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筑先在共产党的支持下,以国民政府山东省第六区专员兼保安司令的身份和崇高威望,收编了民团和绿林武装,在民族大义、守土抗日的旗帜下,统一了鲁西北混乱局面,拉起一支6万之众的抗日武装。O城成立了抗日政府,村村都组织起互助会,开展民兵训练。青年会、妇女会和儿童团也相继成立。所有的民间文艺团体,像戏班、花鼓队和高跷队也都行动员起来,宣传抗日救国。国人的动员范围如此广泛,爱国热情如此高涨,是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抗日政府统一财政管理,实行按亩纳税政策。由于绿林武装占领县城时把税赋典册付之一炬,抗日政府只好让各村自报地亩,作为纳税和派捐的依据。桃花堤村长是大享的长子陈玉吉,俗称大吉。遵照老规矩,大吉只报了实际地亩的80%,留下两成黑地,按比例分在各户。有地户不管地多地少,一律按地亩数缴纳抗日粮,地少的负担重,地多的沾光。牵儿家沙地、涝地多,产出少,也多少吃些亏。但没有了民团和土匪无休止的摊派和抢劫,日子平稳了许多。日本人来后,所有的学校都关门了。兴元辍学后,成了家里的半个劳力。别的活计还好说,和父亲搭配拉锯破椽子这活,既累人又单调乏味。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当爹的怕他累着,拉一阵锯,就去修理几根椽子,让儿子休息一下。兴元也不时闲,总是拿根木棍在沙地上写字。
“你在写啥?”上门钉房架、做门窗的王木匠好奇地问。
“默写《上论语》,怕忘了。”兴元礼貌的站起来回答。
王木匠见这孩子天庭饱满、体格健壮,很是喜欢,问道:“属啥呀?”
“小龙。”
“拉锯累不?”
“累。歇会儿就好了。”
王木匠大为赞赏。这时忽听街上锣声大响,是耍猴的来了。耍猴是农村孩子的最爱,兴元禁不住诱惑,站起来不住地张望。“去看会儿吧,早点回来干活。”牵儿大发慈悲。兴元跑到老堤庙前,姐姐榆儿也来了,表演已经开始。猴子头上扣只瓢皮充当头盔,上写“小日本”三个字,正在上窜下跳玩的欢。耍猴人“啪”地戳了一鞭,喝道:“小日本,给我滚回去!”那猴很听话,就地打起滚来。这时一位青年振臂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日本鬼子从中国滚出去!围观群众也跟着高呼口号。在麦场上操练的民兵围了过来,二官儿也在其中。年轻人开始教唱《大刀进行曲》,在场的民兵情绪激昂,唱的特别来劲。二官儿悄悄告诉榆儿和兴元,说教唱歌的那人是芳姣的对像,他俩的姑夫。姐弟俩一听,从人缝里钻出来就往庙南拐儿跑,一路喊叫:我姑夫来了!榆儿去告诉老奶奶和姑姑,兴元跑回家告诉爹娘。牵儿说,我早就认识你姑父,你陪你娘看看去吧。
芳姣是陈子义与第二任妻子的女儿,对像叫夏南谦,是十几里外的夏店人。在县城一高读书时,受共产党员的影响,经常上街宣传抗日,抵制日货,对校长的拦阻深表不满。校长的小舅子欺负小同学,他出面打抱不平,并以此为导火索闹起了学潮,被勒令退学。沙姑集有位学生叫么纪柱,也在被开除之列。当时作为一乡之长的牵儿,奉命去县高接么纪柱回乡,签押具保,因此也认识了夏公子。事变前夕,二官儿和夏南谦在抗日宣传指导培训班上相识,成为知已。得知二官儿九岁时就取了一个大他七岁的小脚太太,夏南谦大为遗憾:“都啥年头了,还干这种蠢事儿?”他家也是个殷实农户,父母早早地就给他张罗娶媳妇,但他死活不干,动辄以离家出走相要挟。父母也只好迁就他。
