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击者是来自一个会道门的党徒。当年曾在鲁西直南活动的美国传教士说过,这一带许多稀奇古怪、杂七杂八的会道门组织,都是从南边传过来的。他说的南边,是指黄河以南、淮河以北的苏、鲁、豫、皖犬牙交汇处。这一带的民众,在中国历史上有造反的传统。进入清代后期,由于官场腐败,堤坝失修,黄河、淮河动辄泛滥成灾,旱灾虫灾更是频繁发生,一方水土养活不了一方百姓,贩卖私盐和外出抢掠,就成了他们的谋生之道。声势浩大的捻军,就是在这种背景下聚合而成的。私盐贩子是后来组成捻军的主力,他们多由一族一姓或其他血缘关系的人员结伙出行。一伙叫做一捻,称为捻党,往返于鲁直和豫皖之间贩卖私盐,逐步发展成地方武装势力,以掠夺作为谋生手段。后来,捻党受太平天国北伐军的影响,联合成军,开始向四方游击。山东和河北接壤地是捻党贩私盐的轻车熟路,也就成了他们北上攻城略地的首选目标。伴随捻党渗透到鲁西的还有会道门。伪装成孝子的这帮人,属于一个叫白头会的会道门,总部设在黄河以南,其首领外号张疯子,向信徒传授蛤蟆练气功。方才“孝子”们喉咙里“咕噜咕噜”响,就是在运气发力。张疯子自称皇帝,除了劫财、骗财,还诱奸、抢劫美貌黄花闺女,封为“妃子”。随着捻党不断渡河掠夺,白头会的堂口也在鲁西一带开张了。眼前这帮劫匪是白头会的一个分支,自称白衣党,大首领叫朱福明。朱福明出身会道门世家,属于白莲教范畴,不过到了他这一代,其宗旨乃至“反清复明”的口号,都成了聚众敛财的手段。朱福明本来有自己的一个小堂口,文场打坐诵经,武场运气练拳。他本人文武兼修,练的是螳螂拳。在一次擂台比武时,朱福明输给了张疯子,于是拜张疯子为师习练蛤蟆功,并受其调遣。出道以来,白衣党运用它独特的伪装手段,出其不意,屡屡得手,将掠来的女子献给张疯子邀赏,或卖给其他会道门堂主做“妃子”。因为大大小小的会道门堂主都想做皇帝,“妃子”的行情一向看好。自杨泰宣布选妃后,朱福明就筹划给他献上一份厚礼,作为进身天龙皇城的敲门砖,从此改换门庭,依傍一个更大的靠山。鸭脖湾柳家的大小姐柳婉儿,就成了他猎取的首要目标。朱福明经过秘密访察得知,这柳婉儿不仅知书达理,而且女红、家务样样出众。杨泰做了皇帝,毕竟是个种庄稼、编罗头出身的村里人,选妃的眼光也和农夫挑媳妇儿差不多,而与北京紫金城里的咸丰帝大相径庭。其中,一条至关重要的区别是,清朝皇帝屡次下令禁止缠足,他们的妃子都必须是天足,能踩着花盆鞋轻快地走路,能骑上骏马在草原上驰骋。而杨泰皇帝秉承了八百年来汉族男人的最爱,那就是三寸金莲。像当朝慈安、慈禧那样的大脚丫子皇后,在天龙皇宫里只能当提水扫地的老妈子。天龙皇城里现有的几位漂亮女子,都是因为金莲超过三寸上不了档次,而与皇后无缘。柳婉儿生养在大户人家,自幼裹脚是必修课,生有一对标准的三寸金莲。白衣党手里有一双柳婉儿的绣花鞋,是花重金通过她的大哥一一一个大烟鬼弄到手的。只需这一件证物,就足让杨家那一帮乡巴佬看直了眼。总之,从德艺淑能全面衡量,要在方圆百里之内选个皇后,那是非柳婉儿莫属了。但鸭脖湾三面环水,一面紧靠大堤,村民大多习武,民风强悍,进村强抢肯定是凶多吉少。因此,朱福明一直耐心地等待机会。得知新娘嫁妆送走之后的当天晚上,他就亲自带人在槐花岗设伏了。
