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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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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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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世缘》连载

第九十八章 游易升救妹挨饿 薛枣花讳疾投缳

课间休息时,陈思汀的母亲来了。母亲的脚是标准的三寸金莲,从来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怎么找到学校来了呢?陈思汀颇为惊奇。母亲坐在大门外的柳树下,正在用一节高粱秸秆,不停地搓揉肿胀的双脚,这是她每天晚上睡觉前必做的功课。她是从谭家楼妹妹枣红家走来的,两只脚肿成了发面馒头。吃尽了“放卫星”的苦头,农民又走向反面,开始隐瞒产量、私分果实。上级领导认为减产欠收是假象,是农村隐瞒产量。县里开展反对“瞒产私分”运动,谭家楼大队党支部书记谭大牛被抓了典型。她不放心,搭乘进城拉货的大车去看他们一家,在那儿住了三天。

“工作组罢了你姨父的官,可是全村的党员谁都不当这个村支书。社员都说,大队呈报的产量都是砘子砸碾盘——石(实)打石(实)的,根本没有瞒产。邻村的食堂都断了炊,见谭家楼还有饭吃,他们眼红,告了你姨父的黒状。”母亲告诉四丁儿,“咱村的食堂也快办不下去了。今年麦子长的不错,估产每亩160斤,往上报没敢放卫星,也不甘落后,报了250斤。县里派来干部和收割机帮忙收割,麦子没有上场就把要征购的拉走了。大队留下麦种和备用的,分到小队就剩了一点点儿。咱村食堂还没散伙,一顿饭每人一个窝窝和一碗菜汤。多亏你考上了中学,吃不饱吧也有个保证,村里人说不定啥时候就断顿了。”母亲解开包袱,拿出4个黑白相间的花卷,说是谭家楼食堂改善生活,四丁儿姨没舍得吃,给她拿上了。“你老是不长个,就是因为吃不饱,娘把花卷给你送来,就是想让你垫么垫么。”

陈思汀的眼睛湿润了,说:“娘,校长在会上讲了,我们学生的粮食关系在城里,不能从家拿吃的,这叫与民争食,破坏统购统销,会犯错误的,您拿着路上吃吧。”

“哪还有这种规矩呀?你就在这儿吃,别让校长看见不就行啦!”母亲忽然站起来说,“大队打了一眼机井,你留柱叔进城拉水泵,等了一天一晚才装上车。我刚才找到他,说好在铁木厂门口等我,我得去赶车了。”

陈思汀想,母亲本可以在谭家楼等待搭车回村,就是为了给儿子送几块干粮,颠着小脚走了8里地。他要是坚持不吃,会惹她生气的,于是说:“娘,我该吃午饭了,这会儿也吃不了4个,你留下两个路上吃吧!”

“那也行,在外边吃完再回去,别叫人看见。”母亲嘱咐儿子。陈思汀陪母亲穿过学校农场,来到大路上。

“你不要再送了,铁木厂离这儿不远,走过去拐个弯儿就到了。”母亲说,“这俩花卷送给赶车拉货的,让他们也解解馋。”

陈思汀靠在柳树上,一直望着母亲的背影消失在街头。

下课的钟声响了,陈思汀的肚子咕咕地叫起来。花卷里还卷着油盐葱花,吃起来很香。他吃完一个,想拐到井上车口水喝,再美美地享受另一个。井台下蹲着一个人,正在大口的吞食红薯叶。因为土地松软、肥料充足,平时浇水又勤,陈思汀栽的红薯秧子格外茂盛,让这位食客大快朵颐。他侧身一瞧,原来是游易升。游易升听到动静,吃惊地站起身来,把口中的红薯叶嚼吧嚼吧咽下去。

“正开饭的时候,你来这地儿干啥?”游易升吃惊地问。

“我还问你哩。你不吃饭,怎么跑到这地儿吃红薯叶来了?”

游易升走上井台,靠在推棍上说,村里的食堂关门了,家里只有瓜菜充饥。他的小妹妹才一岁多,母亲断了奶,嗷嗷待哺。他把干粮省下来送回家,给小妹打成糊糊喝,才保住了她的小命。“我这个月的饭票花光了,不敢到大田里找吃的,怕被当成小偷抓住。我早就看好你种下的红薯,实在饿的受不了才来找吃的。红薯秧子太旺了不长红薯,我是在帮你放卫星呢。思汀,我求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要不是怕被人发现,陈思汀真想抱住他大哭一场。

“到月底还有好几天呢,光吃红薯叶哪能行啊!”他把花卷送到游易升面前,“你把这个吃了吧,我娘拿来的,我已经吃过一个了。”

