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道长掰开三清百毒丸闻一闻,说芒硝和砒霜配比太高,毒性超大,一口吃下俩药丸儿不死才怪。大个子的爹已经病到噎食后期,死马当作活马医,死了也就解脱了。他找万游仙,不过是想逼他认错讨几个钱儿花。没想到万游仙走火入魔,竟做出如此傻事。大个子怕闹出人命官司,趁乱悄悄溜之大吉。柳婉儿受到惊吓,再没心思讨秘方了,催着丈夫离开吕祖堂。后来,万游仙在道长照料下,静养几天也就恢复了,仍旧摇着串铃游方卖药。不过,他再也没有来过O城。
看日头时候尚早,陈天诚和柳婉儿来到城隍庙。城隍庙广场周边店铺买卖兴隆,日用杂货,食品小吃,珍品古玩,时鲜干果等等,应有尽有,琳琅满目。山门顶上,一排琉璃兽头映日耀眼;三孔门洞外面,两个大型石狮分列左右。对面戏台上,正在唱包公审案戏《狸猫换太子》,人头攒动。大院东、西厢房,是十阎帝、黑白无常以及鬼卒夜叉办公当值之所;大殿后的一座抱厦,则是道士们的生活区。城隍爷端坐大殿中央,身旁还有一位慈眉善目的城隍夫人。县城城隍是一城冥界护法神,官职相当于阳间的县令。不过他不是由上面任命的,而是由士绅从当地殉国的忠烈之士中选出来的。O城城隍是前朝本县一位县令,生前抗灾剿匪,治理有方,在抗洪合拢大堤时带头跳水堵决口,不幸身亡。大殿东西两侧有文武判官、牛头马面、日夜游神和枷锁将军,氛围肃然。显然,这位城隍爷使唤的是一帮道家班底,大院厢房里的佛家吏役不过是来捧场的。县令每年的仲秋要亲自前来祈福,已成惯例;每逢天旱水涝,还要率满城百姓跪求城隍显灵消灾。城隍爷,显然是O城官民最笃信的神灵。此时,众人纷纷上香焚纸,顶礼膜拜。庙内火光烛天,烟雾弥漫。柳婉儿没心思观看周围环境,始终想着儿子的病,不厌其烦地向每座神像诉说衷肠,好像他们真地在倾听似的。
一位老太太“噗通”跪在蒲团上,连连磕头。她的诉说,引起香客们的注意。老太太的丈夫是倒插门女婿,继承了她马家的产业,生了两个儿子大宝和二宝。她家有一块好地,被族叔看中要做坟地,于是千方百计挑动族人欺负他们一家,企图把他们挤兑走。她的丈夫连病带气一命呜呼。大宝说不上媳妇,只好到邻村去倒插门。二宝年少懵懂,受族叔引诱,嗜赌如命,又染上吸毒恶习。为得到现金,二宝私自签下契约,把水浇地低价抵押给族叔,并把他爹的坟也迁到了无主沙丘上。这还不算完,族叔又看上了她家的庄子,那是她爹拉了两年土才垫起来的,没想到也被不孝子孙葬送了。“神啊,你就去管管我那不孝的二宝吧!他就在山门外面哪,在您老的眼皮底下赌钱呀…”
一个莽汉打着赤膊闯进来,一把拽起老太太:“娘,你又来拜城隍了?…带钱来了吗?我又输了,身上的夹袄被扒去啦!”说着伸手去抓包袱。
老太太双手搂着包袱喊道:“有多少钱够你往坑里填啊!这里只剩下给你爹上坟买烧纸的钱,你也抢去赌掉吗?你这个不孝的孽子呀!神哪,您可都看到了哇!”
二宝看看威严的神像和周围怒目而视的围观者,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嫌钱少,缩回手转身欲走,忽然发现老太太头上的银簪,一把抢到手,说:“娘!先把银簪借我一用,等我扳回来赢了大钱,买根金簪孝敬你!”说罢,扬长而去。
花白的头发披散下来。老太太欲哭无泪,又跪下“咚咚”磕了仨响头。柳婉儿抹着眼泪搀起老太太,帮她收拢头发,挽起个疙瘩纽。
这时又有一个汉子急急忙忙地走进来:“娘!您让儿好找!”
“大宝呀,你兄弟把娘的银簪抢去了!”
“娘,儿给您买个新的。”
“那是娘出嫁时你姥娘送的,娘割舍不下呀!”
“不要紧的,儿到当铺给娘赎回来就是了。知县大人要在城隍庙前审咱家的案子哩,快走吧!”
