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丁儿记事儿了。在物质匮乏的年代,记忆最深刻的是吃。装干粮的柳条筐吊在堂屋黑糊糊的房梁上,不是提防孩子偷拿,而是提防老鼠糟蹋。在以后的岁月里,站在太师椅上扒干粮筐的画面,时常在四丁儿脑海浮现。另一处令他念念不忘的地方,是厨房的灶火。全家的熟食,以及热炕头的温度,都来自通过灶火燃烧干柴提供的能量。这里是小农经济循环过程中的一个重要接点,唯一的官派住户神灶王爷,就长年蹲守在这里。四丁儿关心的却不是这么一个战略要地,而是设置在此处的衍生品一一炉花窑。所谓炉花窑者,是一只镶嵌在灶火洞口上方的犁铧空穴。烧饭时,炉花窑里的食物经过余热焙烧,又脆又香,很受孩子们欢迎。桃花堤村有一半耕地在黄河故道上,全是沙壤,适合种花生。土改后,家家院里竖起了花生囤。花生囤是用高粱秆编织的箔围成的,孩子往往会从缝隙间抠出花生来打牙祭。馋嘴的四丁儿更善此道。一次还不到做饭的时间,他抠出一把花生放进炉花窑,抱来柴禾就要点火,被母亲教训一通说,柴禾还不够做饭用的,咋能专门去烧炉花窑呢?的确,那时不光吃饭紧巴巴的,柴火一样的紧缺。大部分桔杆留给牛吃,剩下的要做三顿饭就难为其继了。
四丁儿除了割草,就是拾柴火,跟着姐姐到树行里去,用削尖的树枝把零星散落的树叶插成一串串,提回家来。姐弟俩忙活半天,把串串相继投送炉膛,烘烘几下就灰飞烟灭,炉花窑还没有烤热乎呢。听二官儿叔说,太阳是个大火球,离地老远就能把沙土烤得发烫。四丁儿突发奇想:要是从太阳上抠下一块火炭放在炉膛里,做饭就不用烧柴了,免去了拾柴之累,还可以随时焙烧花生。他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高兴,趁夕阳西下之际,抄起烧火棍就往外跑;想一想又回头找出一件过硬的兵器。这是一支纯铁打造的物件,总长二尺,一端带有枪头和四只倒卷爪。四丁儿叫它枪锚,是祖上大车店炖肉用的工具。有时夜间去地里看庄稼,四丁儿也会拿上它壮胆,就像呂布提着方天画戟一样。四丁儿凭经验知道,太阳天天会在村西的跑马堤上降落,及至气喘吁吁地登上大堤,却发现太阳又挪窝了,眼看着向几里外的村庄落下去。他很失望,但没有放弃,接连几天都早早地爬上堤顶等候。太阳好像发现了四丁儿的意图,总是绕过他的头顶,落到远处村庄里去投宿。四丁儿终于被激怒了,一溜小跑冲下大堤。大堤坡度大,他越跑越快,收脚不住一头栽倒,头上磕出个大包。他的追太阳行动没有讨到火炭,却落下一个绰号:傻四丁儿。
“爹,娘,我回来了。”1951年春节前的一天傍晚,兴元风尘仆仆地走进家门。他放下背包抄起扫帚就打扫院子。
“四丁儿,快把你嫂子叫回来!”这是枣花的第一反应。
四丁儿喊上道生做伴,一路飞奔到小王庄。
媫芳舀好一碗汤正要吃晚饭,赶忙又把汤倒回锅里,说:“娘,我回婆家去了!”
