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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人事的副厂长是部队师级转业干部，为人正直。陈思汀敏感地意识到，厂长把他从劳资科提交的工资升级名单中拿掉了，而且理由是应他的要求。陈思汀的第二个孩子也两岁了，姥姥应邀前来照看，六口之家须买高价粮糊口，不会主动把工资让给别人。他敬仰白求恩、雷锋式的人物，也经常为他们的精神所感动，但做不到毫不利己、专门利人。那是一种可以作为信仰的道德境界。退休之前，他利用出差机会参观雷锋纪念馆，写了几句诗，颇能反映他的体会：
我和雷锋
当年，你年轻，我也年轻
如今，我老了，你依然年轻
将来，我死了，你永远年轻
况且，能不能长工资，标志着对一名职工工作好坏的评价。厂长拿掉了他的工资，却没有否定陈思汀的工作表现。而实际效果是，陈思汀落了个假积极，有野心，以此博取政治资本的名声。不过，党小组生活会内容泄露，很多人都知道厂长是在报复秘书。陈思汀又被甩在岔道上，面临谋生方向的选择。他得了眼病，看东西都是重影，中医说是中浆病，服中草药治疗。养病期间，因眼病不能看书，他买了个像砖头大小的录放机，带在身上收听英语900句。一天早晨，他跟着别人练完太极拳，在村边麦场上遇见工程师罗明，正在早读英语科技单词。在以后的日子里，他是厂里少数几个出国不带翻译的人员之一。
“你不适合当秘书。”罗明对陈思汀说，“我毕业后在部里给领导当秘书，部长要把我爱人从山阳调到北京，我不同意；为了从事技术工作，我主动要求来到山阳重机厂。”
鲍二把任副书记、副厂长，分管生产、技术。他要带几个人去走访用户，问陈思汀能不能去。中浆病有自愈性，也有反复性，眼下状况见好，陈思汀答应跟他去出差。鲍二把是技术干部，重机厂的多项主要新产品的研发，是在他的主持下开展起来的，对企业发展产生重大影响。为美化企业厂容厂貌，他主持制定了蓝图，每天扛着铁锨提前一小时到厂，发动职工义务稙树，几十年后，重机厂大树成林，成为少有的园林企业。陈思汀敬重鲍二把，还因为他是一个有想法有主见的领导。有些领导开大会讲话，基本就是照稿宣读。有位领导自以为语文功底不错，事前懒得看稿，拿起来就念：“山阳重机厂便笺…哦，下面才是正文。”惹来一阵哄堂大笑。鲍二把不是这样。每次拿到讲演稿，他都要叫上陈思汀彻夜修改，直到满意为止。
“我这样反复推敲，你会不会感到繁琐或者感到信不过你呀？”他问陈思汀。
“我很高兴，这样能从领导这里学到不少知识。”陈思汀说，“我给领导写稿，生怕自己的见解和主意有错误。跟您这么过上一遍，我就放心了。再说，领导一点也不改，那不成了我的传声筒了么？”
“你和别的秘书不一样。”
鲍二把一行从东北到东南走访了十多个用户，从产品的质量、使用条件、维修能力以及国外同类产品的性能、价格等都详细进行了调查，甚至对用户的发展规划也尽量进行了询问。这次出差，给陈思汀以后做市场调查上了一课。但鲍二把此时的情绪並不好。他对陈思汀说，他向省委组织部打了报告，要求调到省会做技术工作，不在乎干部级别。“在这里挣钱不多，两地生活花费大，饭吃不对付，还闹起了胃病。老婆有自己的工作，还得照顾孩子、老人，没法到这儿来，长期两地生活不行。”他又说，“前几天我在省城见到了师书记，他还问起你。…你也去省会吧，找个技术工作也能干好。”其实，他在和庞录厂长的配合上遇到了问题，说家庭困难只是个借口。
树挪死，人挪活。鲍二把也看到了陈思汀目前的窘境，提示他换个环境。他之所以认为陈思汀能搞技术，是因为陈思汀做了一件事，让他刮目相看。工程师罗明在产品中加入一种元素，提高了性能，受到用户欢迎。但一段时间来，铸造毛坯屡屡出现裂纹，废品率增高。一种意见认为是添加新元素所致，而罗明认为另有其他原因。多次开会讨论，争论不下。陈思汀在化铁炉前蹲了一个月，收集了同类产品一年的原始数据，进行分析比较，得出的结论是：添加新元素和不添加新元素的同类产品，所产生的废品率基本相同，同时也发现了一些致使冶炼条件变化的因素。在一次鲍二把主持的讨论会上，陈思汀端出来统计分析结果，结束了争论。凭借这个成果，在恢复评定技木职称时，陈思汀虽然不在技术岗位上，也毫无争议地拿到了助理工程师的资格。