大宝搀着他娘刚刚离开,便拥进一群杂役,七手八脚把城隍爷夫妻和手下当值的文臣武将抬了出去。等陈天诚夫妇出得山门时,城隍爷一班人马已经坐北面南各就各位。左有和尚捧金钵、执拂尘,右有道士击木鱼、奏笙管。一只四人抬的大香炉落在案前,香烟缭绕。这时,对面戏台谢幕,人群涌向山门。一位道士出列,披发仗剑,龙飞凤舞,众人头顶上弥漫着一片神秘气氛。“咣!咣!”,两名皂隶鸣锣开道,高呼:“知县大人要在城隍庙审案啦!”随后,知县杨辛正头戴素金顶珠乌纱帽,身穿五蟒四爪图案袍,翻身跳下毛驴。杨辛正不坐官轿骑毛驴,赢得百姓的亲近和敬重,而这身穿戴,则显示出官家的威严。
“快看,牵毛驴的是田大哥!”陈天诚指给妻子看。他俩被堵在山门口,正好俯视全场。
“他不是当郎中吗,怎么给县令当差去了?”柳婉儿问。
“还不是为了报恩,…我有机会也会报答他们。”陈天诚回答说。
说话间,田保厢牵着他的毛驴消失在人海里。行刑衙役手执水火棍快步上前,与黑白无常、牛头马面间杂为伍。知县大人燃起一炷香,面对城隍三拜九叩,然后与县尉分别坐在文、武判官身旁。那位立在知县身后的长随,本是从杨辛正老家跟来的老仆,须发花白,精神矍铄,看一眼就知道不是个凡夫俗子。
衙役举起“肃静”二字,鼓乐戛然而止,场上鸦雀无声。杨知县起立,面向城隍双手抱拳说:“城隍听禀,您给我托梦说,一位马氏老太屡来城隍哭诉,情状可怜,令您心下不安。下官审劵得知,原告说曾将好地25亩抵押给被告,想赎回而遭拒;被告说此块土地本是祖传,有嘉庆元年的地契为证,反诉原告诬陷。僚属均言被告反诉有理有据,马老太财迷心窍,诬告乡绅,理当惩戒。下官愚钝,真伪难辨,特来庙前升堂,恳请城隍明断。”他转身面向大众,宣布审案开始,先由原告当众向城隍爷陈诉。衙役应声呼喝,气氛庄严,令人恐怖。马大宝上前跪下磕头说,他是原告马氏老太的长子,到邻村做上门女婿但没改姓氏,给岳父母养老送终后,要携带家眷回原籍赡养老母,只是希望赎回被弟弟抵押出去的祖产,重修祖坟,别无他求。“我把赎地用的银子都带来了,请城隍爷明断。”
马大宝说完,轮到被告。马图豪命小儿子马希文宣读诉状。马家子弟皆习武,唯马希文应试科举,能读会写,颇受长辈娇惯。马希文怯生生地走上前来,伸手要接诉状。
“字很秀气,句子也通顺,”杨知县轻声问道,“是出自你的手笔么?”
“是的。”
“我看你家这张地契上的字迹,竟与状纸上的如出一辙,也是你写的么?”
“是,…不,不,不是的!”马希文已是双手颤抖,背上渗出冷汗来。
杨知县从袖中掏出一张发黄的薄如蝉翼的地契,说:“这是马堂铺的一张老地契,和你家这张地契一样,也是嘉庆元年开具的,字迹也有些相似。但这张地契的笔势自然而苍劲,字形婉约而健秀,可以想见,应出自一位诚信正直、节操高尚者之手。你要是练到这种火候,童试也就不在话下了。…去吧,城隍爷等着听你申诉哩!”
马希文磕磕巴巴地念完状子,已是面色蜡黄、大汗淋漓。下面进行宣誓。衙役在香案上摆放两只粗瓷茶碗,斟上白酒,然后挥刀斩下鸡头,把鲜血滴进酒碗里。马大宝和马希文每人捧起一碗鸡血酒,跟随县尉一句一顿地宣誓:“城隍听禀:小民诉状字字是真,若有半句瞎话,愿受天上五雷轰顶,地狱百般酷刑。父母难得好死,家口尽遭不幸。男丁锒铛入狱,难熬一生岁月;女眷遁入娼门,辱及百世祖宗。天降灾年,邻里饱受逃荒之苦;瘟疫流行,九族难避池鱼之殃…”
读到这里,人群出现骚动,议论纷纷:他家仗势抢地,怎么让咱陪着受罪?…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马希文手中酒碗落地,他也“噗通”倒在地上。马图豪最先跳到跟前,一手托住他的脖子,一手摁住人中。马希文忽然睁开眼,“啪”的一掌掴在老爹脸上,跳起身来嚷道:“都是你说瞎话叫我抄写的!又叫我在神前丢人现眼、自毁前程。我不干了!”他疯了。
“城隍显灵,原告胜诉!”杨县令拍案宣布,立马挥笔草就地契,邀请该地四邻作证。他们本来是被马图豪拖来作伪证的,如今都欣然在地契上签上姓名。知县亲自把盖有大红印章的红契,送到马氏老太手上。值得说明的是,农村分家析产或买卖土地时,为回避缴纳契税,大都不经过官府办理交割手续,农户手里只有经纪人填写的、不带印章的字据,俗称白契。白契只被村人认可,不被官府承认。马老太这张红契,在偌大个马堂铺,也算是独一无二的了。
“找到马二宝没有?”陈天诚正要拉着妻子离开,忽听知县发话。衙役应声扭着胳膊把二宝推上来。马老太喊叫着给他要簪子。二宝说簪子也输掉了。马老太噗通跪在地上请求说:“青天大老爷呀,您替我管管这个不孝的败家子吧。他要改不了,就是把地要回来,也还会丢掉的呀!”
