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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天诚不负众望，考取县试第一名，称作“案首”。按惯例，免去了后面的府试和院试，直接进入县学成为秀才。
陈家没有搭台子唱戏，却也杀猪宰羊，张罗了两天流水席，遍请前来贺喜的亲朋好友。在散场后的家庭宴会上，新进秀才举杯先敬爹、后敬娘，最后斟满两杯酒，恭恭敬敬地来到锅台边，深情地对舀饭的妻子说：
“你来陈家受苦了，谢谢你对俺无微不至的照顾，默默无语的鞭策。八年来咱们同处一室，朝夕相伴，也该同饮一杯了。你的辛苦会收到回报的，俺会尽到一个男人的责任。”
当着父母的面感激媳妇儿、夸赞媳妇儿的男人，在那个时代也恐怕只有这位少年秀才了。柳婉儿不过像个尽责的保姆，并没有给他作为妻子的爱，也许是她那细腻周到的服侍，让他享受到了浓浓的母性气息。随着他年龄的增长，母爱和性爱开始叠加，情感的累积终于决口了。
柳婉儿惊奇地睁大眼睛，发现面前的小弟弟忽然长大成人了。嘴唇上赫然一抹毛茸茸的黑须，声音也变得粗哑，一股男子汉的气息扑面而来。更让她没想到的是，看上去对夫妻情事儿毫无感觉的毛孩子，原来啥事儿都明白。她的心受到强烈震撼，眼泪夺眶而出，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双手捂着脸跑回自己房里，蒙上被子嚎陶大哭。婆婆开始对儿子的举动感到惊愕，继而大惊失色：
“咋啦？咋啦？你媳妇儿咋咋啦？还不快去劝劝！”
“没事儿，让她哭一阵儿就好了。”
约摸过去半个时辰，圆圆的月亮爬上房顶。婆婆见媳妇儿屋里没有动静，放心不下，端了个针线笸箩推门进去。媳妇儿端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梳头，身上换了件红底碎花左襟褂子，炕上铺好一床双人盖的被子，还有一对新枕头。这些都是她嫁妆里的存货，还从来没有动用过。见婆婆进来，柳婉儿赶紧立起身来：
“娘，您有事儿吗？”
“我纳好了您爹和二小儿的鞋底，鞋帮也做好了，你把它上起来吧。哎，老了，没有手劲了。”
“娘有活就往我屋里送，不要累着就好。”柳婉儿接过笸箩送婆婆出门。
“快，给你媳妇儿送饭去！”一碗荷包蛋挂面和两碟小菜放在托盘上，婆婆忽然想起当年他俩洞房花烛夜的情景，觉得应该弥补弥补，于是又点火筛了一锡壶白酒，和一碟油炸花生豆，一并让儿子端回屋。
媳妇儿今夜没有纺棉花，窗户上早早就黑灯了。听到里面唧唧哝哝地说话声，婆婆惦记着抱孙子的事，悄悄地把耳朵贴在窗户上，只听得儿子说：
“…我一直把你当成姐姐，可从来没有忘记让你给我生儿子。”
“我早就忘记生孩子这回事儿了，再晚几年也许真的就不行了。不过现在还来得及…”媳妇儿忽然尖叫，“哎呀！你轻点！”
“咋的啦？疼吗？”
“没，没事儿”…
婆婆蹑手蹑脚地离开窗户，嘴里咕哝着：“都在一个炕上睡过八、九年了，还是一对生瓜蛋子哩！”想起当年自己和小三岁的女婿那些糗事，她“嘿嘿”地乐出声来。
