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子义骑着毛驴赶回家,见大门外红灯高挂,门上贴着大红喜字。麻二爷迎上去对他说,大哥给他娶来个填房,不准备大办,合族人众喝过喜酒就算过门了,“快去吧,就等着你回来拜堂呢。”子义想,自己都过了不惑之年,还要麻烦爹娘操心,他们又会给我找个啥样的呢?他满心狐疑地掀开门帘。他一只脚迈过门槛,第一眼看到的,是新娘裙摆下那双穿着绣花鞋的大脚。
“怎么找来个大脚丫子呀?” 子义停留片刻,嗗哝一句,像踩到长虫一样把脚缩回去,扭头便走,从大门道里抓过一卷草杉子,扬长而去,到瓜地庵户里睡觉去了。麻爷发话说,别管他,大家只管喝酒。他提起酒坛子咕隆咕隆灌了一气,一下醉倒在太师椅上。这是麻爷平生第一次醉酒。
第二天,子义从草庵里钻出来,摘了两根菜瓜充饥,提溜着草苫子正在犹豫往哪儿去,发现流沙虎走过来。由于村这一级编制没有了,流沙虎的村长也就自动解职了。族人推举他的大哥大吉当闾长,把他晒了起来。牵儿聘他当了警员,每月有12元钱补助,此时路过这里到沙姑集去当值。
“二哥,你刚娶美妇,怎么还来看瓜呀?新嫂子是个嫩妞儿,看人家那模样儿,那身段儿,前凸后翘的,都是从小骑马蹲裆练出来的,咱全乡也找不出一个来!…要是我,啧啧!”流沙虎色眯眯地说,口水都流出来了。他怕惹恼了子义挨揍,一溜烟跑走。不过,子义心里还真是动了一下:新妇真的像他说的那么俊吗?正好,牵儿拉着毛驴把舅姥爷田老正接来了,是奶奶让他去的。丈夫和儿子两人都是犟筋,她怕别扭闹大了,特意把孬小儿叫来从中调解。子义正好就坡下驴,跟随舅舅走回家来。
神主设在堂屋北头一间,屋里只有麻爷和玫瑰。玫瑰穿一身月白色衣裤,短发齐肩,亭亭玉立,果然光彩照人,蓬荜生辉!子义忽然有点自惭形秽的感觉。他后悔了。麻爷穿戴整齐,铁青着脸,门旮旯里立着一片明晃晃的铡刀,孬小儿陈老正一进门就把铡刀挡在身后。子义一看他爹真的动气了,赶忙跪在神主前。
“爹,儿子错了,您老别生气。”
“你别怕,这铡刀不是对付你的,是给我自己准备的。你都成事儿啦,活的正兴,哪能死呢?”麻爷说,“我活过了一个甲子,好不容易把这张麻脸混出来,想安享晚年。如今可好,都被你一下子把脸面丢光,叫我没法上集见人了,以后还有啥活头?咱今儿个把话说在头里,你要是同意和这闺女好好过日子呢,就给人家陪个不是,你爹也就再多活几年;不然的话,我就在祖宗面前死个痛快,以谢教子无方之罪!”牵儿听爷爷说话,有一种不祥之感。但此时没有他说话的份儿,只是紧紧地抓住铡刀不放。
“还不赶快认个不是?路上给你咋说来?”田老正踢外甥一脚,提醒说。子义正欲给玫瑰说什么,却见她泪流满面,突然跪在麻爷面前。
“爷爷,孙女给您叩头了。”玫瑰说,“俺娘对我说,麻爷是个好人。我要是看上您儿子,就给您当媳妇儿;要是看不上呢,也别委屈自己,就给您当孙女儿。恕我直言,看见大叔这条辫子,好像是个八旗子弟,大清遗老,心里就堵的慌。幸好大叔也不喜欢我,强扭的瓜不甜,我就给您老当孙女儿好啦!”
在场的人一下子懵了。田老正把她拉起来说:“闺女,这是你的终身大事,好好想一想,慢慢说。”
“舅老爷在上,您的好心玫瑰心领了,请受外孙女儿一拜!”她又转身向着子义说,“叔叔起来吧,侄女儿这厢有礼了!”