她麻利地收拾一下头面,边走出家门边套上红棉袄,迈开解放脚,跟着小叔子一溜小跑来到桃花堤。兴元己把院子收拾干净,背着垃圾送往院外的粪坑。她和他打个照面,头一低拐进自己屋里。
兴元给四丁儿说的第一件事,就是问想不想上学。
“想,没课本。”四丁儿说。
“书好办,哥给你抄一本。”兴元裁开一张粉连纸,订成本子,借来一年级的新书,齐齐整整地照抄了一本。四丁儿拿到书,当天就学会了两课。不是傻四丁儿忽然变聪明了,而是课文太简单。第一课就一个字:“人”;第二课是“人,一个人”,四个字中竟有两个是复习内容,可见课本编写者很是懂得循序渐进的哲理。兴元不给神烧香叩头,也不干涉母亲和四丁儿的祭神活动。大年初一,他只给父母叩了个头,便上街和人打招乎,但不叩头,更没有加入拜年大军。四丁儿和哥哥形影不离,父亲也就没有拉他去拜年。兴元没去看爷爷。事后陈老义颇有微辞,说过去他赶集回来经常买点心给孙子吃,现在孙子都忘了。其实,这是兴元在履行和地主阶级“划清界线”的承诺。他多次申请入党,都因爷爷是地主而被搁置。组织找他谈话,说重在个人表现,希望他经受得起组织的考验,坚决和地主阶级划清界限。
兴元这次回家,是他响应部队缩员简编动员令,主动要求复原的。他想回乡后不管干什么,都要继续求学,实现他的读书梦。但刚过破五,县里就来人通知,他所在的部队要赴朝作战,缩减后兵力不足,正在急速扩编,要他立即赶回部队。他当天就离家赶到县城,坐卡车开往火车站。枣花大哭一场:
“媳妇儿的被窝还没暖热乎呢,这一走又不知猴年马月才回来。你给撂家一个孙子再走不行吗?”
媳妇儿媫芳晚饭也没吃,次日一早就回娘家了。眼睛红的像桃子。
谚云:“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农历早春二月,土地解冻,杨柳吐绿,大人们开始赶着黄牛往地里送粪、犁地。四丁儿也收拾起过年的心情,投入开春第一份工作一一寻野菜。桃花堤村东有广阔的长满茅草的沙地,很多人家都养几只甚至一群羊。不割草时,大些的男孩就去结伴放羊。公羊与母羊不分场合,常做出一些不雅动作,所以家长们都不让女孩儿去放牧,而让她们去寻野菜。整个冬天,除了逢年过节,顿顿饭都是高粮面窝窝头就着辣椒、咸萝卜。“窝窝就辣椒,越吃越上膘”成了当地祖传的谚语。面对饭桌上粗糙单调的食物,大人们经常无奈地吟咏这一名句,以便调动孩子们的胃口。野菜,是上天的恩赐。它不仅帮助人们渡过青黄不接时的艰难,也实在是一种美味佳肴。四丁儿家没有养羊,他跟上二姐去寻野菜。在他们的野菜团队里,除了几位堂姐妹和表姐妹,还有一位表弟,大名叫夏纪喆。纪喆有一位哥哥纪先和一位姐姐纪桃。夏氏三兄妹的母亲就是四丁儿的大姑芳姣。纪先赶着姥爷陈老义家的羊去了大沙河,纪喆姐弟就跟着大家去寻野菜。他们要寻的野菜学名叫荠菜,俗称麦苲子。麦苲子和麦苗做伴过冬、返青和成长,在没有大棚的年代,它是初春罕见的绿颜色食品,清香可口。小纪喆作了一首儿歌:
“麦苲子,真好喝,亲戚来了盖住锅。不是不叫亲戚喝,怕说俺家没吃喝。亲戚走了揭开锅,舀到碗里接着喝。”
