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儿离家前,把早熟的几棵树上的麦黄杏包给小贩出售,卖下的钱有国民政府银行发行的法币,也有伪币,都被他带了出来,打算碰巧了买点有用的东西。不巧的是,他遭遇了一场货币战争。法币和伪币,成了敌人掠夺根据地紧缺物资的武器。为此,抗日政府下令统一货币市场,规定抗日根据地发行的“抗钞”为本位币,严禁法币和伪币在根据地流通。牵儿傻眼了,担心手里的钱打了水漂。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他发现,在外地抗日政府公营商店,可以用法币和伪币兑换抗钞。他欣喜若狂,当即用兑换的钱买了麦种和荞麦种子。庄稼人嘛,时刻想到的,就是种地。不管收不收、收多收少,你都得按时把种子播到地里,听天由命。归途中,运输队在马陵道打尖。据说此马陵道就是战国时那个古战场。鬼谷子的学生孙膑用增兵减灶之计诱敌深入,在这里射杀了他的同窗、魏国大将庞涓,报了膑刑之仇。牵儿对这个故事是熟悉的。饭后别人都睡觉了,他独自一人外出蹓跶,寻古觅胜,聊以舒解烦闷压抑的心结。来到一座古庙,题名碧霞宫,正厅供的是碧霞仙子,下房供的是鬼谷子。庞涓、孙膑和苏秦、张仪四位弟子分列左右。庙内萧条,不见人影,两厢的房间大都落锁。
“先生留步。”牵儿走在厢廊上,忽然被人叫住。从敞开的窗户里闪出一个人影,昏暗中形貌绰约。
“我看先生步履犹豫,眉头紧锁,似被满腹忧愁缠身。您不妨进屋让贫道袖占一卦,也好解闷释怀。”屋里人主动招呼,自称道士。
眼下牵儿是有家不能回,有苦无处诉,正在落难之际。他也幻想过突然有贵人相助,给自己排忧解难,哪怕明知是一根稻草,也会抓住不放。他进屋坐下,在昏暗中把两次送粮,惹祸上身,怀疑被敌我双方报复的心事一五一十讲了出来。
“你不只是得罪了双方,是得罪了三方吧?”道士说。
“还有谁?”牵儿警惕地问。
“你把委任状借给游击队,让他们赚开寨门把闫区长捉去杀了,这事就一笔勾销啦?”
牵儿的脑袋“轰”的一声炸了:“你咋知道?…你,你是谁?”
道士点亮棉油灯,拉近自已的脸。
“啊,黄区长?不,黄县长!”牵儿惊异地站起来。
“不。我既不是黄区长,也不是黄县长。咱俩同是天涯沦落人,有幸他乡遇故知。你坐下,咱们慢慢说。”
其实,黄区长的心事儿比牵儿还重,更是无处倾诉。他沏上一壶茶,借此古刹黄昏、雀鸟归巢之际,把自己的故事慢慢说给牵儿听。黄庞是本县黄沙窝村人,家境小富,战前在北京读专科学校。当时国民政府计划改造农村政权,从学校招收一批青年学生,经短期培训后充实到县区政府。黄庞就是在这种背景下来到古渡镇,并认识了牵儿。事变后日军逼近,O城县长率员南逃。黄庞随大流逃到黄河边上,徘徊于郑州、洛阳之间。他是位热血青年,想回乡抗日,又不知走什么门路,于是决定去济南找国民党省党部,因为那里有他的档案和委任派遣记录。一路上遭遇韩复渠率兵过黄河南撤,日军大举南侵,蹉跎多日,等黄庞到达济南时,已过了事变后的第一个春节。此时蒋介石以不战而放弃黄河、泰山天险的罪名,将山东省主席韩复渠诱杀,任命第三舰队司令、青岛市市长沈鸿烈为山东省主席兼省保安司令。其时胶济铁路沿线已被日军占领,黄庞在沈鸿烈组织的“游击政府”里担任交通员,以算命先生身份做掩护,奔走于坚持敌后抗战的国、共武装部队之间。