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三位顶级开国元勋相继逝世。陈思汀自然联想到桃园三结义。但他们后半生的相处並不和谐,因此只选择了同年死,而没有死在同月同日。这年的唐山大地震、吉林的殒石雨,又让信仰本就不怎么坚定的陈思汀浮想联翩:难道这是天意么?正所谓大灾难、大危机孕育着大变局、大机会,四人帮的倒台、文化大革命的终结,终于让中华民族的命运探底回升,重拾振兴之路。反击“右倾翻案风”並沒有宣布停止,不过,造反派不再闹了,姚政避难回来,又坐在了陈思汀对面。他仔细阅读每一张报纸,分析政局变化,发现被打成“反革命事件”的天安门悼念总理事件还沒有说法,邓小平也没有消息,甚感失望。陈思汀继续下车间劳动。这天他路经机加工车间,发现质检员在和工长吵架。这位质检员不是别人,正是车工白师傅。他闹腾一阵子,车间干脆不要他了,被正在招兵买马的质检科科长拣了个便宜,把他招至麾下,派到机加车间严把质量关。白师傅很喜欢这个工作,也很胜任,他不怕得罪人。
“县太爷来了,给判一下官司吧!”操作者喊道。
县太爷头顶锃光,双目深邃,曾在两个县当过县长,落实政策后没有适配的岗位,被安排在重机厂担任核心组副组长、副主任。此公幽默风趣,没有架子,喜欢在车间转悠,和工人打招呼、了解生产进度,干活插不上手就抄起扫箒扫铁屑。职工乐意和他说话,不叫他主任叫他县太爷,他也乐呵呵地答应。
“加工超差了?”县太爷看看大齿轮问,“超多少?”
“两齿中心线之间的距离超差1毫米。”白师傅回答。
“你给我比划一下,1毫米是多少?”
白师傅用拇指和食指相对,比划出一个空间。
“呵呵,差这么一点点,和一个蚂蚁洞差不多,有啥妨碍嘛!”
“我的父母官大人,”县太爷曾在白师傅家乡当县长,两人说话更随便一些,“这是工业产品,您以为是在农村修水渠吗?”
大家“轰”一声笑了。
“让你说对了。”县太爷一本正经的说,“咱县那地方,每年总有乡镇遭灾,不是抗旱就是排涝。我一下车间,那些镜头就在脑子里浮现了。从农业化到工业化,这个弯还真的不好转呢。”
“这个活调度催的紧,白师傅不让下床子,你说咋办?”工长着急地问。
“这家伙有一间房子大,差这点就报废太可惜了吧?”县太爷问白师傅,“你说该咋办?”
“不用报废。”白师傅说,“还有一些加工余量,再走一刀调整一下就行了。”
“把机床开快点,早点下活,钢铁大上形势又来了,用户还坐等催货呢,都找到我这来了。”
“铣床不能开快,”工长说,“不过我可以安排三班倒,歇人不歇马,尽快早些交货。”
后来,县太爷被调到另外一个地区当县委书记去了。说起他来,大家还有些怀念呢。
陈思汀把父亲陈老牵儿从农村接来,安置在单身宿舍自己睡觉的那张床上,从食堂打饭吃。建厂时修建的食堂已废弃不用,破烂不堪,陈思汀打扫出一间,作为一家三口的栖身之地,也算安家了。每天他骑自行车把母子二人送到鲁茜华所在的工厂,再匆匆赶回上班,下午下班后再接回来。遇到陈思汀开会无法脱身,她就只好背着儿子走几站路去赶车了。鲁茜华是剖腹产,身体恢复缓慢,老父幼子也需要增加营养,但鸡蛋和肉很不好买,要排很长的队;好不容易等到前面的人少了,案子上的肉也没了。陈思汀买来10只雏鸡,放养在旧歺厅里,陪儿子齐齐玩耍,希望以后能下蛋丰富歺桌。一场倒春寒不期而至,陈思汀把小鸡装进铺着麦秸的纸盒里,放进卧室,並把灯泡放进去加热取暖。陈思汀做了一个梦,梦见母鸡下蛋了。他喜滋滋地拣起一枚鸡蛋,鸡蛋突然“嘭”的一声暴炸。他被惊醒,发现纸盒里冒出火苗,霎时引燃贴在墙壁上的报纸,窜上房顶。房顶上原有一个天窗,临时用树枝、麦秸和油毡封住,遇火即燃。