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师爷还没有反应过来,南瓜蹭掉他的瓜皮帽、贴着头皮朝后飞去,“砰”的一声砸在过门上。这一声响,把娄师爷吓的就地趴下。县高是由孔庙后的单级学院改制的,只是又新建一个食堂,独门独院,有一道过门和学校大院相通。不到开饭时间,过门都是插上门闩关紧的。门被砸开了,惊动了里里外外。
“你,你要干啥?打人啦!”娄师爷杀猪般的大叫。厨子杂役手拿菜刀擀面杖一拥而上,护在他的前面。子仁生性懦弱,吓得脸色发白,双膝跪地抱住麻爷的腿,哭着哀求:
“爹,千万不要动手哇!”麻爷低头看看儿子,放下面布袋,仰天哈哈大笑,震的槐树枝子嗦嗦作响。他拉起子仁,口气轻松地对娄师爷说:
“大叔,吓着您老了。麻爷我面相不招人喜欢,可心眼不坏。”说着,扒拉开厨子等人,搀起娄师爷,拍拍他的驼背说:“大叔啊,就咱这号人,都被老天爷栽培成这摸样了,还能自己再糟践自己吗?就按你说的,东西放在这儿,腊月二十三以前我来取钱。”说罢,赶上大车扬长而去。走到街上,麻爷让子仁回去安心念书,他马上去表哥柳介焉那儿借十两银子给他交上学费。
小嫂子的杂货铺挂出招牌叫柳记货栈,已是今非昔比,这要归功于她的诚信。庚子年艾兰士神甫逃难时,把皮箱存放在小嫂子的杂货铺。一年后他回来,小嫂子完璧归赵,连封条都没动。神甫大喜过望,也大为感动。要知道,皮箱里装的是新建教堂的图纸、地契和部分募集资金银票,是他这几年四处奔忙的全部心血。边赛龙知道这个秘密,想用这笔财产重建他的八卦教堂口,没想到事情坏在小嫂子和麻爷手里。神甫知道,像小嫂子这样的人,你给她几个钱做回报,会玷污她的圣洁,俗话说大恩不言报是有道理的。但他一直在找机会报答她。没多久,神父帮她跑来几种洋卷烟的代理权,还组织唱诗班在庙会期间做了几天宣传。在鸦片不断受到禁止的情况下,洋烟渐成时髦,是官员和商家待客必备之物。此风也逐渐浸淫至民间。柳介焉把妻室搬进城里,鸭脖湾那座风水欠佳的老庄子就成了乡下庄院,交由佃户居住打理。至于曾经奔走呼号的禁鸦片事业,他仍然没有放弃。他发现,禁鸦片是否有效,完全取决于府县官员。若来个禁烟派县令,又罚又抓,取缔烟馆,就立马见效;父母官若是一位瘾君子,只喊叫不动手,就立马反水,城乡一片乌烟瘴气。柳介焉感到无能为力,干脆专意经商。小嫂子退居二线,含饴弄孙,把货栈掌门人让给儿子。最近,柳介焉听说英国福公司打了个报告,要求解禁煤炭在O城的销售,便通过艾神甫的关系争取到代理权。福公司是最早来中国投资铁路、矿山的跨国公司,在焦作开矿成功后,又通过买办运作山西的开矿权,遭到山西人民的强烈抵制,也得到包括O城在内的许多省县的声援,纷纷禁售福公司的煤炭。福公司只好放弃山西,专心经营焦作煤矿,修通了从焦作至滑县的铁路,把煤炭运往各地。滑县在卫河上游,水运煤炭至O城非常方便。柳介焉在西门外河堤下购得一块地,正忙着修建煤场,今日不在家。小嫂子得知外甥来意,笑着说,她的大孙子也在县高读书,她去把学费一块交上就行了。正说着,子仁跑来说,学费用食堂欠账抵消了,还找回来一吊钱。原来,当日省府视学张大人正在县高视察学务,被南瓜砸门的声响惊动,发现了食堂的所在,走进来正好看到了刚才的一幕。他当场责成校董给麻爷办理顶账手续,并详细检查了食堂的设施、卫生和学生伙食,发现克扣严重,卫生极差。后来,张视学在考察报告中历数O城办学种种弊端,其中就包括县高食堂。县令因办新学不力卷铺盖走人,县高校董被撤职,娄师爷一帮亲友也树倒猢狲散。