“我想找个大脚的,日后有机会一块走出家门,到外面看看。谁知禁止缠足的风刮了一阵儿后,咱这乡下又都反水了。”夏南谦告诉二官儿,他的父母想在门当户对的人家找个年龄相当的大脚女孩,一直没能如愿。听了夏公子的诉说,二官儿心里有了鸳鸯谱。他的姐姐芳姣与夏南谦同庚,那年一阵放脚风刮过之后,陈老义发现三寸金莲乃然是男方的优先选择。特别是富余人家,只要听说是个大脚丫子,一切免谈。这当然不是十来岁男孩儿的意愿,都是作为家长的观念陈旧,还老想着娶个三寸金莲给自家长脸呢。裹脚全靠母亲实施和监督。芳姣亲娘不在了,还有个大脚花木兰做榜样,脚丫子就获得了自由生长的空间。这一下麻烦就来了,本来陈老义看好的几个可以做亲家的朋友,聊起儿女婚事来,也都王顾左右而言他。当二官儿向父亲说起夏南谦其人时,陈老义表态说,这小子讲义气,有种,我看行。其实他心里很着急,巴不得找个主把女儿嫁出去了却心事。二官儿向好朋友说出了自己的心思。夏南谦没有立即表态,说婚姻大事还得禀告父母,由他们做主。其实,这是托辞。像他这样岁数的男子,在村里只剩下了娶不起媳妇儿的穷光棍。只要他相中,父母是没得挑剔的。
清明节放假回乡祭祖,夏南谦说,返校时他要绕道桃花堤,叫上二官儿结伴走。二官儿明白,这小子肯定是想借机相亲。陈家女眷有群聚做针红、纺棉花的传统,边忙活边说笑话、唱民谣戏曲,成为她们的一大乐趣。玫瑰来了以后,便成了老师。戏曲自不必说,就是新歌,她听上三遍就能上口教唱了。夏南谦进门时,听说有男客来,女人们忙不迭的躲进厢房,院子里只剩下麻奶和榆儿迎送客人。从陈家出来后,夏南谦说他离家匆忙,忘了拿钱包;二官儿只好一路奉陪回到夏店他的家。一出夏家门,夏南谦便对二官儿说,父母同意桃花堤这门亲事,很快就有媒人上门去提亲。二官儿“噗嗤”笑了。
“你连俺姐的人影都没瞧见,怎么就答应了?”
“知我者贤弟也。”夏南谦自以为是地说,“但是你不知道的是,我虽然没看见人,但看见了鞋子,见鞋如见人也。”原来,夏南谦在一片狼藉的现场,观察到一只正在上鞋底的绣花鞋。那鞋底前宽后窄,给五个脚趾头设置了足够的空间。他断定,这鞋就是芳姣穿的。聪明反被聪明误。其实,芳姣的脚趾头没有这么夸张,这鞋不是她穿的,而是玫瑰穿的。上鞋底是个技术活,玫瑰做不好,芳姣接手替她完成最后一道工序。二官儿没有说破。他乐见其成。后来诚如所愿,夏家的聘礼送来了,芳姣成为夏家的媳妇儿,已是板上钉钉。
榆儿嘴甜,见人就说,俺大姑夫教歌呢,快去看!夏南谦教的正起劲,他的同事悄悄告诉他,你丈母娘看你来了。夏南谦的头“轰”的一声炸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种场面,急忙钻出人群从胡同里溜之大吉。榆儿和兴元还尾追了一程呢。在芳姣过门之前,夏南谦再也没敢进过挑花堤。
新房上顶后,给兴元提媒的就来了。女方家就是小王庄的王木匠。木匠是农村受人尊重的能人,王木匠有30多亩地,以种地为主业,另外开个木器铺,一年四季有进项,比牵儿这边滋润多了。木匠女儿媫芳,比兴元大三岁,早有媒人上门提过亲,但王木匠还要挑拣挑拣。他见牵儿这家人勤快节俭,又有二十几亩地做底,终久是不会受穷的。特别是那孩子,读书认真,干活也实在,以后说不定还能有些出息呢。退一步说,若是让他学木匠活,也是一把好手,一辈子不愁吃穿。就在王木匠和家人沟通期间,又发生一件事,促使他下定了决心。本家一位小叔迎亲,新娘家在小王庄,让兴元压桥。兴元抱着大公鸡坐上花轿,来到新娘家门口。他不下轿,新娘就不能上轿。要想让他让出座位,就得拿个物件或红包,引诱他出来。女方主事人故意不去理睬他的存在,寄希望他耐不了寂寞自己走出来,就不用破费了。兴元见没人来招呼,便把公鸡逗弄的咯咯叫,引起人们注意。主事人好像在考验他的定力,就是不出面。直到新娘打整妥当、告别爹娘,主事人才掀开花轿帘子,从袖筒里掏出个红包送到兴元面前,兴元摇头表示不要。
“那你想要啥?”