陈思汀拍醒鲁茜华,用被子裹起儿子跑到屋外大喊救火。他的住处旁边就是水房,工友们从宿舍里跑出来,端着脸盆把卧室泼了个水湿;几个人爬上房顶,提起下面传递的水桶一阵泼洒,等消防车赶来时,一点火星也没有了。陈思汀那间赖以躲风避雨的草房天窗大开,屋里一片狼藉,比杜甫的茅屋还要差劲。一家人蜷缩在门窗大开、屋顶透亮的歺厅一角,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一位工友说,化铁炉正在大修,他准备好一袋水泥,让陈思汀去拿,再拣点别的废料回来,大伙可以帮他把屋顶补好。“你给门卫说说,这种情况都会放行的。”他说。
第二天陈思汀照此办理,结果门卫很认真,说门禁严格了,不让私自从厂里拿东西;既然是修食堂用的,得让行政科开条子。陈思汀跑到行政科,科长说,那个食堂作废了,不在行政科维修范围,你让基建科开一张出门证吧!陈思汀一气之下把水泥扔在了门卫。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对陈思汀更是格外优待。正在他一筹莫展之时,鲁茜华往办公室打来电话说,为照顾她的困难,厂里派她去附近一所学校当工宣传队队员,暂住在学校的一间房子里,白天可把儿子齐齐送到厂里的哺乳室。陈思汀没有了拖累,赶脆占用办公室的值班室睡觉,一家人又分做三处。晚上,上夜班的门卫贾队长找到陈思汀,让他把水泥拿去修房。
“行政科完全可以给你找个住处,”他愤愤地骂道,“狗日的,他们合伙整人,连老子都看不下去了!”陈思汀说住处解决了,感谢他的好意。
一个星期日,姚政忽然想去陈思汀家里看看,让司机开着吉普车找了一圈,最后找到鲁茜华居住的学校。陈思汀两口去市里买东西,只有爷爷带着孙子在操场上玩耍。齐齐己经断奶,鲁茜华把公公请来帮他照看孩子。姚政跟着陈老牵儿来到他们的住处。一家三代四口挤在面积15平方米的一间屋子里,中间用一床被单隔开,墙角用砖头、木板搭起的隔层上,摆放着锅碗瓢盆,蜂窩煤炉放在门外。他询问了老人的籍贯、年纪,默默地站了足有十分钟,方告辞离开。几天后,办公室主任告诉陈思汀,行政科在单身宿舍给他安排了一间房子。房子紧靠厕所,墙上总是渗水,湿漉漉的,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尿骚味。因为工宣队要撤出学校,鲁茜华又失去栖息之所,有这么一间房子总算解了燃眉之急。好在齐齐白天总跟着爷爷在外面玩耍,在食堂吃饭,累了就在爷爷床上休息,只有晚上和父母睡在这个冰窖似的屋子里。
“家里安排好了?”姚政一进办公室就问陈思汀。
“搬回了单身宿舍,都安排好了。”
“那好,明天跟我去部里参加会议。”
会议传达贯彻了中共中央工作会议精神,批判了“四人帮”造成的危害,並部署了当年的工作任务。令姚政闷闷不乐的是,会上传达了坚持“两个凡是”的方针,仍然认定天安门事件是“反革命事件”,並认为“反击右倾翻案风”是正确的,要继续开展。他担心派性反弹,造反派再度闹事,无法开展工作。
市里派来一位方澜同志,替代了姚政的一把手位置。方澜曾在冀南根据地工作,也是一位抗日老战士,一年前就被市里任命为党的核心组组长、革委会主任,不知为什么一直沒有到任,竟让部里派来的副组长、副主任姚政充当了一年的一把手。如今姚政履职受阻,于是方澜亮相了。陈思汀被调离办公室,收拾东西走人,在一间落实政策办公室找到坐位。
“这里就剩我一个,”即将离休的科长高兴地说,“你来了,两个人又可以搞外调了。”
