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之变把清政府拖进崩盘的边沿,洋务派大声疾呼实行新政,连保守派也想通过改革挽救摇摇欲坠的大清帝国了。在慈禧太后的默许下,光绪皇帝接连推出近似戊戌变法、比戊戌变法更为深广的改革办法,史称“清末新政”。皇权的触角终于触摸到桃花堤。有清一朝,县以下没有吃皇粮的行政机构,征缴田赋靠里书,由乡保协助;稽查盗匪、编排户口及支差杂役有乡保负责。村里有个村公会,组成人员称作会首,来自各族群的族长或体面人物。村公会的召集人称作首事,由会首推选或轮流当值。村公会主要负责庙宇修建、筹备庙会和祈雨等事宜,也出面协调各族群之间的摩擦。村民聚族而居,族人、邻居之间遵循约定俗成的规则和睦相处,出现矛盾有族长和长辈出面说话,大都自行消弭,不让外人看笑话。乡保与里书及县衙役吏关系密切,往往联手共事,形成县政权之下、村庄之上的管理层。清末新政要把政权向下延伸,加强对乡村的控制,在各村设置村长副岗位,规定由村民选举产生。实际上,当时村民还没有普选意识,村长副大多是由会首们推举出来的。桃花堤的村长副,就是陈老仙的孙子、二阴阳的儿子大亨。大亨在军中骑马摔断了腿,走路有点颠,但动作依旧敏捷。他领回一个花枝招展的小媳妇,还用带来的钱财置办了二十亩地,自称做到游击将军。好事者送他一个绰号,叫“游击拐”。大亨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旧典新政、阴阳八卦样样都能说一套。他平时头戴礼帽,手持一根黑漆木杖,俨然一副城里阔人风度,在老实巴交的村民面前,明显高人一等。大亨在县衙里有朋友。县衙提名他作为村长副候选人,交由村民选举。世袭制在村民中有深厚的根基,二阴阳一直担任村公会首事,子承父业也是顺理成章的。于是,会首们一致通过大亨担任村长副兼首事。大亨还替代了乡保的职责,成了桃花堤最有权势的人物。
大亨一上任,就摊上另一项重要的新政,即废私塾,办新学。桃花堤私塾是民办义学,由来已久,费用出自陈姓祠堂公产30亩地,由陈老仙这一支经管。这公产究竟是哪一代祖先置办的,族人都说不清楚。据说陈老仙这一门藏有底账,但从未出示过,也没人提出过查看。至于公产每年收入支出盈余或亏空,更没人过问。到了大亨这一代,大都不知道还有公产一说,还以为义学费用是他家义捐的呢。大亨新官上任三把火,立即响应县署指令,宣布桃花堤私塾关门大吉。孩子们眼巴巴地盼着上新学,但新学堂却迟迟没有开张。新学堂要有新气象。原来的义学年久失修,屋顶漏雨,门窗全坏,墙体的碱脚都碱损了一指深。大亨打算翻盖学校,费用成了问题。上面规定,办新学的费用全部由各村庙产支出。但桃花堤的庙产却没有了,变成了大亨家的私有财产。要办新学,需要向全村按亩派捐。大亨听到有人私下议论庙产云云,便拿着地契遍示全街,白纸黑字写的明白,30亩地就是人家陈老仙家祖传的。他怕乡亲不认账,还请来钱粮书吏作证。没人敢去惹官司。陈老秀一再告诫子弟,宁吃亏也不要找麻烦。但是,谁心里都窝着火,宁肯孩子没学上,也不肯出钱给大亨。学校闲置起来,大亨干脆拾掇出三间,挂上了村公所的牌子。