陈思汀流年不利，祸不单行。他们一行四人住宿在南京长江大桥桥头的一个旅舘，洗澡间地面很滑，陈思汀摔倒，脚腕磕在排水槽锋利的边棱上，脚后跟大筋受伤，缝了7针。陈思汀变成了铁拐李，办公室派通信员前来护理。他写了一首诗表达此时心情：
龙蟠蒸紫气，
虎踞镇扬州。
大浪淘沙去，
难消满江愁。
陈思汀愁的不是脚上的硬伤和客居他乡。他愁的是心中的内伤。年事已奔不惑，一事无成，又面临出路的重新选择，让他的心情无法平静。上有老下有小，安个家不容易，他不打算离开重机厂。但办公室是呆不下去了，他选择到总装车间参加劳动。矿山、冶金和其他大型机械都在这里安装。陈思汀有装配发动机的经历，很快就能顶岗干活。工人们还一口一个陈秘书的叫，实际上他是因失宠而自我放逐到这地儿寻找出路的。他会画图、划线，有钳工基础，相信自己就是当工人，也能做到七、八级工。眼下他对理想也没有什么奢望了，整天想的就是以后如何挣钱养家。
老子的祸福相依学说，又一次在陈思汀身上应验了。部里派来一位书记，名叫洪林。他28岁时参加重机厂的选址建厂，任副厂长。当时家属在城里租房住，厂领导都吃住在厂里，办公、干活不分昼夜。新婚第二天，他就告别洞房，住进简陋的办公室。新娘也只好嫁鸡随鸡，追来与他同住，传为佳话。后来他又奉命带队到西部建厂，家属随从前往，一待就是十几年。为赶上工业大发展的步伐，部里给山阳重机厂下达了新产品开发任务，再次把洪林调来当一把手。一天，洪林来到装配车间，和老工人一个个握手打招呼。
“这些年三年两头换领导，来一个开一付药方，刚把药灌下去就走人了。”车间主任与洪林同是建厂元老，见面不客气地说，“就人家兰市长干了件实事，就是把重机厂的两座小高炉连同地皮划给了地方企业。你开的是什么药方？”
“我的药方还沒有出炉呢，想听听大家的；好不容易回来了，打算在山阳市养老。”洪林问，“听说办公室的小陈儿在这劳动，哪位是？”
“我是。”陈思汀学着师傅的样子摘下油乎乎的手套，握住书记伸过来的手。
“班子研究成立了一个整顿办公室，归党委直接领导，明天你就不要下车间了。”洪林说，“咱不也得开付药方不是？”
整顿办只有两位成员，直接为书记服务。因为实行的是党委领导下的分工负责制，需要厂领导处理的事都要召开党委会讨论，书记主持会，厂长、副厂长分头执行。陈思汀做会议记录、起草会议决定，严然又成了一把手秘书。企业进入市场，部里只给年产值15%的生产任务，其余全靠市场调剂，找米下锅。国家对企业实行以利改税、工资总额同利税掛钩政策，盈亏包干，多劳多得原则开始提倡。国有企业的弊病突显出来：人浮于事，4000人干活要养活8000人，干活的和不干活的、干多的和干少的，人人都有怨气。整顿办在制定分配办法时，让少得可怜的奖金尽量向一线倾斜，保证把活干出来。“搞物质刺激远比搞阶级斗争、政治挂帅复杂。”书记感叹说。这期间领导班子发生了比较大的变动。庞录厂长东窗事发，被抓了起来。鲍二把如愿调回省城。部里派来一位新厂长，名叫吕苏。
庞录在市里工作期间，被查出受贿3700元，被开除党籍、免去职务，判2缓3，安排在职工医院烧锅炉。三年后，陈思汀升任副厂长，分管人事、后勤，发现他拖着肥胖的身躯在锅炉旁边劳作，咳嗽不停。陈思汀告诉医院不要再让他上班，工资照发。每年春节，陈思汀都去登门探望一次，直到他去世。一位抗战时期参加革命的老党员，因贪污相当于他两年的工资落到这种地步，让陈思汀感到非常震惊。在以后的岁月里，每逢提起腐败话题，他都会想起这位领导。可以说，庞厂长是陈思汀忆起最多的一位故人。还有一位古人，占据了陈思汀记忆榜的第一名，他就是唐玄宗时的宰相李林甫。李林甫很会整人，有“口蜜腹剑”的名声传世。他大权独揽，重用胡将，致使安禄山坐大造反。他死后受到杨贵妃的哥哥杨国忠的诬陷，子孙锒铛入狱，得到一位和尚送饭接济。其家人感激不尽。和尚说，这些都是你家的米，物归原主。原来，宰相家浪费严重，每天都有吃剩的米饭随污水排出，被和尚收集起来洗净、晒干储存，终于派上用场。陈思汀每天三顿饭都会想起这个故事，养成清盘的习惯，掉一粒米都有犯罪的感觉。