长大后,纪喆成了一位记者。为什么不叫挖野菜,而叫做寻野菜呢?因为吃野菜的人多,而可吃的野菜资源太少。特别是初春时节,只有麦苲子、王不留等两三种野菜,不畏天寒而出土,其他如灰灰菜、蓟菜、扫帚菜、马蜂菜等等七、八种野菜,须待谷雨之后才拱出地面,陆续补充人们匮乏而单调的饭碗。孩子们展开散兵线,低着头在麦苗间寻寻觅觅。春寒料峭,大家胳膊上㨤着筐子,两手抄在袖筒里取暖,不时伸出皴裂的手,弯腰从解冻后松软的土地上挖出一颗野菜,脸上绽出笑容。麦田被分成一块一块的长窄条,栽上桑树棵子为界。各家的麦苗长势有好有赖,参差不齐。俗话说,人勤地不懒,凡是麦苗赖巴巴的地块,一定是主人偷懒,或者是家中劳力缺乏,没把耕地侍候好。虽然成立了互助组,类似锄地、拔草这些活计还得自家下功夫。麦苗差的地块,正好给麦苲子家族带来可乘之机。因为上年主人没有把成熟的麦苲子拔掉,让它播撒下遍地种子,惠及到这些在寒风中索索发抖的孩子。
在绿色的田野间,七零八碎地夹杂着一些留作春播的白地。有人吆喝着黄牛耕地,也有三人合伙、用人力代替畜力在耕作。成群结队的喜鹊和老鸹家族在田间游弋。若从空中鸟瞰,会发现这是大平原上千古未变的春耕图。老鸹是聪明而又利害的鸟类,总是最先抢占刚犁过的耕地,觅食昆虫,然后才轮到喳喳叫的喜鹊。人们讨厌老鸹,传说听到它的聒噪会碰上倒霉事。喜鹊虽然有“麻衣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儿忘了娘”的不孝名声,但它们的叫声是来报喜的,还是受到人类的喜爱。四丁儿和纪喆行侠仗义,常常拣起坷垃奋勇投掷,把老鸹轰走,帮助喜鹊开辟采食之地。多年之后,四丁儿回老家故国重游,发现不见了老鸹的踪影。在那里陪伴着父老乡亲的所谓留鸟,就只剩下喜鹊和麻雀哥俩,让他唏嘘不已。
桃花堤五里之外竖起一座铁塔,高耸入云。从此,隆隆叫的飞机不时掠过天空。一日,风传从外地抓回了作恶多端的土匪、汉奸东北风,要在铁塔顶上点天灯。桃花堤人奔走相告,倾村而出赶去看热闹,连麻二爷、麻三爷也出动了。牵儿不惜破费买来二踢脚和鞭炮,要在当场告慰麻爷的在天之灵。四丁儿也想去看热闹,于是随身带上柳条筐,沿着阡陌、踩着麦苗直奔铁塔,一路记下生长麦苲子的地段,打算回头采挖。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一睹点天灯这一古代酷刑奇观。
去年,O城在抗日高小的基础上,成立了有史以来第一所中学,校址就设在距铁塔不远的河崖村。配合中心工作搞宣传,是抗高留下的传统。学生们高举红旗和横幅标语,一路高呼:全县动员,募捐飞机支持抗美援朝!坚决镇压反革命!搞好生产,用实际行动支援前线!队伍进场后,一首接一首唱起新歌:“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海啦啦啦啦,海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中国人民力量大,打败了美国兵呀……”歌声雄壮激昂,振奋人心。之后,师生们又演起痛打杜鲁门的活报剧,煞是逗乐。中学生的风采让四丁儿思绪翩翩,梦想着长大了也要上中学,竟把点天灯的事给忘了。但大人们没有忘,仰望着塔顶议论纷纷:
“爷儿爷儿都三杆子高了,咋还不点火?”
“上面绑着几个土匪呀?”……
麻三爷是扛着大刀来的,用刀背磕碰铁塔“当当”响,被麻二爷劝住。
“爷爷别急,俺上去看看!”二刀儿说着,便手脚并用借助钢撑子麻利地攀爬。他出了个大风头,围观的百姓,包括中学师生都高喊加油。道生跃跃欲试,也小心翼翼地向上蠕动。
“爷爷,这上面啥都没有!”二刀儿爬上塔顶,扯着嗓子喊,“哎呀,恶鬼岗上又要枪毙人啦!”
