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们都十分珍惜回校复读的机会。大部分同学都变成了农业户口,从家里背粮上学。说是背粮,其实背来的大都是红薯或红薯干。桃花堤大队引进红薯新品种,叫地瓜,在沙地上长的特别欢,一举结束了填不饱肚子的历史。从此,地瓜代替红薯在桃花堤叫响名头。麦子仍然是主要农作物,但不是留给自己吃的,交完统购粮,剩下的大部分换成了地瓜干,一斤麦子能换4斤地瓜干。收完麦子还可以栽种一茬晚红薯,这样算下来,一亩地的收成就够两人吃一年的了。把用水泡软的红薯干装在布袋里,再塞进去一块咸萝卜放在食堂的蒸笼上,抬回来就是热气腾腾的一日三歺。小米、麦子等粮食可以换饭票,能吃上窝窝头和稀粥,但陈思汀和不少同学都没有这种口福。吃商品粮的同学有干粮吃,偶尔也能吃上白馒头,多少有点优越感。但他们经常处于半饥饿状态,毕竟身体所需要的卡路里比口感和味道重要的多,红薯对他们有着足够的诱惑力。于是,在商品极度匮乏的情况下,一种以物易物的交换方式出现了。班长田春霖见陈思汀总是干吃红薯干就咸萝卜,就把自己的稀粥倒给他半碗。陈思汀也不客气,端起碗喝了一口,砸磨砸磨说,好香,久违了,抓起一把红薯干丢进他的碗里。从此,田春霖早、晚两歺都给陈思订上一碗粥,两人开始资源共享。他俩的互助组很快又吸收了4个成员,开饭时围成一圈,有干有稀,说说笑笑间就把肚子填饱了,倒也其乐融融。由此可见,只要互相尊重、互惠互利,再加上友谊,人与人之间都是可以自发融合的,而且愈久弥坚。
中午饭有学校提供的菜汤,菜是师生们自己种的,不用掏钱。舀到碗里,可以发现两、三点油星,提醒就餐者每月还有四两食油指标。这天,学校食堂杀了一头自养的猪,大师傅放话,形势好转了,要让每位师生都吃上一片猪肉打牙祭。值日生抬来一桶白菜汤,说桶里有37片肉,不多不少,正好每人一片。37只饭碗整整齐齐摆在地上,期待着那片猪肉的莅临。生活委员连菜带汤舀了一勺,用筷子拨拉几下又倒回去,把勺子交给班长。他认为此事责任重大,应由一班之长来担纲。班长扫一圈期待的眼神,心里直打鼓:万一少一片怎么办?多一片分给谁?他把勺子交给陈思汀说,你是学生会主席,若是肉片少了,到食堂去讨要更容易得到大师傅的相信。面对如此重托,陈思汀不便推托,小心翼翼地把每片肉舀进同学的碗里,最后给自己盛上。同学们都在碗里找到了那片肉,放在嘴里砸吧半天才不情愿咽进肚里。陈思汀闻着肉香早已垂涎三尺,把主食红薯干和肉菜掺和在一起,端起饭碗狼吞虎咽,抹抹嘴去刷碗。陶云芳悄悄告诉他:
“肉少了一片,你碗里都是白菜帮,没有肉。你吃出肉味儿了?”她说,“侯世聪那小眼睛贼亮,也发现你碗里没有肉。俺俩作证,找食堂要去!”