柳婉儿开门见喜，第二年就生了个胖小子，乳名石砘儿。一家人喜气洋洋。刚坐完月子，婆婆就宣布退居二线，自己改行抱孙子。柳婉儿作为长子长孙的母亲，深受公婆信任、丈夫敬重，办起事来自然得心应手，俨然成了老陈家的当家人。当然也和她的经济地位有关。原来，作为嫁妆的土地是她和丈夫的体己地，所有的收获都用来再购置新地，由娘家操办。十年累积，规模已经超过陈家。当家后，柳婉儿宣布，从当年起，她的体己地收成统统归到老伙里，自己只保留土地所有权。此举使陈家立即进入桃花堤富户排行榜，也让柳婉儿着实得意了好一阵子。由此可见，经济的确是基础。即使在极端男尊女卑的社会里，经济实力也能对女人的政治地位产生拉升作用。但是，却不能改变她的命运，也不能给她带来一生的幸福。不过眼下柳婉儿还没有体会，只说是苦尽甘来，要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了。
陈天诚初入学时在O城清泉学院读书。学院的对面就是武进士的宅院，围墙高大。进大门折过迎壁墙，即是外院，内有一排下房和一处耳房杂院，与正、厢房组成四合院。进去二门，才是宅院的核心地带内院。内院有七间正房，为七檩前后廊式砖木建筑，两侧厢房为六檩前廊式，装饰简单素雅。房屋均已完工，还没来得及购置家具武进士就阵亡了。宅院的后边还有一处院落和一块空地，只盖起一排正房。小嫂子把内院房间粗略收拾一下，租给清泉学院做生员宿舍；又把下房改造成临街门面，开起了杂货铺，倒也能凑得出大烟鬼吸毒之资。O城县是个贫困县，经常因旱、涝等天灾被蠲免田赋，但县学的生员都是官员、士绅阶层的接班人，攸关朝庭和社会安危，政府还是千方百计给予支持的。学校免收学费、住宿费，县财政每年发给生员3两银子作为生活补贴，称为膏火费。每届新生入学，县教谕都要向他们进行募捐，少到几文多到几十两都可，以弥补教育经费的拮据。柳婉儿拿出十两私房钱支持丈夫捐款，陈天诚的名字生平第一次被镌刻在功德碑上。虽然家境在乡下还算富裕，但陈天诚花用十分节俭，还经常被小嫂子拽去吃饭，倒也不用从家里要钱了。千百年来，不少农家子弟就是攀登着科考这条唯一的阶梯，艰辛地走上仕途的。谚语说“朝为田野郎，暮登天子堂”，就是其中勤奋而又幸运儿的鲜明写照。陈天诚憧憬着金榜题名，义无返顾地踏上这条不归路。他一个月才回一次家，偏偏就在一次探家时，摊上大事儿了。
沙姑集有20几家商铺，逢阴历五、十为集。日上三竿，周围十里八村的乡下人，都会聚到这里进行买卖。相亲的，上庙烧香拜神的，以及撂场子打雷比武等活动，也都趁着集日举行。天诚的妹妹秀姑已经换帖，还没有过门，前些日子听说女婿害伤寒，曾偷偷到沙姑庙许过愿；现在女婿痊愈了，嫂子柳婉儿陪她来还愿。这天陈天诚正好在家，也要到沙姑集学馆去看望蒙师，约好中午一块吃烧饼羊肉汤。陈天诚从学馆出来后，匆匆赶去赴约。街上一片慌乱，只听有人喊“大兵抢东西啦！快跑吧！”因为这一带多年动乱，经常遭到乱兵、土匪的勒索、抢掠，店铺已成惊弓之鸟，一有风声便急忙上板打烊，摆摊叫卖的也纷纷收拾摊子，钻进胡同躲避。陈天诚惦记着家人，撩起长袍，迎着人群快步冲去。
在沙姑集找事儿的这些兵痞，领头的是来自淮军独眼龙。太平军北伐失败后，鲁西白莲教崛起，与黄河南杀过来的捻军相呼应，把清军搞的疲备不堪。教军的兵马大元帅杨泰，称帝不到半年便命丧沙场；实力最强的宋景诗黑旗军，接受招安后重又造反，转战南北，会合捻军重创清军，坚持两年后也失败了。而风一样聚散不定、奔袭劫掠的捻军，却越战越勇，防不胜防。先是击毙了剽悍的清朝大将僧格林沁亲王，全歼他率领的蒙古骑兵；后又连败湘军统帅曾国藩，让这位剿灭太平军的功臣头疼不已。曾国藩的学生、淮军统帅李鸿章披挂上阵，总领剿捻重任。他主张“师夷之长”以自强，大力装备西洋火器，并高价雇用外国教官训练军队。