见她拿腔作调、曲腿扭腰,竟是戏台上的范儿,麻爷“噗嗤”笑出声来。见麻爷消气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只有子义懒懒地爬起来,怅然若失。
老王七死了,同时在天津、保定和南陶镇三地大办丧事。南陶街上摆了二十八天流水席,和王家有点瓜葛的乡民,分别手持红、黄、白三种纸花,可随时参加不同水准的延席。麻二爷和子义都被找去帮忙,拿来好几朵黄花分发给子弟。子义已是乡间名人,他的隠私也很快外泄。在川流不息地南陶西街,不少熟人都询向他娶媳不成是咋回事儿。
“我爹是个戏迷,要是我把花木兰收在屋里,她就不便给我爹唱戏了。这不,让他认成干孙女了。”子义借机给自己做征婚广告,“我的命硬,女人不好找。请诸位打听打听,谁家闺女不怕死,给我去提个亲,必有重谢。”
在老王七下葬后的头一个集上,郑老蔫找到牛市,说是儿子长成劳力了,还听人说政府要限制地租涨价,想多租十亩地养家,来看看耕牛价格。
“听说你屋里还空着房,要不就叫五杏儿给你铺炕迭被去吧?”在牛市上转了一圈之后,郑老蔫把子义拉到没人的地方悄声说。
“那咋行?”子义吃了一惊说,“她还是个小闺女儿!”
“今年都21岁了,长成大闺女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咋不早点给她找个婆家嫁出去?”子义关心地问。
“别提了,那次绑票把她吓傻了。”老蔫说,“别的哪儿都好好的,人也机灵,就是不愿嫁人,说男人都是坏蛋,一提说婆家就浑身打哆嗦。这不,屋里的又带着她拜庙去了。没用,啥法都治不好。”
被玫瑰拒绝后,子义的自尊受到伤害,他急于想找个女子娶回家,挽回面子。当初五杏儿的脸面还没长开,倒也五官端正、平头正脸的。人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又说十七、八的闺女无丑女,他相信这姑娘长相差不到哪儿去。于是就对老蔫说,你得当着我的面问问闺女同意不。我都子孙一大群了,别委屈了人家孩子。说话间,五杏儿和他娘娘从大堤那边走过来。大庙改做学校之后,又有乡民捐款盖了个小庙,人们照样穿流不息地来烧香叩头。看到这一幕,子义忽然想起女儿芳姣的那次裹脚事件来。不知道五杏儿的脚长成啥样?不过,经过前面一阵折腾,关于女人脚的大小问题,在他心里已经不很重要了。母女俩来到跟前,五杏儿的模样,给了子义一个惊喜。
“闺女,你还记得他不?”老蔫指着子义问。
“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女儿一辈子都忘不了。”
“爹叫你跟陈大哥回家过日子,同意不?”
“爹都说了,俺还说啥?大哥能保护我。”
子义观察,五杏儿的手一下都没有哆嗦,看来她是真心同意了。子义叫来一乘花轿和一个响器班,买了两坛老酒和十几只道口烧鸡,一并绑在驴背上。集上行人夹道看热闹,只见他一手牵驴一手扶轿,兴高采烈把家还。他是有意张扬,一吐被玫瑰甩掉的那口窝囊气。听人报信后,陈家紧急动员,张灯结彩,蒸镆炖莱,摆起盛宴迎接新娘。牵儿领着一群半大小子去迎接花轿,玫瑰和芳姣则赶紧拾掇新房。玫瑰拒婚当天,就搬到芳姣屋里住宿,两人以姐妹相称。从此,牵儿就有了一位比他小4岁、比枣花小6岁的最后一位继母。
牵儿参加了县长主持的乡长训练班,主题是开展新生活运动,大开眼界。他第一次看电影,第一次听无线收音机。平时送到乡公所的油印小报,原来都是根据收音机广播编写的,怪不得消息来得那么快。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的学生讲了一天课,详细讲解了梁漱溟教授主办的邹平乡村建设运动,也对定县的平民教育运动做了简单介绍。对生长在穷乡僻壤的牵儿来说,这些发生在同样贫弱乡村的新鲜事儿,简至是闻所未闻,恍若隔世。他对未来充满了憧憬。但县长讲话并没说如何学习邹平和定县,而是强调了当前的三项要务和两项工作。第一件要务就是剿共。他介绍说,近来农民抗捐活动、盐民抗议禁淋硝盐活动十分猖獗,都是共产党策动的,甚至会道门造反也有共产党插手。牵儿听说,远亲柳达风就是个共产党,曾被抓去坐牢。他的爷爷柳介焉花了不少钱托人把他保释出狱,去北京上了大学。柳达风的同学郭三明是国民党县党部书记,因参与营救柳达风被免职。因为本乡本区没有发现共产党,牵儿也无缘参与剿共活动。