陈思汀升任办公室副主任兼质量管理办公室主任；不到一年，党委会又通过了他任党委办公室主任的决定。在文件下达之前，书记带他和两位经营、技术人员去走访用户，进行市场调查。出差历时两月，足迹遍及苏、沪、浙、赣、鄂、湘、桂、云、贵、川等10省市。鉴于陈思汀过往的表现，在家的班子成员担心他可能会招惹书记生气，致使任命变卦，便在书记一行回厂之前下发了文件。其实他们多虑了。陈思汀负责安排食宿，记录每歺饭钱和粮票，平均分摊。因为书记所到单位大都有领导或朋友出面接待，花费不多。即使在饭馆吃饭，他也注意照顾收入低的随从。一次他说请大家吃黄鳝，从市场买了3斤並开剝好，拿到饭馆请大厨带血烹饪，连洗都不用。他本想省几个钱，没想到加工费竟和炒好的盘菜差不多，连呼上当。“我在四川时住过一段单身，星期日经常和一帮职工去抓鳝鱼，让食堂加工，大家聚歺，好不快活。”他说。
继土地承包责任制兴起之后，工业战线也掀起改革浪潮。除了产品市场调查，书记还顺路参观了学首钢的先进单位，详细了解企业改革、经济责任制落实等情况。在浙江省海盐衬衫厂，书记拜会了知名的企业改革先锋步鑫生厂长，虚心请教，让陈思汀也大受启发。一路上陈思汀捉笔起草了两份调查报告，寄回厂里。他事先拟就了详细的调查提纲，不恥下问，还随时向两位随行专家请教，报告初稿比较充实，书记阅后没做多少改动。应该说，陈思汀这次伴驾远征，对他来说是加分的。何况，每到一地，大都有书记的朋友、相识带领参观当地名胜，让陈思汀大饱眼福。他有时会即兴写下几句顺口溜，沒敢在书记面前显摆。不过，他的一首歪诗还是引起了书记的负面评论。
党委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体现了书记是一把手。省政府发下文件，山阳重机厂成为第一批试行厂长负责制的企业。建国前后，中国学习苏联经验，在国有企业中实行一长制，各项事务都由厂长一人负责，党委形同虚设；直到1956年的“八大”，一长制才被党委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所替代。厂长负责制是不是一长制？书记和厂长对一长制记忆犹新，都吃不准它的内涵。班子讨论问题，因为厂长要负责，最后他必须拿出意见；党是领导一切的，出了问题党委不能推卸责任，因此，书记也要表明态度。他俩的意见经常出现矛盾，陈思汀要写会议纪要，会后不得不在二人之间反复沟通。这本来是领导体制转换中不可避免的过程，两人的话语权需要在拉锯战中磨合到一个新的平衡点，是需要时间的。书记和厂长都不着急，两人当面既不争吵也不妥协，就利用陈思汀这个中间弹簧保持平衡。陈思汀很郁闷，认为干这事是浪费生命，于是提笔在台历上写了一首诗。
四十感怀
隆冬少雪化演因，
沧海桑田古到今。
乱世蹉跎而立己，
风雷激荡不惑临。
祿簿犹可糊家口，
位卑常励报国心。
新桃换罢旧符日，
收过情绪唱新春。
陈思汀喜欢诗歌，背过不少古诗词，把毛泽东的诗词背的更是滚瓜烂熟。他也读过一些著名诗人的现代诗，但从来没有认真研修过诗词格律等知识。有时，为抒发内心的感受，他总爱哼上几句，不过属于“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那类。因此，他从来投不稿。但这一次，他的诗破天荒地发表了，还引起了领导的差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