李鸿章采用曾国藩制订的“划河圈地、以静制动”的剿捻方略，不到一年就围歼了捻军主力部队。独眼龙土匪出身，是英国洋枪队最早招募的成员。洋枪队后来改称常胜军，全部配备在当时还算先进的燧发枪。燧发枪是在枪膛内火药处装上打火石，扣动扳机，通过摩擦使火石打燃火药，代替了用药绳点燃火药的老式火器。其优点是不管阴天下雨，都可以全天候发射，开启了近代枪械的新时代。太平天国失败后，常胜军解散，大部分枪械和将士都落在李鸿章手里，其中就包括这位独眼龙。淮军是地方团练起家的队伍，将官多从本地族人乡亲中选拔，独眼龙虽然屡建战功，才只是个区区队长。半年前，他被捻军的火铳崩瞎一只眼，带伤攻下圩寨，立下战功，但因杀良冒功一事被人举报，将功折罪，又没有得到升迁，心存怨恨。独眼龙的部下大多是捻军投降士兵，不愿远离家乡，独眼龙欲带领他们投奔驻守豫皖一带的另一支部队。淮军各部之间相对独立，甚至互有摩擦，不会拒绝携带枪支的兄弟部队官兵。独眼龙以筹办军资之名来到沙姑集，用打白条的方式持枪勒索，货物装满五辆大车，在集市中心的沙姑庙前鱼贯而行。独眼龙骑在马上，挥舞着马鞭头前开路，欲开进大沙河潜逃。在他身后的大车上，还背靠背捆绑着四个年轻妇女，其中就有柳婉儿和她的小姑子。她们的哭叫声，惊动了一群设场子习武的后生，赶来拦住独眼龙去路。
“不许抢人!”
”快把东西放下！”见有人挑头，被抢的商贩和赶集的人也纷纷围过来呼叫助威。这时高高的杨树上有一只乌鸦呀呀鸣叫，也参加了抗议活动。独眼龙大怒，摘下斜挎的长枪，朝上“当”的一枪，一只乌鸦应声落地。众人吃那一惊，顿时鸦雀无声。
独眼龙这杆枪是新式击针式后装枪，在后膛装进药包，通过击针撞击点燃火药，推出椭圆形弹丸。枪管里刻有螺旋膛线，使弹头产生旋转运动，以保持飞行稳定，提高命中率和穿透力。和通常的前装燧发式滑膛枪比起来，后装枪射击速度和准确性大大提高。稍后大量使用的毛瑟枪和汉阳造，就是它的改进型。常胜军解散时，独眼龙花掉所有的积蓄，从准备回国的英国军官手里淘来这支枪，以及专用的药包和弹丸。为节省弹药，独眼龙只有在关键时刻才动用它，一枪制敌。
“都给我闪开！谁再闹腾，小心脑瓜子开花！”独眼龙用枪指着众人划拉半圈，喊到，“弟兄们，你们手上的家伙不是烧火棍，都给我准备射击！”
十几位护兵手持长枪，分列大车两旁。他们手中的枪，还是老式的前装药燧发式滑膛枪，是鸦片战争中英国军队使用的那种，枪身上装有刺刀，用以近战。听见独眼龙的命令，护兵一齐举枪，对准人群。人们领教了洋枪的历害，纷纷后退。独眼龙催马前行，大车徐徐跟进。
“乡亲们，救救我们吧！”大车上的女人齐声呼叫。
陈天诚迎头冲上来，不顾一切地抱住独眼龙的马头，因为他听到了妻子和妹妹的哭声。
“光天华日之下，怎敢强抢良家妇女？快把人留下！”他声嘶力竭地叫道。
“好个酸秀才，竟敢管起老子的事来！快让开，看大爷我抽死你!” 独眼龙见是一个秀才，随即把枪斜挎肩上，抡起马鞭劈头盖脸打来。陈天诚双臂勒着马脖子，死也不松手。独眼龙挂起马鞭，腾出手来去抽马刀，他要挥刀斩断秀才的胳膊！但他发现晚了一步，自己的马刀己经勒住了自己的脖子。
就在独眼龙放下马鞭的一刹那，一条黑影落在他身后的马屁股上，抽刀、割喉一气哈成。独眼龙也曾经是个练家子，后来光顾了摆弄洋枪，功夫荒废了不少。他明白，今天遭遇高手了。还好，刀刃刚刚蹭到肉皮就打住了。
“叫你的人放下洋枪！”一个低沉但十分严厉的声音命令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