桃花堤辍学的孩子中,就有陈子义。麻爷已有两个儿子,老大子仁,老二子义。子义出生时难产,母子差点丧命。老辈子说法,给孩子起个难听的乳名,邪祟都不敢招惹他,好养活。因此,麻爷给他命名叫憨愣。憨愣记性很好,很适合读书,但生性贪玩好动,迷上了和三叔练功夫。他最喜欢轻功,翻墙爬树,窜房越脊,跟着细狗撵兔子,一年到头不亦乐乎。因老大子仁跟着爷爷读书走上科考路,麻爷也就无意送他去上学。当初陈老秀也曾把子义带去古渡镇,但他总被崔凤武拉去打群架,只好送回家。近年来废科举的风声一阵紧似一阵,陈老秀预感科举即将寿终正寝,也同意儿子的主张,留下憨愣接班务农。好在憨愣并不讨厌农活,扶犁摇耧赶大车,上手就会。辍学后,他便成了庙南拐儿的孩子王。为争夺割草、搂树叶的地盘,他们经常和西头、东头及老街的几群孩子干仗,打的对方退避三舍。
这年入冬,已是农闲季节。憨愣到沙姑集姥爷家小住。适间从临清来了一个耍狮猫的杂耍班,他和舅舅孬小儿看上了瘾,从后街跟到前街,又跟到十里外的谭家楼,一路捧场,嗓子都喊哑了。狮猫是波斯猫和鲁西狸猫的杂交品种,身形壮硕,毛白尾长,生就一黄一白两只鸳鸯眼,被视为珍兽。临清人把狮猫当做本地一宝,原本舞狮子的杂耍班子,就用狮猫的头像替换了狮子头,并按狮猫的动作重新编排舞蹈。大狮猫由两人撑起一张白布装扮,前者双手举起狮猫头,是主演。小狮猫的扮演者只有一人,头戴狮猫头盔,身披白布,四肢着地,跳跃翻滚,更是灵活。除了单舞、双舞和群舞外,这个班子还别出心裁,创作了一出《猫鼠斗》的戏,大获成功。因此,杂耍班子也起名叫《猫鼠斗》戏班。《猫鼠斗》的创意源自蒲松龄的一篇文章,其剧情是:一只其大如猫的硕鼠钻进粮仓,发现一只小狮猫在粮囤上懒卧,便突然发起偷袭,欲捉来饱餐一顿。小狮猫就势一滚落在地上,浑身抖作一团。硕鼠来个饿虎捕食,跳下台直取猎物。小狮猫就地驴打滚躲在一旁,依旧浑身筛糠做惊吓状。硕鼠转身又是一扑,小狮猫纵身一跃,跳上粮囤,并发出哀怜的叫声。硕鼠跳上捕捉,小狮猫照旧滚落在地。如此反复跳上跳下,间杂追逐耍斗,十分惊险有趣。现场观众都为小狮猫捏把汗,惊叫连连。七、八十个回合之后,硕鼠疲惫不堪,渐渐体力不支,终于趴在地上再也跳不起来。小狮猫“喵”地一声欢叫,飞身落在硕鼠身上,抓撕啃咬它的头颅。在一片叫好声中,硕鼠呜呼哀哉。和其他观众不同的是,憨愣一边喊叫还一边比划,给小狮猫支招,甚至就地打滚翻跟头,其神情之投入,格外瞩目。
在一次表演时,一位女孩儿身穿鲜衣花鞋,笑声甜美,诱发硕鼠色胆,竟几次抛开狮猫不捉,蹭到姑娘身边,动作猥琐,还伸手在她的绣花鞋上摸了一把。女孩儿尖叫躲闪,一屁股蹲在地上。孬小儿不干了,踩住老鼠尾巴打算说道说道。原来,女孩儿是他的内侄女儿,芳龄十四岁,跟着大人出来赶庙会、看新鲜,一时高兴,忘记了女孩儿的矜持。还没等舅舅说话,憨愣上去就踢了硕鼠一个腚瓜子。他本来就讨厌这只老鼠,气上加气就忍不住出手了。硕鼠扮演者也是练家子,哪能吃这个亏?甩开道具抬腿就还了一脚。两人你一拳我一脚对打起来。猫鼠斗班子其他演员只是喝叫,并不拉架或助战,孬小儿和几个鸣不平的小伙子,也就按兵不动,静观其变。当地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当两人单打独斗、未分胜负之际,双方支持者都不会出头干预,只当是欣赏一场武术表演。只有发现以强凌弱或自己人败绩明显时,才会出面。憨愣见对方身高体壮、拳脚有力,硬碰硬难以取胜,便和他玩儿起狮猫斗硕鼠的把戏。只见他上蹿下跳,东躲西闪,模仿起小狮猫的技巧。但他不像小狮猫那样一味地躲闪,而是抓住时机就踢对方一个腚刮子,逗得众人笑声不断。硕鼠在师兄弟面前丢了脸,愈加怒气冲冲,猛追狠打,但屡屡扑空。憨愣身轻如燕,以长制短,逗的硕鼠气喘吁吁,筋疲力尽。观众一片声的叫好。还有的高喊:“老鼠没劲了,小兄弟扑上去,揍死他!”这时,杂耍班子老板突然喊道:“停,停!”他踢硕鼠一脚,让他滚出场,然后抱拳对憨愣说:“小兄弟,属么呀?”