国民政府执政以来,让麻爷最满意的就是土匪少了,过往的大车日渐增多,大车店的生意又红火起来。有两股土匪曾从冀南流窜过来,如丧家之犬、漏网之鱼,因接到电话早有防范,桃花堤没受到伤害。在大会交流时,城关区区长介绍了禁毒经验,O城黑势力强大的毒枭被镇压,掀起了一场史无前例的禁毒戒毒运动,城里再也看不到公开吸毒的瘾君子。牵儿回乡后开展的第一项工作就是禁毒,得到各村闾长的热烈响应和支持。乡公所和民团总动员,由闾长带领挨户到吸毒人家缴烟枪搜白面,把十几个瘾君子送进戒烟所强制戒烟。烟枪和白面也作为禁烟成果全部上缴。在学习班经验交流会上,牵儿作为全区唯一的代表,作了通过唱戏宣传新生活运动的典型发言。这恐怕是他一生中最露脸的一次亮相,大受鼓舞。连一向自视甚高的陈老义,也不得不对儿子刮目相看。因为这事儿是麻爷鼎力促成的,他也感到十分荣耀,脸面增光。麻爷积极响应用冷水洗脸的号召,规定除了坐月子的女人,家中男女老少不管春夏秋冬一律用凉水洗脸。乡下烧柴和粮食一样紧缺,麻爷看重用凉水洗脸的好处,更看重它的节省,二者兼得,何乐而不为呢?趁着爷爷高兴,牵儿提出请他带头捐款献地,在桃花堤办一所小学校。一听捐款,麻爷气就不打一处来。整修卫河大堤捐款,疏浚沙河行洪捐款,说是废除了差徭,每次大兵过境还得无偿赶车迎送。办小学,办师范,办警察学校,县上区上养着一大帮子闲人,都得从耕地上刮花销。这几年灾害不断,小米涨了两成,地价下降三成,又回到不足30元一亩,“税捐年年加,都快赶上张宗昌了,还让庄户人家活下去不?难怪老百姓又要起事!”麻爷发牢骚说。
沙区和O城交界一代有人造反,提出的口号是“反对区长制”和“反对民团加捐”。这些活动肯定是共产党策动的,只有共产党才能揣摩出庄稼人的心思,提出这种让百姓产生共鸣的口号。但凡有口饭吃能活下去,庄稼人就不会造反。过去很多反政府活动都是会道门利用迷信搞起来的,现在人们不大相信那一套了。但是逼急了,活不下去了,有人一挑头就会闹起来。连爷爷这种老实巴交的庄稼人都一肚子火气,问题也真地有点严重了。牵儿发现,不管区也好,乡也好,只要像崔凤武和爷爷这样的实力派不支持,什么事也干不成。但是,县长反复强调,教育是改变农村贫弱状态的关键,他订下的年内目标是新建40所小学和30所平民学校,让O城摆脱全省倒数第一的尴尬处境。牵儿不甘落后。他拿出了一个备选方案:把自家的私塾存古学堂改成桃花堤小学。麻爷爱屋及乌,同意了孙子的提议。他率族中全体子弟,公祭神主,请私塾先生写了一篇祭文,经牵儿修改并代读。祭文曰:
“自秀才爷创建存古学堂以来,斗转星移,国家重生;提倡办学,图谋复兴。国强家安,国盛家荣。今子孙们尊从祖宗齐家治国之教诲,顺乎潮流,上下同欲,开发智力,培养治国良才。故响应政府号召,将家塾存古学堂改建为桃花堤小学。我祖仁心慱大,必无二议。全体叩首,敬请护佑。”烧掉祭文,焚香酹酒,麻爷三拜九叩,一院子男人跪地嗑头,存古学堂寿终正寝,桃花堤小学诞生了。兴元在改制后的存古学堂读过两年书,据他回忆,因为没有合适的教师和教材,学校什么都没变,只是换了个牌子。由于教室容量所限,也只收取近族的男孩儿入学。到日本兵打来时,学校解散,兴元只是念完了《百家姓》、《弟子规》和《上论语》。牵儿要学校带头开展新生活运动,学生不管大小都要剪掉辫子。当时没有理发推子,用剪子铰也太费事,大孩子都剃了光头,年龄小的就把辫子全剃掉,只在脑门上边留一块月牙状的头发,俗称“木梳背”。这一剃一留,就表示改朝换代了,彻底背叛封建,成为新式国民。当时孩子们还有抵着情绪呢。“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砍掉无数头颅留起的大清辫子,直到民国二十五年,才最后寿终正寝。
牵儿利用小学教室办起夜校,叫平民学校,教材用的是《百家姓》。他的同父异母兄弟陈振国,乳名二官儿,兴元叫他二官儿叔。因为每家都有弟兄好几个,称谓都得加上小名或学名做前缀,便于区分,不谓不恭。二官儿曾是存古学堂的班长,被牵儿指定为夜校教师。庙南拐儿这一辈人大都是文盲,但多数都会写自己的名字,也认识洋码,大概就是平民学校的业绩了。牵儿估计,要是全县一百多个乡都新办一所小学和一所平民学校,县长订下的办学目标就能翻番完成。他又给区长争了面子。不过,这次他没有受到区长的表扬。因为区长夹起提包走路了。