陈思汀却高兴不起来。他感到自己被当成了姚政的同党,被甩到了岔道上。狡兔三窟,他要留条后路,报名参加了厂里举办的业余英语学习班。不过,当他接手新工作后,发现了它的重要,决定要把它做好。前段时间,大部分被批斗、打倒的管理、技术干部重新上岗,但批判材料还装在个人档案里。让陈思汀震惊的是,完全是因为派性,有几位年轻的技术员被关进了牢房,虽然放了出来,但至今沒有平反。他们的罪行竟然是写过小说和几首诗。五十年代的青年学生偏爱文学,参加工作后仍然喜欢卖弄风骚,没想到文革中文字狱大行其道,他们的诗文被曲解,变成反党罪状。陈思汀认真鉴赏这些文字和批判材料,不禁哑然失笑:如果这样的文字也有反党寓意,“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被定为反对清王朝的言论就一点也不冤枉了。刀枪起家的人,对文字都有莫名其妙的疑虑和恐惧,无怪乎秦始皇要焚书坑儒了。在义愤和责任的驱动下,陈思汀日夜伏案,引经据典,一一批注,建议清除莫须有的罪名,把材料烧掉。他的建议很快得到落实,因为邓小平又上台了,省委派来两位大员,要彻底推翻文化大革命。姚政和方澜被调走另有任用。
新来的两位领导分别姓师和鲍,职工称他们为师一把、鲍二把。即使成立了党委,都明确了正式头衔,职工还是称他们是师一把、鲍二把。师一把五短身材,说话直接干脆,据说曾当过武工队队长,文革前在省会一家机械厂当书记,文革中态度强硬,没少挨打。到厂后的第二天,师一把找到落实政策办公室。
“小同志,你就是陈思汀吧?”
“是的。”陈思汀站起来给他让座。
“在省里姚政同志说起过你。走,到二楼跟我一块办公。”
“还有两份档案沒清理好,”陈思汀拍拍桌上的档案袋说,“今天晚上就能搞完。”
“你拿上,我还想问问情况呢。”
党委很快成立了,师一把任书记兼革委会主任,鲍二把任副职。为全面清除文化革命造成的混乱,消除派性,增强团结,党委开展了“三大讲”活动,即:一讲重机厂文革前的成绩是主要的,还是错误是主要的;二讲,以齐泰为书记的文革前的党委和各级领导绝大多数是好的还是不好的;三讲,工人阶级内部是团结好还是分派分裂好。为避免互相干扰,还专门组织了一个班子,把派性骨干拉到外地办学习班。“三大讲”对文化革命进行了全面请算,对犯有打砸抢错误的人进行了严肃处理,张孝章等少数错误严重的人被定为“三种人”,即造反起家的人、帮派思想严重的人和打砸抢分子。各级班子得到清理整顿,冤假错案很快得到平反。陈思汀参与了党委文件的起草工作,受到深刻的教育,也得到领导和职工的肯定。
正当开展关于真理标准大讨论、全面拨乱反正的时刻,师一把调离另有重用。市里派来一位新厂长,名叫庞录。企业恢复党委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庞厂长兼副书记,书记的位置还在等待部里委派。党委办公室和厂长办公室合二为一,由主任主持全面工作,陈思汀成为文件、报告的第一撰稿人,他想改行也改不成了。
新上任的行政科长给陈思汀打电话说,在单身楼给他调到了一个适合居住的房间,他的孩子也可以送进厂幼儿园了。重机厂幼儿园规定只有女职工的孩子可以入托,男职工的孩子须经领导批准才给予照顾。新领导刚上任不久,陈思汀並沒有拿私事打扰他,怎么好事找上门来了呢?原来,是他的父亲陈老牵的壮烈之举,感动了上帝。一天,齐齐跟在一群孩子后面冲出大门,横穿马路。一阵风吹过,刮起路面上的黄土,齐齐摔倒在马路中间。陈老牵拖着老寒腿撵到门外,发现一辆卡车呼啸而至。路人连声惊呼,陈老牵突然冲上马路,迎着卡车边喊边挥动双手。司机急刹车。陈老牵趴在车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