“谢谢思汀!”他毫不客气地抓过花卷,用手里的红薯叶包好塞进裤兜里,“晚餐我还订着二两,希望是个馍馍或窝窝,别碰上倒霉的红薯干,连你的花卷一块儿送回家。多亏我家离学校近,小妹才能粘上哥哥的光。”

陈思汀不喜欢打小报告,但思来想去,还是把游易升的事给班主任老师说了。班主任把游易升叫到他的宿舍里,问明情况,塞给他几斤饭票。从此,游易升的饭票就被老师扣住了,每周给他发放一次。游易升知道是陈思汀告的状,也没有说什么,还是照样去吃他的红薯叶,照样往家里送干粮。后来,还是酿出了事端。

母亲走后不到十天,陈思汀的本家三叔骑着自行车来校接他回家。他问有啥急事儿。三叔说到家你就知道了,已经给你请好了假。一路上他揣度了好几条可能发生的事故,再也没有想到竟然出在母亲身上。她悬梁自尽了。陈思汀跪在灵堂上,不说,不哭,不想,脑子里一片空白。村里人都说母亲有福气,养活的儿女有出息,为啥就不想活了呢?他想不明白。兴元连夜奔丧回家,关在东屋里听家人和邻居诉说母亲寻死前后情状,也是不哭,一言不发。陈思汀做梦似的在一片混沌中彷徨,忽听有人呼唤:“四丁儿,你娘叫你哩!”

他激灵一下睁开眼,却发现灵床上的母亲并没有活过来的迹象。

“你娘在后院麻三奶奶家里呢。”二婶儿对他说。

四丁儿很是纳闷儿,跟着人走进麻三爷的院落,就听见上房里传出母亲的声音:“我的小娇儿,你可回来了,让娘再看你最后一眼。”

说话的不是他母亲,而是麻三奶奶。以前麻三奶奶得过魂附体,还有个说法叫撞客,陈思汀只是听说,并不相信,这一次摊到他身上了。

“俺是没法活下去了,才走上这条路;可是一想到我的四丁儿,就后悔了。唉,俺后悔也晚了。”她翻来覆去就是这句话,陈思汀以为在演神话,一句话也不说。

“俺走,俺走还不行吗?”母亲的口气忽然变了。麻三奶奶原本是盘腿坐着的,这时慢慢地委顿在炕上。原来,阴阳先生进了门。四丁儿木呆呆地回到灵堂,守灵的堂姐又被附体了,用母亲的口吻说起心疼他的话。

“大嫂,咱现在是阴阳两隔了,您要是真疼四丁儿的话,就不要缠着他了,怪吓人的。”二婶儿说。

“好,俺走,以后再也不来了。”堂姐模仿枣花的口吻说,“四丁儿,你可要照顾好自个儿呀,可怜的孩子!”四丁儿 “哇”地哭出声来,如梦初醒。

村里死人是经常的事儿,人死了也就慢慢被人忘却了。陈思汀对母亲却是忘不了,甚至没有迈过这道坎。他是个共青团员、党的助手,接受唯物主义、无神论教育,不再迷信鬼神,但母亲梦幻似的魂魄附体表现出的眷恋之情,却深深地震撼了他。他拥护“三面红旗”,相信领导讲的“形势大好、成绩和缺点是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的问题,而母亲却因为“活不下去”而去寻死。他想回避母亲的死,从来不打听母亲的死因;亲属和街坊邻居们,在他面前也从来不提这回事儿。但他无法摆脱脑子里无法调和的矛盾斗争,往往彻夜无眠。因为陈思汀严重欠缺睡眠,几乎每天都有一堂课打瞌睡,一直到大学都没有改观。他也由此得了个绰号:睡王。年逾古稀、阅尽沧桑之后,陈思汀才敢正视母亲之死,了解到母亲活不下去的原因。

