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义虽然加入了合作社,经济上享受同工同酬的待遇,但政治上仍然是专政对象,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不管斗争什么人,随时都可以拉他上去陪榜。上高小时,全国肃清暗藏的反革命分子的斗争进入高潮,桃花堤乡亲中有两人出事了。一个是流沙狐。他起义后加入解放军,任某部营长之职,立下战功,被选入军校进修,族人引以为豪。但不久坏消息就传来了:流沙狐当伪军时参与杀害了抗日区长和他的孩子,被判15年徒刑。另一位出事的是陈满仓。他参军后,因作战勇敢,升任排长,本来有可能由排而连、连而营升上去,但他支持贫农团对私营工商户进行打砸抢,像在农村斗地主一样。此举违犯了政策,造成影响,满仓被部队退回O城,在武装部做事。村里人并不认为满仓混赖了,反而说他既吃上了公家饭、又避开了枪子,倒是交了好运。谁知祸从天降。他的一担挑借用他的手枪,把与老婆通奸的情敌干掉了,满仓受到牵连,被开除公职,又回到村里务农。
“谁都想出去讨口饱饭吃,其实在外面混也是不容易的,”牵儿感叹说,“还是在家种地最安稳,就是苦点吧嘞。”在外面混的兴元,时刻牵挂着他的心。
沙姑集完小也开展了肃反运动,在老师中没有查出坏人。校长袁旺配合中心工作,导演了一出戏,叫《西山风波》,说的是小姑娘智斗地主、保护生产队耕牛的故事。两个班中有近30位女生,不乏模样俊俏、嗓音甜美者,但没有一个愿意出演女主角。袁望老师感叹农村封建思想严重之余,也只好在男生中挑选个梅兰芳。陈思汀有幸入选,被高年级女生扎把成一位包着花头巾、肩披两条长辫的女孩儿,粉墨登场。剧中唱段,借用了《歌唱二小放牛郎》的曲谱。陈思汀童声未泯,经袁老师调教,竟是以假乱真赢得满堂彩,一下红了。乡里排戏找他,村里排戏找他,都让他饰演女主角。
“俺四丁儿要是演成了娘娘腔,谁家闺女还愿意给他当媳妇儿?” 枣花有意见了,“上学就好好念书呗,咋又当起戏子来啦?”她只知道农村的丈母娘喜欢身体壮、嗓门粗的男子汉,不知道梅兰芳有数不清的女粉丝。
牵儿破天荒的附和了妻子的意见。他担心儿子演戏耽误学习,考不上中学。当时一个班能考上中学的,两成都不到,中学生被村人当秀才看待。袁老师也不支持学生参加社会演出,陈思汀的演艺生涯就这样被扼杀在摇篮里。
他演戏真的进入了角色,每次遇见身为地主的爷爷,总感觉他鬼鬼祟祟地想搞破坏。有一回,日落西天,炊烟四起,陈思汀放学走到村西,发现爷爷往地里走去。社员都下晌往家走,爷爷去地里干嘛?陈思汀疑窦丛生,假装解手躲开同学,开始对爷爷进行盯梢。陈老义一直低着头、倒背着手,好像在琢磨什么坏点子。当走到一块地头时,他忽然迈开大步,以步代尺丈量起土地来。近日听说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有地主把土改前属于自己家的地都上了账,等蒋介石打回来反攻倒算。四丁儿心里打鼓:爷爷是不是也在干这事儿?我是不是该去告发他?老师讲过要大义灭亲,而父亲则赞成孔子说的“父为子隐、子为父隐”。是听老师的还是听父亲的?他拿不定主意了。
“先弄清楚爷爷干啥再说吧。”他心想。
“爷爷,人家都下晌了,您还在这儿忙啥呢?”等爷爷从耕地那一头步量回来,陈思汀迎上前问道。
“四丁儿下学啦,”爷爷说,“四丁儿,你还记得不?这是我分给你爹的那块地。”
四丁儿摇摇头。
“当时这块地是整整4亩,刚才我步量下来是3亩5分半,20年被肖盐店的肖老三犁走了4分半地。”
“您咋发现的?”
“我按4亩地备下的麦种,地耩完了,麦种却剩下了,我就觉着不对劲,刚才一步量,果然不差。”
“肖家怎敢啃占我家的地呢?”