因为路窄,轿子无法掉头,白衣党命轿夫转过身来,后面的变成打头,前面的变作殿后。轿子撤出槐花岗后,被挟持着一路向大沙河方向走去。因为事发突然,又无声无息,轿子里的柳婉儿起初并不知道被劫持。本来面向前方坐着的她,忽然感到背向而行,预感发生了变故。她摘下盖头,通过忽闪忽闪的轿帘两边的缝隙,发现后面跟着一群白衣人,心里愈加疑惑。
“把新娘抬到天龙皇城去吧?”白衣党二头领边赛龙问。
“皇上带兵打到卫河西去了,先抬回家,等皇上回朝以后再说吧!”白衣党大头领朱福明回答。其实在出发前,朱福明就决定把柳婉儿娶回自己家里。他带上自己的三妹子,嘱咐她守护好新娘,不让别的男人沾便宜。
“那就留下给堂主您当皇后吧!…”边赛龙讨好地说。
柳婉儿一下子瘫软在轿子里。
干枯的芦苇和新生的芦苇间杂比肩,在风中发出声声叹息,已经进入了大沙河。这里有一个老潭坑,虽然已是枯水季节,依然保持着百十亩大小的水面,其间还点缀着一墩一墩的芦苇。老潭坑的南端,有一座小小的石桥,名叫卧水桥。卧水桥一边是水,另一边是芦苇。大水来时,石桥就没入水下;大水过后,石桥就露出地面,供人马踏行。白衣党押着轿子刚要过桥,忽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一个声音高叫:“前面的好汉请留步,在下有话说!”声音沙哑,但底气十足。
“绊马索侍候!三妹护送花轿过桥,不要走远。”朱福明发号施令。
花轿通过石桥后走出不远,就受命原地停下。按照规矩,新娘的轿子在路上是不许落地的,不然,新娘嫁到婆家会倒霉一辈子。即使在如此危险的境况下,四位职业轿夫也没有忘记行规。他们用顶棍支住轿杠,让轿子离地悬空。柳婉儿听见有人来救,心存一线希望。她直起身来,悄悄地把轿帘缝隙扯开往外看,发现五、六个白衣人占成半圆形,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严阵以待。一匹枣红马迎面奔来,由远而近。看不清骑手的面目,但他的装束格外扎眼:穿红袍、戴礼帽,胸前还佩戴着一团大红花,竟是一身新郎打扮!“莫非是他?”婉儿浑身一激灵,立马精神百倍。
枣红马眼看就要冲到白衣人近前,突然连人带马一头栽进潭坑里。柳婉儿吃那一惊,差点叫出声来,又一屁股坐在座柜上,用盖头紧紧捂住自己的头脸。
枣红马上的骑者的确是新郎田保厢。他没有得到柳家自送新娘的通知,依旧按照原计划,带领花轿和一帮队伍去迎亲。在槐花岗,送亲的人已经苏醒过来,——劫匪以劫人劫财为目的,如不遇到激烈反抗,一般不会要人性命——指给他劫匪逃走的方向。练武之人以行侠仗义为己任,田保厢来不及盘问受难者的来历,便一马当先奔向大沙河。他毕竟是个大孩子,年轻气盛,缺乏实战经验,还没有和敌人交手就葬身水底,只留下一顶礼帽在涟漪中漂荡。
朱福明排除了干扰,本来可以裹挟着新娘走路了。但他又盯上了那匹枣红马。那马体型俊美,背平颈长,胸廓深广,比关公庙里的赤兔马造型英俊多了,一眼就能认定是匹难得的良马。在武士眼里,宝马比轿子里的新娘还要珍贵。枣红马喷着鼻子,去追逐那顶礼帽。它把礼帽叼起来,却发现下面没有自己的主人,便扬起长颈不停地啸叫,任凭白衣人在岸上呼叫、招引,就是不往岸上靠。朱福明一时性起,把绊马索挽出个圈套,甩掉孝衣就要下水擒马。这时忽听有人大呼,“新娘子被人抢走了!”