国民政府设立单独的区公所,本来是想冲破自古以来乡绅对社会基层的统治,一杆子插到底,建立国家政权现代管理体制。自清朝最后十年始,精英们一直为此而努力。但是,至少在O城,国民政府的努力泡汤了。区公所成立以来,没干成什么实事,还添了一帮吃财政的人,加重了农户负担,招致民怨。黄区长调走后,崔凤武又兼任了区长。他保留乡闾制,换了一批有乡绅背景的人担任乡长,充分发挥他们的作用。区公所和民团合并办公,实行军政一元化领导,他一人说了算,倒也顺心应手。牵儿原职未动,只是奉命将乡公所职员裁减了三名。流沙狐染上了赌博陋习,不几年就把分来的祖宗田产赌进去一半。十来岁时父母给他娶来的媳妇他不喜欢,却看上了别人家的媳妇。大享死后,流沙狐没有了管教,赌博和寻花问柳就更加自由了。在乡警员任职期间,他经常为讨要赌债与人打架,还和戒毒人员的小妾勾搭成奸,引起投诉。两位警员裁去一个,只能非他莫属了。后来乡民团要更换教练,流沙狐极力竞争。按他的枪法和拳脚功夫,本是合格人选。但鉴于他的品行和名声,牵儿只好得罪了。这时流沙狐使出杀手锏,逼牵儿就范。他说,他发现麻爷在外村买了60亩地,没有交过地税,是黑地。
“这事儿全村只有我知道。你看着办吧!”流沙狐威胁说。
家里的财政大事爷爷说了算,牵儿也不好越级干政,只好请老爹出面来摆平。
“你该做啥就做啥,这事交给我。”陈老义淡定地说。
省、县地方财政主要来自于征收田赋和田赋附加,为解决入不敷出的困境,通过重新丈量土地,挖掘逃税黑地是唯一有效地解决方案。根据掌握的大概情况,县长给各区下达了税田增加指标。重新兼任区长的崔凤武是支持这项新政的。反正县里多收民团也能多收,而且征收的款项是他一支笔开销,没有任何监督和干涉。说白了,这钱都是他家的。他带头拿出几十亩黑地列入税田。乡绅们都知道,这些不过是崔家黑地的九牛一毛,但嘴里都赞扬其大公无私、义薄云天。丈量土地是个专业活。崔凤武把原来收税的里书招集起来,由乡绅中的明白人配合,组成各乡丈量小组。陈老义素有“脚是尺子手是秤”的美誉,也就是说,他的脚步可以代替尺子,他用手掂一掂就知道对象轻重。很自然,他参加了由迟里书主导的本乡土地丈量小组。迟里书对这一带耕地了如指掌,他估计,桃花堤的黑地能占地亩总数的三成三。由于分家的原因,这些黑地不均衡地分布在大大小小的户头上,以大户为多。他家累世稳吃这碗饭,得益于和乡绅搞好关系。他提议,在现有税田的基础上,再增加一小部分,作为丈量土地的成绩应付政府,就不再费时费力重新丈量了。迟里书琢磨透了,崔凤武事先报出个黑田数目,就表明他家的地亩无须再丈量。下面依样画葫芦,大概是不错的。陈老义和桃花堤的闾长们都同意照此办理。国民政府的丈量土地运动,在桃花堤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搞定了。
流沙狐没有当上民团教练,一气之下,向迟里书举报麻爷在本村青圈外还有60亩黑地,但没有得到理睬。他气不忿,还想向区上投诉。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儿,让他没脸出门,也没法出门了。崔凤武召开紧急会议,说小滩镇一带出现三股土匪,在“倒戈将军”石友三的撮合下合并,成立师团,活动猖獗。驻防大名的国民党骑四师已经出兵进击,区民团奉命协助围剿。他要求乡民团昼夜巡防,维持本地治安。这天半夜,牵儿带领团丁走到沙姑集商铺集中的街区,忽听一个宅院里传出打斗叫骂声。他以为是小股土匪入室抢劫或绑票,朝天连开三枪,闯进大门。五、六个人架梯翻墙逃走,只剩下一个人赤条条的趴在血泊里。原来是流沙狐。他被打断了腿。牵儿立即摘下一扇门板,把他抬去请田老正正骨、包扎,然后送回桃花堤卧床静养。流沙狐遭打这家,是富户老烟枪金屋藏姣的宅院。老烟枪被强制送进戒烟所,流沙狐就成了这里的常客,和他的小妾扮演起露水夫妻。经了解,打断流沙狐腿的这帮人不是土匪,而是老烟枪的子侄,从八里外的老家跑来惩治奸夫奸妇,以雪家族之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