“你爹老实呗,要是搁我那时候,他敢!…”陈老义发现说漏了嘴,忙嘱咐说,“好四丁儿,不要把爷爷今天的事儿说给别人听。”
四丁儿点点头,又说:“要不,我把肖家多占地的事儿告诉振飞叔吧?”
“不用了。听说咱村要和肖盐店并社呢,到时候都合伙了。”
陈思汀沾了演戏的光,学校派他参加了O城县少先队代表大会。这是他第二次进城。第一次是在两年前。一夜大风,把树上的青杏刮落满地,乡亲们心疼地直掉眼泪。不知听谁说,城里人稀罕青杏,可以拿去换钱。大人们不相信,孩子们却是动了心,每一人背上满满一罗头青杏就上了路。因为相信怎么也能卖个馍馍钱,就没从家里拿盘缠。他们蹲在马路边上,因为羞怯,谁都不会吆喝,等了半天也没人问津。一个男孩儿从罗头里捡一个尝尝,酸的呲牙咧嘴,一脚把罗头踢倒,扭头钻进人流里。陈思汀赌气倒掉青杏,背起罗头要回家。道生和其他伙伴看看没戏,也如法炮制,青杏滚了一地。这时倒有一群孩子围上来疯抢。四丁儿捂着咕咕叫的肚子赶回家,一口气啃了三个菜团子。他再次进城已是今非昔比。合作社把枣红马借给牵儿,让他给儿子牵马坠蹬,护送到县城。大街上到处是旗帜和欢迎的标语,代表们列队行进,高唱队歌:
我们新中国的儿童,
我们新少年的先锋,
团结起来,继承着我们的父兄,
不怕艰难,不怕担子重。
为了新中国的建设而奋斗,
学习伟大的领袖毛泽东!
…
开会时大喇叭噪声很大,四丁儿也没听明白讲了些啥内容,只记住几句口号。回校后袁老师把他叫上讲台作回报,他憋了半天说不出话来。老师提示说,你就把经过的感兴趣的事儿说说吧!
“最高兴的是看电影,每天一场,有《地下少先队》,《平原游击队》,《董存瑞》,《祖国的花朵》。还有一部《扑不灭的火焰》,挺有意思的。电影和集上看到的西洋景不一样,画面上的人个个都是活的,和真人一模一样!”陈思汀脑洞大开,一下打开了话匣子,接下去又说,“我们参观了面粉厂,那里有一台发电机。一按闸门,电灯一下都亮了,黑夜和白天一样!县一中前边有个拖拉机站,从里面呼隆隆开出7台拖拉机,我们还跟上一台跑去看它犁地呢,太神了。第二天,我溜出会场又去看拖拉机,见有几台趴在站上没出窝,说是油供应不上。会上讲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可不是瞎说,共产主义就在前面等着呢!”提到共产主义,陈思汀又感慨道,“会议期间顿顿白馍馍,天天有肉菜,我觉得好像提前过了7天共产主义。”同学们咽着口水,投以羡慕的目光。
袁老师是兴元上高小时的同学,教语文和历史。他订了份《民间文学》,床下塞满了旧书刋,成了陈思汀的图书馆。袁老师见四丁儿喜欢读书,从箱子里拿出一部《石头记》给他看。书像半头砖一样厚,字迹密密麻麻,连天头地脚都写着批语。四丁儿啃了三天,头都晕了,也没啃出兴趣来,只好送还。
“思汀,你现在没兴趣可以不读,长大了没兴趣也要读进去。没读过这部书,就不是个读书人。”袁老师教导说。
高小的课程有语文、算术、历史、地理和自然,体育课主要是跑操。篮球架用一根立木代替,经常呈歪斜状态,但并不妨碍同学们抢球、投球的积极性。校长说,这几届学生是共和国在一穷二白的土地上撒下的第一批种子,应该接受全面教育,学习更广泛的知识。他一次又一次去县教育局要人,还跑到师范学校去物色、动员毕业生来本校教书。终于,一位漂亮的音乐老师站到了讲台上。她叫项美英,除音乐外,还教美术、体育。课间或体育课上,她教同学们跳舞,经常拉上道生、东生这些年龄大几岁的男生做示范动作。她的课大受欢迎。陈思汀发现,原来在儿时那些游戏之外,还有更有趣的游戏。同学们都成了项老师的粉丝,连喜欢出洋相的东生,也对她服服帖帖,斯文了许多。其实,项老师也只比他大两三岁。