陈老秀成年后一直没过过生日,直到迎来60大寿,才同意祝贺一番。麻氏三兄弟提前三年,给老爹置办下一份厚礼,是一副五寸厚的柏木棺材板。陈老秀的弟子们也早早串通,相约届时前来祝寿。陈老秀也在盘算一件大事,就是重修家谱。按当地习惯,家谱30年一小修,60年一大修。上次大修家谱,适值他的曾祖父60大寿。那时他刚刚出生,赶上了最后一班车,排在末列倒数第一名。近些年,每逢过年请出家谱高挂中堂,陈老秀都会上下端详,仔细揣摩。他发现,家谱中下辈和上辈相差都不超过20岁。也就是说,各代长子们几乎都是20岁之前抱儿子,40岁之前抱孙子,60岁之前抱重孙。四世同堂,是家族兴旺的象征。这是陈老秀研究家谱得出的结论。他迫切地期待重孙子出世的奢望从来没有说出过口,但家人全都心知肚明,也同样谁都不曾说出口。压力最大的,当属长孙子仁。子仁媳妇头胎生个女孩儿,家人不喜不忧;但不幸的是,第二胎又生个女孩儿。陈家上空立时乌云密布,很难再从大人们的脸上找到笑容。女孩儿是没有资格写入家谱的,只有到了婆家,才作为陪衬登上男方家谱。也就是说,直到目前,陈老秀以下第四代还是个空白,要等子仁媳妇的第三胎来填补,怕是黄瓜菜都凉了。按秀才奶奶的说法,陈家行善积德,总会得到老天爷保佑的。这不,子义媳妇谭爱花有喜了,好消息一扫满天阴霾。谭爱花也不再遮遮掩掩,挺着日渐隆起的肚子,在庭院里走来走去。秀才奶奶柳婉儿发出指令,做饭喂猪这类粗活,都不让谭爱花再插手。婆婆田桂兰心领神会,干脆连纺花织布、洗洗涮涮这些活也替儿媳代劳了。长辈的关照,给谭爱花带来莫大的压力,要是不生个男孩儿,该怎样向老人家交代呢?其实,秀才奶奶比谭花压力还大。她告诉儿媳桂兰,不能被动等待,要积极求告神灵帮忙。老人家不辞辛苦,带领儿媳、孙媳去O城拜神许愿。麻爷对老娘百依百顺,择日套好大车拉上老娘和妻子,又让子义赶着轿车拉上谭爱花,一路颠簸来到O城。陈老秀在东门里迎接拜庙队伍,提议先去吕公祠,让张道长抽个签。当年的签诗“张果老骑驴桥上走”被他参透后,他对张道长刮目相看。张道长和陈老秀已经是老朋友,听了他们一家人的来意,看过孕妇的面相手相,便询问近期饮食嗜好。婆婆桂兰代答说她喜欢吃青杏和青椹子。张道长号脉后起身抱拳说:“恭喜恭喜,重孙子正在赶来给老秀兄祝寿,不用抽签了。”
告别张道长,陈老秀回学校,让他们趁早回家。秀才奶奶不放心,说万一惹得哪个神灵不高兴,说变给你变了,到时哭都来不及。“既然大老远跑来了,就到各家门上许个愿吧!”在她的指挥下,一行五口按当年的路线挨个烧香磕头,祈祷许愿,毫不懈怠。太婆和公婆的虔诚是否感动了神佛不得而知,倒是真真切切地感动了谭爱花。她意识到,自己要是生不来个男孩儿,就是陈家的罪人了。
接生婆是桂兰的本家三嫂子,临产这几天,干脆住在陈家,与桂兰朝夕拉呱,也深受陈家盼子氛围感染。桂兰说,娘家婆家的孩子都是三嫂接的生,没有送过啥,这次来接孙子,硬是把手腕儿上的一对银镯子捋下来送给她。三嫂推辞不迭。爱花呻吟不断,三嫂过去一看,赶紧让人烧开水煮剪子。孩子的屁股先露出来,这是难产的胎位,两个女人一下紧张起来。产妇吭哧半天,终于露出两条腿,小鸡鸡赫然在目!