“打板子!”杨知县就手把毛笔往地上一掷,“老太太,你说打多少下?”老太正在气头上,说打他40大板。随着一阵噼里啪啦响,二宝杀猪搬得叫唤。马老太心疼了,忙喊“别打了!别打了!”知县叫停。二宝磕头如捣蒜,说自己知错了。
“才打15板,剩下的25板先寄存在我这里。马老太啥时候说打,你们就把这不孝子捉来上刑。”杨知县吩咐衙役说,“各位父老听我说,谁家儿子不孝,尽管告到我这儿来。不用我问案,你说打就打,你说放就放,不信治不了这些不孝子孙!”
从城隍庙出来,陈天诚忽被同学二阴阳叫住,说他在武跖庙前摆卦摊,听说城隍审案就跑来了。“我见你家老二跟一个要饭的到庙前转悠,也没来得及问话。”陈天诚让妻子先回杂货店,自己跟着二阴阳去武跖庙找天雷。武跖庙供奉的是盗跖,本名柳下跖。他是是春秋时鲁国贤臣、孔子的朋友柳下惠的胞弟。柳下惠有节操高尚、坐怀不乱的美誉,而柳下跖则被史家定性为江洋大盗,说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把柳下跖称作盗跖。庄子似乎对柳下跖有些好感,说他冲锋在前、退却在后、分配公平,是“盗亦有道”的典范,但毕竟还是把他列为强盗一类。于是乎,威名赫赫的柳下跖,在史书上却是名声狼藉,只被口碑欠佳的娼门奉为守护神,尊之曰“白眉神”。这不是捧他,而是糟践他。O城人民不信邪,尊盗跖为武跖,并立庙供奉。陈天诚曾多次来过武跖庙。庙堂里的塑像粗犷威武,墙壁上绘有战车冲撞、武士格斗等画面,讲述古老的春秋战争故事。在这片热土上,柳下跖不是盗跖,而是武跖,是叱咤江湖、令统治者闻风丧胆的大英雄。
“二哥,你到过周边四省十县,除咱这地儿之外,还见过别处有武跖庙吗?”盗跖不听孔子劝告,反而把夫子骂了个狗血喷头,在陈天诚眼里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本县却把他当神供奉,大惑不解,此时向二阴阳请教。
二阴阳没有考取秀才,但成了杂家,三教九流无所不通,今见秀才向他请教,兴致大发:“不要说四省十县,就是走遍大清帝国,武跖庙怕也少见,只听说南边捻党地面供奉武跖。兄弟,你知道这是为啥不?”他自问自答,“我看是风水。”
“风水?你玩儿风水着迷了,尊崇盗跖和风水有啥关系?”
“有关系。鲁、直、豫、皖、苏交界地处黄河下游,屡遭水患,旱涝灾害不断,这就是风水。一方水土养不起一方人,穷人要活下去没有别的出路,只好走歪门邪道。从小偷小摸到拦路抢劫、打家劫舍,再到结党造反,都是逼出来的,英雄好汉也应运而生了。春秋有盗跖,秦汉有陈胜、刘邦、项羽,隋唐有瓦岗寨、黄巢,宋朝有梁山好汉,近些年的捻党和五旗造反咱都经过了,通过武力改变命运成为不少人的向往,于是,被庄子称为盗亦有道的盗跖,就成为偶像。咱这里的人不承认盗跖是盗,因此把盗跖庙称作武跖庙,把庙前大街叫做武庙街。”
“二哥高论,兄弟我长见识了。”
武跖庙对面是马场坑,地势低洼而平坦,本是阅兵和武科考试的场所,平时就成了练家子摆场子切磋武艺的平台。二阴阳的卦摊就在庙前,二人刚到,他忽然用手一指叫道:“不好!天雷惹上葫芦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