其中有深入苏、鲁一带的于学忠部正规军,有国民政府军政人员组织起来的地方武装,还有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武装。沈鸿烈以山东省主席自居,企图把山东抗日武装都收入自己囊中。首先于学忠就不买他的账,共产党更是坚守自身独立发展的路线,只有范将军这一类地方武装,给这位省主席一些面子。抗战初期,在国军节节败退、日军迅速向南推进时,八路军和坚持敌后的国民政府地方武装搞统一战线,发动民众揭竿而起;同时,以民族大义为号召,把民团、会道门和土匪武装也组织在抗日救国的旗帜下,一致对外。敌后掀起轰轰烈烈的抗战高潮,和主战场浴血奋战的将士们遥相呼应,充分体现了中华民族的伟大觉醒。到了武汉会战以后,国军主力和日军都遭受巨大消耗,主战场陷入胶着状态。直到此时,日本以武力“速战速决”占领中国的牛皮告破,改行以诱降为主、武力为辅的战略。蒋委员长也发现,单靠正面阻击战不行,虽然消耗了日军,自己的代价也太大,难以持久,于是采纳各方建议,派重兵深入敌后,侧面击敌,策应正面战场。
“这些年我在鲁冀豫一带游走,没为抗日做成什么事,倒是熟读了一部现实版的《三国演义》。”黄厐最后说。
“三国演义?”提到《三国演义》,牵儿立马精神起来,把眼前窘境丢在脑后,催促说愿闻其详。
“不,确切地说,是两国三方演义。”黄庞说,从全国范围讲,其实三方演义从《九一八事变》就开始了。单就华北来看,是从《七七事变》上演的。当委员长和日军都调兵重返华北战场时,发现这里己被共产党、八路军乘虚而入,并呈迅速扩张之势。此时日军凭借优势的兵力,开展“维持治安运动”,反复扫荡,以图消灭国、共武装力量。但日本先天不足,其兵力只能控制城市和交通线,广大的农村成了国、共游击的战场。委员长给敌后国军的指示是,既要坚持抗日,又要阻止共产党势力坐大。此时共产党的力量最弱。面对日军的残酷扫荡,它努力争取一切组织的同情、支持,尽量拓展自己的存活空间,对国民党武装更是主动联系,礼让三分。但是,面对国民党不断采取的限制措施和摩擦事件,共产党不是更听话了,而是采取了针锋相对的斗争。还没有把日本赶走,国、共的蜜月期就过早地结束了。“我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被派到O城的。当时O城县抗日政府已经被共产党控制,但乡村政权大都还是原班人马,城北两区更是在日伪和共产党的争夺中摇摆不定。我打算依靠插入冀鲁两省间的石友三部,拉起一支我党的抗日队伍,在O城占住脚跟,不想…”
“委任状的事儿俺真不是有意的,当时真不知道表弟是共产党…”牵儿听黄庞说到了自己头上,急忙插话解释。他一直因此而不安,认为愧对了黄区长的信任。
“你不必自责,我还得感谢你哩。”黄庞说,“闫某人的确与日伪勾结,共同对付抗日政府;而石友三,也因企图投降日军,被不愿做汉奸的部下高树勋活埋。你想,我要是在石友三支持下、依靠闫某人一帮当了O城县长,汉奸的名声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咱们这辈人,挣扎于乱世,犯什么错误都可以原谅,只有当汉奸是无法面见先人和向后世子孙交代的。所以,我得感谢你。”
“依您看,这两国三方演义的结局会是怎样?”