“属牛的,刚开过锁子。”
“好小子!你属牛就这么利索,要是属猴不就成了孙大圣啦?…喜欢耍狮猫么?”
“挺喜欢。”
“愿意跟我学么?”
“愿意。…得回家问问俺爹同意不。”
反正憨愣也不读书了,家里还不指望他干农活,麻爷就一口答应下来。其实,麻爷也喜欢唱戏、跑马马解这类娱乐,自己没有胆量亮相,就让儿子玩儿去吧!陈老秀则认为,这种行当属于下九流,在限制参加科考之列。但眼下废科考之声甚嚣尘上,他不便说出这个理由,只是再三告诫,玩儿玩儿可以,但说啥也不能当成职业。咱陈家农耕为本,诗书传家,啥年份儿也不能改变。儿孙们诺诺连声,表示严格遵守老爷子的教诲。
在废科举时紧时松的吵闹声中,陈老秀迎来了葵卯科考之年。这年本是正科年份,但为庆贺慈禧太后70大寿,把正科推迟到三年后的丙午科,把葵卯科变成了恩科。正科也罢,恩科也罢,考出的举人、进士文凭都有同等价值,陈老秀并不计较。他携麻二一同参加了乡试,但双双名落孙山。值得欣慰的是,他的学生崔凤文考取了秀才,也算对崔武举有了个交代。陈老秀没有灰心。活到老,考到老,是他早已铁定了的信念。父子俩点灯熬油,夙夜攻读,为三年后丙午年科考做准备。但时隔不久,朝庭下诏废除了科举,陈老秀的仕途梦才彻底被粉碎。他从此食欲不振,精神萎靡,还闹起了眼病。崔武举家里已经没有至亲男童入读,陈老秀便辞馆回家养病。半年后,他收到两所学校的聘书。一所是O城县立高等小学堂,是由原来两所书院改制而成的;另一所是启蒙学校。启蒙学校是道署发起成立的,O城县共有六所,其宗旨是传承旧学,使孔孟之道不至于被新学所淹没。蒙学由道署税收利息供给经费,县署学监监督,聘用老儒任教。各地乡绅积极支持蒙学,一开张就招收满员,气象万千,压倒了门庭冷落的高等小学堂。陈老秀担心旧学没落,礼仪丧失,和蒙学发起者一拍即合,欣然前去应聘。新学风头正盛,朝廷一再强调,舆论呼声甚高,已然成为潮流,也是不可违背的。他考虑再三,决定把长孙子仁,送到高等小学堂继续读书。麻二捐来的监生头衔具有参加乡试的资格,但学问不被认可,高等小学堂和蒙学都不接受他的任教申请。私塾停办,教书先生大批失业。大舅子崔时烨拍来电报,邀麻二去天津卫做事。妻子秋英死活不放,发话说,在家吃糠咽菜,也在一块儿待到老。麻二不愿意在土地上混一辈子,剩下的路只有从医。不做名相就做名医,这个职业不会辱没斯文,做好了也能光彩门楣。由于家境窘迫,田保厢行医不收钱的祖训难以为继。儿子孬小儿还要靠种地养家糊口,只愿学正骨一门。田保厢也是识时务者,他祭拜祖宗,报告世道家境的变化,阐明如不与时俱进修改组训,祖传秘方有失传危险。他不管祖宗们乐意不乐意,自作主张,制定一条行医收费原则:贫户不收费,中户收药费,富户医药全收费。孬小儿评论说,这办法有点劫富济贫的味道,他赞成。得知麻二想学医,田保厢认为他的古文基础好,是学医的好苗子,于是又祭告祖先,修改了传内不传外的训诫,把正骨、治疮的秘方和自己的临床经验,一股脑地传授给麻二。做完了这两件事,田保厢仿佛卸下了了一副沉重地枷锁,整个人轻松洒脱了许多。在维新的年代,乡贤田保厢也应该算是个改革的实践者了。