堂堂学生会主席,为吃一片肉去和大师傅理论,岂不被人笑掉大牙?再说,三年没吃肉,陈思汀真的不知道肉是啥滋味儿了,弄不好还会冤枉人家大师傅呢。他很明智,谢绝了陶云芳的好意。多年后生活改善了,吃肉成了家常便饭,各种好吃的也不时摆上餐桌,肥肉成了忌讳。但白菜炖豆腐、粉条,再放进几片白肉,仍然是他的保留菜肴,吃在嘴里,自有一种超乎寻常的美食滋味。
这帮在战火中出生的一代,有幸在建国之初就接受到正规教育,有人称之为共和国的长子。但他们赶上了国家百废待兴、并开始起步向工业化艰难挺进的时代,也注定命运多舛。1963年暑假期间,O城遭遇百年不遇的洪灾,陈思汀和陈道生日夜战斗在卫河大堤上。洪水涨势凶猛,人们背土砸夯,又堆起一道堰,防止水漫金山。猪、羊和房架时有漂过,东生跳进水里,用麻绳套住木料,费力的拖上大堤,以备决口堵堤之用。道生则专心致志地做数学题,备战来年的高考。他的班上高手云集,需要加倍努力才能保住前十名。陈思汀静不下心来复习功课,只好捧着小说打发时间。他们脚下的大堤被保住,但下游和对面都决口了,学校漂浮在一片汪洋之中。洪水还没有退尽,陈思汀搭乘小火轮去学校。留校师生利用马路两边的杨树搭起空中楼阁,把必要的物资搬到上面,还有食堂的两头猪和校长的山羊。女生和老弱病残都转移了,剩下的年轻师生赤身裸体,像猴子一样爬上爬下。一开学,同学们忙着清淤刷洗,然后坐进湿漉漉的教室里上课。全国形势有所好转,但O城和华北不少县沦为灾区,连城市户口的同学也吃起了地瓜干,是山东半岛支援来的,又厚又大。
临近毕业的那学期,学校进行理想教育,一颗红心,两种准备。考上大学就继续深造,将来为国家建设贡献才智;考不上呢,就学习邢燕子、董加耕,回乡参加农业生产,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前几年大学招生收缩,本校毕业生升学率不高,班上很多同学都没有抱多大希望。农村青年结婚早,有些同学家里已给找好了对象;个别同学,等不及毕业就回家成婚了。学校不允许学生之间谈恋爱,但青春期和情感都赶到了这个份上,还是有人写情书、递纸条,给班主任添了一些麻烦。一天上劳动课,陶云芳负责赶驴拉水车,侯世聪分管放水浇地,陈思汀在中间来回走动照看垅沟,防止跑水。侯世聪递给陈思汀一张折叠好的纸条,让他转交给陶云芳。
“怎么啦?陈思汀,大哥同意你谈对象啦?”她打开纸条看了一眼,诧异地问道。
“没有哇?你问这干啥?”
这里需要交代一下。陈兴元曾到一中看望抗日高小时的老师,也是陈思汀的老师,说话间提到不希望弟弟谈对像云云,不知怎么就传到了班上。不少同学都知道陈思汀有一位工作在外的大哥,也有人知道大哥不让他搞对象,所以陶云芳才有这样的问话。她把展开的半页纸递给陈思汀,上面赫然用俄文写着:我爱你!这时陶云芳脱下外套,转身挂在用来拴驴的柱子上。陈思汀忽然发现她的胸部鼓了起来,紧身的线衣勾勒出凸凹有致的线条,一一她出落成一位漂亮的大姑娘。英雄爱美女,才子配佳人,临近毕业,怪不得侯世聪捷足先登、迫不及待地亮出橄榄枝。想到当初排座位时的尴尬,陈思汀不觉哑然失笑。
“你笑啥?”