“小日本贪心不足蛇吞象,又惹上了美英大国,越来越力不从心了。我看委员长是看到了这点,在主战场,不管日军怎样攻击和轰炸,就是不投降,凭借地理优势展开拉锯战,坚守最后的防线,等待时局变化,追备大反攻的到来。但在敌后战场,国军的大部队不是被日军击垮,就是叛变投靠了汪伪政府;而地方杂牌武装,也被日伪拉拢对付共产党,犯了当汉奸的大忌,被八路军明正言顺的击溃、消灭。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你看看眼下共产党抗旱救灾、拯救民生的苦心,就能大体知道将来人心向背、天下归属了。”
灯油熬干了,屋里屋外一片漆黑。二人默对良久,牵儿又想起自已的处境,问计于这位上司。
“现在共产党连伪军、土匪和会道门都在争取,还容不下你这个屡次帮忙的乡长吗?我倒想,他们给你扣一顶资敌的帽子,说不定是为了打消日伪对你的怀疑,是在救你哩。你这个人,坚守中庸,不走极端,不求大贵,也不会有大祸。眼下,是你人生的最低点,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黄庞又严然成了算命先生,给牵儿吃了粒宽心丸。“至于我本人,基本上沦为抗战的看客,红、蓝双方的车都没有搭上,今后要自寻出路了。咱们后会有期。”
牵儿回到潭家楼己是掌灯时分,大舅家里乱作一团。大舅坐在枣树下抽旱烟,两个孩子在哭,大妗子和几个女人在东屋门外连敲带喊。原来,枣红把自己插在屋里一天一夜不开门,不吃不喝,只是一个劲的纺棉花。枣红有孕在身,更让婆婆万分担心。大舅告诉牵儿,妇女主任金英被治安队抓去活埋了,枣花和金英情同姊妹,受不了打击,怕是快要神经了。牵儿听了这消息,如雷轰顶,差点就要崩溃。金英不是别人,是过门不到一年的子刚媳妇儿,论辈分该是牵儿的二婶子。眼下来不及多问,先救下枣红再说。
“枣红,枣红,我是兴元他爹,你姐姐枣花看你来了,快开门!”牵儿违心地撒了个谎,还当着一堆婆家人大呼她的闺名,这也是犯忌讳的。为了救小姨子,他只好使出了“兵不厌诈”这个立竿见影的法门。屋里的纺车嘎然而止,接着咣当一声拉开一扇门。
“大姐…”枣红哭叫一声,便出溜在地。
牵儿也顾不了许多,两手托起枣红,把她平放在炕上,一手托头,一手用拇指按住她的人中,实施抢救。他回头对六神无主的大妗子说:“你看她脸色苍白,大汗淋漓,像是虚脱了。推车上有我刚买来的红糖,你冲一碗红糖水凉上。”
不等婆婆动身,后面早有人照办去了。枣红终于“哇”地哭出声来,一碗红糖水不凉不烫及时端来。农村向来不备开水,那是一碗红糖米汤。都说是一日三餐,其实,几千年来,这里农村人家晚饭是不吃干粮的,只是喝一碗捞不出几颗米粒的小米汤。人们白天的问候语“吃了没有?”,到晚上就变成了“喝汤了没有?”晚饭不吃干粮,并非是践行佛陀“过午不食”的戒律而达到修身养性的目的,而是因为粮食短缺。此时,大妗子铁锅里的米汤正好派上了用场。
大牛带民兵去挖金英的尸首,到现在还没有回来,牵儿便和大舅一人舀上一碗汤,坐在树下说起金英来。金英出生于书香门第,自幼在家塾读书,出嫁三年后丈夫病死,她带着女儿在农村小学教书,自食其力。事变后,金英住在娘家金寨村躲避战乱。还是在区小队打游击时,子刚带队袭击敌人后,与队员分散隐敝。他跑到金寨,翻墙越脊要到一个老亲家里躲藏,因为月黑风高,迷失方向,误入金英家的大院。金英的父亲金老礼是位乡绅,把子刚安置在金英屋里,扮成她得伤寒病的丈夫,骗过敌人。多少年来,年轻寡妇都被视为丧门星,背负着克死男人的十字架,是不祥之物。金老礼根本没有想到,年轻帅气的抗日干部竟会打金英的主意。自东北回乡后,子刚已是族中乃至全村的大龄光棍,家里一直张罗着给他提亲。但子刚一心打游击,没有心思娶媳妇儿。但和金英一夜无声地相处,她的神韵让这位钢铁汉子冰溶雪消。他深深地爱上了假扮他妻子的女人。金英娘家成了子刚的堡垒户。半年后,他不经媒人,直接向金家提亲,让这个大院无异于发生了一场地震。和陈家一样,“祖上无犯罪之男,亲族无再嫁之女”一直是金家引以为豪的前辈遗产,也是后辈遵循的信条。妇女解放、婚姻自由在大城市里已经沸沸扬扬,但偏僻的农村古风依旧,丝毫不为所动。金老礼出于大义把一个抗日战士藏在闺女屋里,传出去没人笑话,反倒会引起尊重;要是让守寡的闺女再嫁,定会在族人和亲朋圈里引起石破天惊的震动。首先,金英的婆家就会出来闹事儿。金老礼让子刚吃了闭门羹,回应说:“你来家歇歇脚可以,但不能打金英的主意,坏了她的贞节。她要敢跟你私奔,我就和她断绝父女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