则归入日后老两口安葬费用。子规在桃花堤械斗后也外出避难,但他一直没有回来。来信说他进了警校,跟随警校南迁,跨过了黄河。其母良子邀玫瑰加入她的家庭,和儿媳陈潘氏三个女人一块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