在陈老秀和麻二寻找出路时,麻爷却是心无旁骛地侍弄土地和车马。他盘算过,家里现有一百多亩地,在桃花堤也是个富户了,但弟兄仨一分家,每人也只能落下30亩地一头牛;如果再往下传,自己的两个儿子就成了贫困户了。何况,眼下还要给麻二、麻三儿垫庄子盖新房,花销大着哩!扩建庄院多买地,整天缠绕在他的心头。他发现,新成立的农艺所在推广种植美国棉花,说是虫害少,产量高,出棉多。自己试种一年,发现果然不差,于是不顾别人质疑,把五舅退回的几十亩地全种上了洋棉花。堤东的桑树已经成林,蚕茧、棉花和草帽缏成了抢手货,卖给庄家外运出口,他的大车又开辟了一条新的出行路线。男人在谋划发家致富,女人插不上嘴,却也有自己要操心的事儿。这不,麻三儿的婚事就是秀才奶奶的头等大事,一天到晚和两个儿媳明说暗议,张罗着给他提媒说亲。
一天,麻三儿正背着满满一罗头牛粪往回走,侄子憨愣骑着骡子迎面而来:“三叔,银枝姑姑说起胡话来了。把罗头给我,你骑上骡子赶快回去吧!”麻三儿一边快马加鞭一边想,师妹受过惊吓,经常会说梦话,挺吓人的,可是大白天从来没有说过胡话。什么事让她受到刺激了?“对了!”他想起了母亲说过的话。五天前的晚上,秀才奶奶说:“老三,你该成亲了,明儿到沙姑集剃剃头,把脖子洗干净。你看,脖子脏的车轴似的,谁家闺女会喜欢?…年纪轻轻的,别家老抱着粪叉子逛游了,让三里五乡的亲戚看见,还以为咱家穷的揭不开锅了呢。”
“成亲?不急,不急,还小呢。”麻三儿下意识地瞄了银枝一眼。他心里早有主意。他要等着小师妹。师妹这辈子离不开他。他也离不开师妹。他说“还小呢”,指的就是小师妹。她才十四岁。
“过了年你就十九了,和你同岁的儿子都满院子爬了,你还小吗?”不知是母亲没有听出麻三儿的话音儿,还是她故意打岔,不等他还嘴,就下了命令,“沙姑集下个集上,我陪你去相亲。那闺女家境殷实,比你小两岁,我看挺挺合适的。”秀才奶奶口气强硬,看来是和丈夫通过气的。她说完,别人都沉默以对。麻二看出了老三的委屈,也没敢替他说句话。
“这,这,怎么说呢?”麻三儿吭哧半天,也只好闷着头退出去。
当天晚上,银枝说睡不着,要师兄陪一会儿。秀才奶奶“咣当”插上门闩,让麻三儿吃了闭门羹。传出训话:“都是大闺女了,咋能老让你哥陪着睡?这事儿可不受打听,以后还能嫁出去吗?”自打那时以后,银枝总是木呆呆的,人也明显的消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