老潭坑东岸,在疏疏密密的芦苇间,一人肩扛着新娘正在沿岸奔走;西面来路的上空,飞沙扬尘,似有不少人马赶来。朱福明怕耽搁时间太长,不敢大意,只好忍痛割爱,舍下宝马率众去追新娘。轿子跟前不见了三妹的踪影,她也许跑去撵人了吧?轿夫们仍然支着轿子,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
“有人抱起新娘往北边跑了,快去撵吧!” 轿夫扬手一指说。
新娘头上顶着盖头,很配合似的趴在劫持者的肩膀上。劫持者身材较为瘦小,左手连抱带扛地搂住新娘,右手不断地拨拉芦苇,跑起来颇为吃力,很快就被白衣党赶上。他索性放下新娘,抬腿要跑,又急忙回过头来扯下新娘的盖头,扭身一头扎进潭坑里。
朱福明抢先一把拽起新娘,不由得“啊”了一声。她不是新娘,竟是自己的三妹!她的发辫被挽成疙瘩塞在嘴里,两只眼睛扑闪扑闪的,只是手脚动弹不得。朱福明掏出三妹口中的发辫,解开她的穴道。三妹“哇”地哭出声来。
“快去把轿子拿下!”朱福明茅塞顿开,大叫一声。
众人放眼望去,发现花轿早已跨过卧水桥,飞快地投向奔驰而来的人马。
原来,田保厢落水后碰到一墩芦苇,悄悄地露出头来观察动静,发现了那乘小轿。他水性极好,一个猛子扎过去摸到小轿附近,在芦苇的掩护下,轻而易举地点了三妹的穴道。他掀开花轿门帘,本打算背起新娘钻进芦苇荡里藏起来,等待接应;及至见她浑身筛糠,缩作一团,可怜之至,忽又产生男女授受不亲的感觉,稍觉犹豫。新娘的红盖头让他灵机一动,一把扯下来蒙在三妹子头上。他拍拍目瞪口呆的轿夫,指一指西方尘土飞扬的大路,然后抱起三妹子就跑,还故意暴露在白衣党的视线之内,匆忙间完成了他的调虎离山之计。
“对岸的好汉们听着,小弟向您告辞了,咱们后会有期!”田保厢拽着马尾,一边向对岸靠拢,一边挥动红盖头大声呼叫。
“这小子太猖狂。今夜我带几个兄弟摸进他家里,放上一把火,把他绑来交给堂主发落。”二头领忿忿地说。
“大家记住,从今往后,咱们谁也不许到大沙河西边去做活!”朱福明严厉地说,算是对二头领的答复。
“为什么?”
“你们看。”朱福明指向对岸。十余位骑手拥簇着一匹黄骠马,马上骑士威风凛凛。一面黄旗迎风漫卷,赫然闪出三个大字:古渡崔。
“来人是古渡镇的崔武举。他走到卧水桥就止步了,说明大沙河以西是崔武举的地盘,我们还是不要去招惹他。”
“那就便宜这小子了。”二头领不情愿的说。
朱福明何尝不想拿住那个小子呢?多年之后,他和田保厢都年近古稀,历尽苍桑,己消除前嫌,提起往事说道:“要不是崔武举站着地盘,我说啥也要把你擒来,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肯定不是请我喝酒吧?”田保厢笑答。
“不只是请你喝酒,还要逼你娶走我的小妹。”朱福明动情地说,“那年小妹十六岁,还从来没有挨近过陌生男人,被你抱了那么一阵子,就算是失身了,不嫁给你嫁给谁呀?"
崔武举是何方神圣,竟让白衣党大头领如此忌惮?因为这个人物后面还有戏,我们不妨借机介绍一下。他家世代居住在本县古渡镇,自幼习武,练的是洪拳,善使一杆长枪,十七岁考中武秀才,二十一岁考中武举人。等待候补武职期间,适逢太平天国北伐军沿运河北上,危及本地,他应邀到红枪会做了一名教头。要说红枪会这名目,也是从南边传来的。由于捻党、土匪等以掠夺为生存手段的武装势力揭竿而起,而官府不能禁,于是以保村护院为主旨的武装组织,如红枪会、大刀会等等,也就应运而生了。太平天国北伐援军路经本地时,崔武举率领他的红枪会配合清军,积极参战,在大沙河两岸屡屡出击,成为太平军的死对头。北伐援军在北进的路上,吸收了大量捻党、饥民和各种各样的土匪、会门徒众,声势浩大,但军纪也被他们搞坏了。援军攻占临清后,在各路清军的攻击下,便节节败退。那些新扩充的杂牌军不堪一击,兵败如山倒,在溃败中遭到崔武举红枪会的追杀。白衣党这位大头领朱福明,就是当时溃兵中的一员。至今,他对这位武举大人的威名依然忌惮有加。因戡乱有功,崔武举得到朝庭的赏赐,补录为游击将军,协同官军征战。崔武举认为,生逢乱世,与其外出征战建功,还不如保护好自家生命财产和一方平安,于是力辞委任,甚至连武进士也懒得应试了,赶脆效法曾国潘,联络当地富户捐资,拉起一支民团武装,担起地方剿匪责任,并配合官军围堵捻军和教军。在追击太平军溃军时,崔武举在卫河上截获一支辎重船队,从此开始经营船运业,大发其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