“没错,就是个小子!”桂兰的叫声给守候在产房外的老老少少带来一阵惊喜。三嫂没有半点喜色。她发现,产妇大汗淋漓,宫缩乏力,已经虚脱,连呻吟也有气无力了。经验告诉她,阴门没有充分张开,产妇气力用尽,靠她自己生下孩子已经没有指望。如果出手助产,母子总有一方要受伤,多半会有生命危险。这种局面屡见不鲜,爱花和婆婆也听人说过多次。她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再也动弹不得。
“要媳妇儿还是要孙子?”三嫂不得说出这句最难出口的话。在她的接生生涯中,此景此情已出现过无数次。婆婆没有回答。门外鸦雀无声。若遇贫苦人家,或者已经有了儿子的产妇,她会不等回音,立马采取舍子保母措施。面对陈家的沉默,三嫂犹豫了。
“母子都要保!求求您啦三妗子!”从夹道里传出带哭音的叫声。
谭爱花对丈夫的干练和武艺近乎崇拜,对他也就格外的柔顺和体贴。她的父母兄弟也对这位乘龙快婿特别器重。子义每次陪妻子回娘家,丈母娘都忘不了搓上半簸箕铜子倒在车上。这笔收入不上交,都成了他的体己钱。子义和妻子的感情正浓,似乎还处在热恋期。听到妻子临产,子义早就偷偷钻到夹道窗户下,恨不得为她分担点痛苦。听到接生婆那句最后通牒,子义如遭五雷轰顶,完全吓蒙了,在万籁俱寂中,撕心裂肺地喊出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在这之前,村人还没有听说过,有哪个男人去偷看老婆生孩子。三嫂子急的直搓手,别人依然沉默。
“三妗子,我挺不住了,千万别耽误了我儿子。…快动手吧!”谭爱花发出微弱的、但十分清晰的哭求声。
三嫂握住剪刀。婆婆双手捂着脸走出房门。子义昏倒在夹道里。婴儿呱呱坠地。谭爱花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科考废除,原先设计的“五子登科”名子排序完全不合时宜了。陈老秀与时俱进,把它修订为“五子振兴”,给重孙子命名振起,孤单单地列在家谱最后一排。麻爷给长孙起个乳名叫牵儿,希望他给老陈家多牵几个男丁。陈老秀则把“牵”字写成乾卦的“乾”或谦卦的“谦”,希望他成为一个自强不息的谦谦君子。祝寿那天,牵儿刚满周岁。陈老秀执意要抱着重孙儿接受众人礼拜,以彰显四世同堂的家族福音。胖乎乎的牵儿只穿着一件红兜肚,对隆重的叩拜礼不屑一顾,滴溜溜的黑眼珠只盯着一盘寿桃。这还罢了,谁知他的小鸡鸡忽然挺起,射出一股热乎乎的尿来,恰恰射中茶几上的寿桃。众人大吃一惊。麻爷抢上一步,伸手去捂牵儿的小鸡鸡,被老爹拨拉开。陈老秀干脆站起身来,移动脚步,让尿箭从头至尾都射在寿桃上。众人面面相觑,不解其意。事毕,陈老秀把牵儿交给儿子,在客人签到簿上挥笔而就:
熟读经史运飘渺,
命里无缘襄舜尧;
幸有花甲天赐喜,
怀抱重孙射仙桃。
弟子柳介焉高声朗诵,赢得一片掌声。
“把这盘寿桃给我留着,”陈老秀吩咐说,“《本草》说童子尿是轮回酒、还原汤,我重孙儿的尿应该更有滋味儿。”麻爷附和说,也要给他留两个尝尝。子义满口答应,却偷偷倒进马槽里,换了一盘寿桃给他们吃。子义对儿子感情复杂。他是爱妻的夺命鬼。他又是她留下的唯一骨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