他的话音未落,接连传来七、八声枪响。恶鬼岗在桃花堤东北沙河边上,荒凉空旷,是近几年枪毙犯人的刑场。因犯人都是罪大恶极之辈,人们说,他们变成的鬼也是恶鬼。此处的沙土岗子也就有了恶鬼岗之称。
人们一下子走散。麻三爷、陈老义这些苦大仇深的苦主,都一窝蜂地向恶鬼岗奔跑,欲抢先割下东北风的头颅,祭奠被他杀害的先人。不过,当他们赶到刑场时,东北风已被一群野狗五马分尸叼走,做了晚餐。第二天一早,当年遇难的16位村民坟上,都响起经久不息的鞭炮声,桃花堤人总算出了一口恶气。牵儿与麻二爷私下议论,放出点天灯的风声,或许是公安实施的调虎离山计。因为东北风民愤极大,怕声讨、围观的人太多,妨碍施刑。但此事一直没有得到官方证实。
孩子们没有苦大仇深的感觉和冲动,恋恋不舍地目送学生队伍缓缓离场。四丁儿仰望铁塔,脖子都酸疼了。二刀儿开始往下爬。道生停在半腰上,不敢动弹。
“别往上看。手抓紧了再换脚,脚踩实了再换手。”二刀儿不断地给道生进行现场指导,陪着他一块儿落地。
“爬到半腰,一块云彩飘来,我发现铁塔忽然要倒的样子,吓坏了。”道生说。上中学以后他才知道,那叫相对运动,他把云彩当成了静止的参照物。
“上面看到啥啦?”四丁好奇地问。
“天好大好大。不过还是一口大锅。”二刀儿比划着说,“要是把在塔顶上看到的天比作杀猪锅的话,在地面上看到的天就是个小饭碗儿。”
“我看到的天就该是个和面盆了。”道生附和说,“爷儿爷儿根本不会落在咱村西边的村子里,累死你也够不着它。四丁儿,你真的犯傻了。”
村长从县城开会回来,动员全村捐款买飞机。只有在桃和杏成熟的季节,桃花堤村民手里才有点现钱,平时买个油盐酱醋,都是拿鸡蛋和粮食交换。捐献飞机义不容辞,也只能从缸里搲粮食了。牵儿有点犯愁。去年政府号召卖余粮,他把家里的麦子大半都卖掉,留下种子就没啥了。高粮、谷子倒是有不少,听说战士们在前线就着雪吃炒面,这高粱面哪能咽得下去啊!
“听说兴元打仗的地方冰天雪地的,咱把家里的棉花送去给孩子们做棉袄吧。”枣花走过来说。
“你不是早就说要续两床盖的吗?攒了两年棉花才攒够。”被子叫盖的,褥子叫铺的。四丁儿和姐姐合盖一条被子,各从一头倒着钻进被窝,再把自己的棉袄棉裤搭在上面。夫妻两人也是如此搭档睡觉,一家人挤在土炕上抱团取暖过冬。棉套每年都弹一次,起初还算松软,但过不几天都压成了硬毡。褥子的棉套更老旧,都变成了灰黑色。“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杜甫对此做过传神的描写。
“在家里咋都好凑合,在那地方…可怜的孩子!”枣花说完,蹲在灶间抹眼泪。这时媫芳气喘吁吁地走进家门,打开包拿出6双布鞋:“这是俺给他做的鞋,都交给人家捎去吧。”婕芳口中的他,指的是丈夫兴元。没有孩子时女人称丈夫为他,有了孩子就改称为孩子他爹。
一个月之间,O城全县募捐完成粮棉折款和现金共7.5亿元(旧币,每1万元折人民币1元),刚够从苏联买半架飞机的钱。其中,捐献棉花总共不过600斤,桃花堤村捐棉花的只有牵儿家独一份。牵儿拿回一张盖着四方印的捐款单,夹在秀才爷送给他的《论语》课本里珍藏。文革时,书和单子都被搜去付之一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