“要个猪仔。”猪圈就在旁边,是兴元听见母猪和猪仔的叫声,才想起母亲说过要养头猪的话,冲口说了出来。
压轿郎讨要猪仔的奇闻传到王木匠耳朵里,他对家人说:“这孩子挺机灵,还会过日子,以后咱闺女受不了罪。”奇货可居,于是很快拍板。一般都是男方托媒人到女方家里提亲,王木匠怕错过机会,直接托媒人找上男方家门。这叫到提亲。王木匠是桃花堤的熟客,牵儿对他的家境是了解的。双方结亲家,是咱高攀了,还有啥说的?兴元的亲事就这么定了。
日军顺利占领华北,扬言三个月占领中国。小日本没想到,它的入侵激发了中国人积淀已久的民族精神,全民抗战的滚滚洪流,一浪接一浪的扑向侵略者的嚣张气焰。直到武汉会战之后,日本才终于明白,蛇吞大象原来并非易事。在正面战场上,中国正规军和日军展开拉锯战。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日军开始回过头来整治、巩固已经占领的华北,作为南进的后方依托。它发现,除了城市和交通线,广大农村都掌握在敌后抗日军民手中。特别是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乘隙挺进华北,抗日根据地迅速广大。面对几百万集结起来的正规军,日军感到兵力吃紧,进攻不顺,但对付装备极差的地方武装和杂牌军,还是绰绰有余的。聊城沦陷,范将军力战阵亡。他收编的31支杂牌军,很快溃散,小部分被共产党拉过来,大部分归了国民党敌后武装,也有的投靠了日军或重操土匪旧业。日军重占县城拼凑伪政权,抗日政府转入乡村。国民党发现共产党不听约束,在敌后扩军建政,独立发展,于是发出限共、溶共指令,国共摩擦加剧,冀鲁豫边区上演由国、共和日伪三方的“三国演义”。南京大屠杀和日军在各地烧杀奸淫的消息不断传来,村民如惊弓之鸟。首先担忧的,就是自家没出阁的大闺女。闺女的贞操,是比家人性命、财产还要重要的。芳姣订婚时,夏南谦说他要等到法律允许年龄才迎娶新娘。国民政府婚姻法规订的合法结婚年龄是男18女16,如今芳姣已经超限,夏南谦还差一岁。周边村庄的农户很少知道还有个婚姻法,按传统习惯是16岁嫁女,但遭逢兵慌马乱,女孩儿13岁就被打发出门了,一时花轿一顶难求。陈老义坐不住了,再三督促夏家迎亲。但在抗日政府供职的夏南谦,跟随政府机关迁出县城,家人一时寻他不到,迎亲日期一拖再拖。日伪军已把触角伸到沙姑集,陈老义心急如焚,决定不等男方来迎,主动把女儿送上门去,了却心事,什么黄道吉日、祖宗规矩之说都被战争打发干净。他亲自去夏家打招呼,算是最后通牒,次日一早便套上轿车把芳姣送到沙河卧水桥。因水漫车辕,二官儿和牵儿只好一个抱腰一个抬腿把芳姣送过河。这时男方的花轿恰好迎来,芳姣总算坐上了姑娘们自小憧憬的花轿。但她日夜思念的郎君却没有露面,隐约有点不祥的感觉。还好,夏家动员族人四处寻找,夏南谦总算在鸡叫头边以前钻进洞房,让芳姣感觉到此生还有点活头。原来,国民党省党部主席要来视察国共合作、全民抗战的进程,这些天夏南谦到处动员农会、妇会、青年会去欢迎这位大人物。直到把心满意足的党主席打发上路,他才匆匆赶来聚首洞房花烛夜。芳姣给以充分理解。通过洞房夜话,他才知道当初自己认错了鞋。夏南谦仔细研究娘子的脚板,结论是爬树沿墙头已是很难胜任,跑路还是满凑合的。后来人们把从小裹起来又放开的脚,命名为解放脚。芳姣还是这一代人的先行者呢。全面自觉放弃缠足,是日本人来了之后的事。为了保护贞操和性命,男人女人都接受了新人类的劝告,彻底告别千百年来的最爱一一三寸金莲。新娘子的脚虽然不算大,但身材、容貌超乎新郎的预期,完全能够弥补裹脚陋习给她遗存的瑕疵。更令新郎惊喜的是,新娘认识不少字,这在乡下女子中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洞房花烛夜,他陶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