卫河支渠引水闸建成,为抗旱抢种,学校响应上级号召,安排学生去推水车浇地。班上同学被安排在4辆水车上,4人一组,轮流上阵。忽然,同学们一片声地惊叫:“不好了,项老师掉到水里啦! ”一个黑脑袋在浑浊的渠水里沉浮,顺流而下。只听两声“扑通、扑通”响,道生和东生一个猛子扎进水渠,潜到项老师身边,你推我拽,将她拖到水边。但水渠坡度陡峭而且光滑,难以蹬岸,他们几经努力,都被湍急的水流冲走。同学沿岸奔跑呼叫,一点也帮不上忙,急得大哭。三人在水中时沉时浮,两位救驾的英雄体力下降,眼看快要不支。陈思汀灵机一动,赶紧脱下裤子,用布腰袋扎紧裤筒,抛进急流,同时大叫:“道生哥,接住!”道生捞过裤子迎风一抖,变出一支救生圈,套在项老师的脖子上。这时,又有好几条裤子扔进水里,三人被救生圈托着随波逐流。陈思汀他们把褂子脱下来,围在腰间遮住下身,裸露着屁股蛋子沿渠奔跑。没人笑话。女生只顾哇哇大哭,对男生的不雅视而不见。前面有一个小木桥,一名叫肖雄海的同学窜上去,把一根推水车的木杠子杵到水面。三人抓住杠子头,被老师们七手八脚拖上岸来。
师生联手救人的场面轰轰烈烈,特别是道生和东生,奋不顾身,其行为感人至深,在崇尚英雄的年代,理应大张旗鼓地进行表彰。但是,学校老师集体失语,就像没发生这回事一样。村里正忙着进行“大辩论”,斗争曾经拉牛退社的社员,抢占了舆论头条。二官儿虽然听说了儿子冒险下水救人的事,见他安然无恙,也没顾得过问。道生和东生却没有闲着。他们不是在申请“见义勇为”奖,当时还没有这个,农村的孩子也根本没有炒做自己的意识。他们只是纳闷,李老师在上工的路上还带领大家唱歌呢,怎么刚到工地就跳水寻死呢?一打听才知道,问题就发生在肖雄海身上。放学后,他俩叫上陈思汀,把肖雄海约到李老师投水的地方,让他说说事发经过,带有审讯的性质。肖雄海身体强壮,如果和两位审判者单打独斗,还说不定鹿死谁手呢。但面对二人联手,他绝对是挨揍的货。
“来这以前俺给校长都说了,正等着挨批评呢。要不,俺再说一遍?”没想到肖雄海很痛快,竹筒倒豆子一般,一五一十地道出了项美英老师投水自尽的前因后果。
春节过后,学校接着又放了3个月的假,把老师都集中到县城参加“反右”运动大会。会上先是动员,人人交心,写书面自我检查,并在小会大会上发言。沙姑集完小属于古渡镇校区,由一位来自县法院的范副院长担任反右办公室主任。办公室干事是从文教系统和区机关抽调的积极分子,春节前经过半个多月的培训。肖雄海的父亲肖庆中,是古渡镇区政府干事,平时协助主管文教的副区长管理学校,此时参加了反右半公室的工作。他和同事每天收集个人检查、会议发言记录和大、小字报揭发内容,交办公室梳理、研究,根据与会人员的错误言论及出身经历等背景材料进行排队,确定右派分子人选。和其他三十来岁的男人一样,肖干事对漂亮女孩儿格外上心。此公处事谨慎,有贼心没有贼胆,从来不敢在外拈花惹草,把一腔激情都倾注在自家媳妇儿身上,但嘴里时不时提起项美英。他的媳妇儿模样俊俏,满对得起他那张脸。但她毕竟是吃庄稼饭的,虽然一肚子醋意,也不敢扫他的兴。媳妇心里明白,她俩也是包办婚姻,他说甩就把自己甩了;就是他领个相好的来家过夜,自己还得给人家腾出被窝来呢。 “反右”大会期间,肖庆中住在办公室加班加点,但隔三差五还是要跑回家和媳妇儿亲热一番,炕头上,他也免不了说说反右见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