由于缺乏营养、极度劳累,当时不少村民罹患肝炎和浮肿,而妇女又添了两种病:闭经和子宫脱垂。母亲患的正是子宫脱垂,而且症状相当严重。更要命的是,她害怕丢人现眼,不敢让人知道,更不敢寻医问药。麦收后那些天,壮劳力忙着夏耕夏种,老年妇女都被派去收拾棉花苗,捉虫打杈。收拾棉花必须长时间股低着操作,是子宫脱垂患者的大忌。几天下来,母亲饱受煎熬。她提出要和男社员一道去锄地,又没有说出理由,遭到拒绝,一气之下罢工休息。按当时的规定,不劳动者不得食,她失去了去食堂吃饭的资格,只好准备下一些野菜,等丈夫领来他那份干粮,放到菜锅里熬汤喝。牵儿干了一晌重活,饥肠辘辘,在回家的路上忍不住吃掉一个菜窝窝,只拿回家一个,让她愈加感到绝望。陈思汀认为,是饥饿和疾病,把母亲送上了不归路。母亲逝世几个月之后,专署增发了肝炎、浮肿等疾病治疗救济款。县政府还专门下发紧急通知,要求抓紧防治妇女闭经和子宫脱垂,给患者发放麦麸饼,增添营养。可见,像母亲这样因缺乏营养而患病者不在少数。那一年,是共和国国运的大底,是历史上称之为“三年困难时期”中最困难的一年,饿死不少人。桃花堤所剩不多的树,都被捋光了树叶,剥光了树皮。桃花堤村没有饿死人。得肝炎、浮肿的老年人,包括麻二爷,死了好几个,但他们是因病而死,不是饿死的。

班上的团支书是位女同学,叫王静君,为人低调,不大爱出头。组织委员叫范友卿,是个帅气干练的小伙子,团支部的活动多由他出面。这两位是陈思汀的入团介绍人,在以后的人生路途上,每逢填写履历表,都不能漏下他俩的名字,因此记得牢靠。学校召开大会,传达贯彻县委《大搞瓜菜代,安排好群众生活》的会议精神。会上,总务处主任介绍了邻县桑阿镇的经验,说他们用秸秆、树叶、地瓜秧等近百种代用原料,生产出白酒、红糖、淀粉、糕点、酱油等代食品,解决了吃饭问题。高三学生宣布一项技术革新成果,说经过反复实验,他们用秫秸研制成功营养糕点,富含高蛋白,让各班派代表到学生餐厅领样品。最后,方校长做总结报告,讲国际、国内形势,讲贯彻落实县委会议精神的意见,最后说:“老师们,同学们!咱们校园西北角还有几大垛麦扬呢,学校成立了科学实验小组,借鉴外地的增量法,可生产出数量可观的代食品。大家不用担心没饭吃,回去安心工作和学习吧!”回到教室后,范友卿同学拿回来一包点心,纸包上写着“跃进香糕”四个字,看来就是糕点的品牌了。包装里有五、六粒汤圆大小的球,灰不溜秋,被后排同学抢到手,饥不择食塞进嘴里。陈思汀眼巴巴地瞧着他们狼吞虎咽,还咽了两口口水,没想到他们一个个又都吐了出来,赶紧拿上牙缸找水漱口。

“怎么都吐啦?”范友卿自己没舍得吃,见香糕被吐在地上,甚感可惜。

“什么跃进香糕,又涩又苦,还有一股驴粪味儿,叫跃进臭糕还差不多。”同学薛达阁说,“跃进,跃进,大跃进搞的人都挨饿了,就拿这东西哄人吃?”他的这句牢骚话,犯了大忌,被范友卿作为右倾机会主义言论向团委做了汇报。

薛达阁是薛庄人,其父薛武风是支部委员兼民兵连长。为了完成上级下达的粮食征购任务,O城县不得不预征下年度的征购指标,遇到很大的阻力。为打开局面,县委在农村开展的“反右倾”运动中,把征购粮食和右倾机会主义挂钩,有道是“右不右,看征购”,完成征购任务的干部就是左派,是毛主席的好干部;完不成的就是“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被划到彭德怀一边。基层干部害怕了,只好清仓扫囤,甚至到邻县借粮完成上缴任务,换取一顶“左派”帽子。薛友吉仗着“三八式”(38年参加抗日)老革命的资格,软磨硬抗,把粮食藏在小队和社员家,坚壁清野,用对付鬼子的办法对付政府,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免去职务。薛武风继任了支部书记职务。他是薛庄的一员干将,曾多次带领民兵赴外地炼钢铁、挖水库,党指向哪里,就奔赴哪里,大冷天打出“光膀化、裤衩化、赤脚化”阵势,战天斗地,让曾经的抗日堡垒村再扬威名。他不像别的领队那样,自己穿着大衣、拿着棍子监视属下干活,而是带头光膀子、穿裤衩、打赤脚,大干苦干,是出了名的硬汉子、铁将军。在其位,谋其政,身为支部书记,薛武风成了薛庄征购粮食的第一责任人。他亲自出马,让民兵端着三八大盖助阵,到各家各户翻箱倒柜、挖地拆炕,把粮食罗掘殆尽。薛武风依然是响当当的左派,但是,薛庄社员却陷入了饥饿的泥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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