“我笑侯世聪终于被你征服了,”陈思汀说,“字条是他让我交给你的。”
“我说呢,大哥对你这么好,你不会不听他的话。…侯世聪总想当牛顿、爱迪生,他肯定能考上大学,远走高飞。我没希望,都做好了回乡务农的准备,不扯他的后腿。我不会把纸条交给班主任,你转告侯世聪,让他安心备考,考上一所好大学。”
高考前夕,同学们周日都不回家,抓紧时间做最后的冲刺。陶云芳却一反常态,一到周末就往家跑,听课、自习时也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她的举止神态都被陈思汀和侯世聪看在眼里,但他俩不敢问,怕又是例假之类的问题。在小男生眼里,女生毕竟还是个迷。
高考后的一天,空中飘着蒙蒙细雨。陈思汀披着用高粱叶编制的蓑衣,在野外大路旁给家兔割草,回家路经此地的老师给他捎来入学通知书。还有一份是肖云燕的,她考上了一所知名的师范大学。陈思汀心里忽然打开一扇窗户,好像预示到什么希望,拔腿跑到她家,兴奋地叫到:“肖云燕,你考上了!我也考上了!”天色阴沉沉的,堂屋里光线昏暗。她看他一眼,神情漠然地接过通知书,只管木呆呆地发怔。陈思汀手足无措,想起肖云燕已为人妇,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有些荒唐,好像怕被她识破似地,扭头跑出她的家门。从此,他更不敢打听她的消息了,只是经常梦见她站在村外的打麦场上。他想走近她,她又忽然不见了。30年后他找到她,发现她已成为一位受人尊重的优秀教师。陈思汀放心了,但肖云燕从此再也不来入梦了。
那年农业形势好转,国家还是要加速工业化进程,高校扩招,O城一中高考放了卫星,升学率超过50%。按陶云芳平时的成绩,好赖上个学校是不成问题的,但她落榜了。最令人想不到的是,陈道生也名落孙山。他们落榜的共同原因,是家庭成份问题。
鉴于苏联变修的教训,为防修反修、防止和平演变,党中央决定在全国城乡发动一次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开展大规模的阶级斗争。农村的运动,以清理账目、清理仓库、清理财务、清理工分为主要内容,简称“四清”。四清工作队一开始贯彻了左倾路线,把矛头指向广大农村基层干部和地、富、反、坏、右,采用土改时的“扎根串联”、“搬石头”等办法,把农村干部一锅端。工作队没有查出二官儿的“四不清”问题,却发现他的中农成份土改时没有出第三榜。村支书大利已经靠边站,为他作证的开明士绅之说也找不到文件,于是重划为地主,给道生所在的学校出据了证明。道生坚持填报中农。但他的信用度比不上组织,且背上了弄虚作假的罪名,理所当然的落榜了。陶云芳的爷爷也是大队会计,本为贫农成份,只因全家住在一座祖传的小楼上,被认为是漏划地主。接下来的第二次“四清”纠正了前面的错误,她的爷爷又还原为贫农,陶云芳的高考却不能重来。高考的大门被封死了,但他们沒有屈服于命运,历尽坎坷,各自闯出了一条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生之路。两次“四清”产生的影响所及,这些小人物的悲剧和国家命运比起来,就微不足道了。以“阶级斗争为纲”是毛泽东主席提出来的,但他的主要斗争方向不是广大农村基层干部和过气的地、富、反、坏、右,而是掌权的党内走资派。也就是在对“四清”路线的争论中,他确认了自己心目中的“赫鲁晓夫式的人物”,引发了长达十年的动乱。
汉京大学是一所百年老校。从它诞生那一天起,就怀抱着教育救国、科技强国的梦想,负重而行。陈思汀走出农村、进入城市的求学之路,是和国家从小农经济起步、开始向工业化攀登同步的,历尽艰辛和坎坷。他身穿家织粗布衣裤、脚蹬钉了轮胎底的布鞋,同一群南腔北调的同学走进宽敞明亮的教室和图书馆,像蜜蜂一样如饥似渴地采集花粉。原子弹一声爆炸,让莘莘学子科技报国的梦想更加灿烂辉煌。陈思汀曾经幻想当个诗人、作家,此时它们都躲得远远的,让位给一个硬帮帮的名头一一工程师。学校自喻为工程师的摇篮,正如它的学风,一点也没有夸张,从这里拿张文凭出去,只要好好干,当个工程师手拿把拤。大概是陈思汀在中学当过学生会主席的原因,辅导员通知他去学生会当干事。他拒绝了。他的失眠症仍然顽固地存在,上大课沒有老师监督,更容易打磕睡。中学时还可以保持在前10名以内,到了大学高手云集,他怕要落到中下梯队了。别的课程还好凑合,就是高等数学要命。讲师的南方口音普通话十有六、七听不懂,刻印的讲义又提不起阅读的兴致,陈思汀很快就昏昏入睡,只要不打鼾,没人惊动他的好梦。他的运气不错。适值大学贯彻毛主席教育改革谈话精神,机械专业精简了数学教材,还破天荒地实行了开卷考试,让他顺利过关。为了未来的工程师职业生涯,他决定放弃当学生干部的机会,尽管他喜欢热闹,也乐于参加公共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