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令办新学不力被免职,来了位新县令。新县令姓肖,力挺新学,下定破釜沉舟的决心,要把O城这个落后县份的新学办起来。他效法在O城最富众望的一任县令杨辛正,不骑马不坐轿,只骑着一头毛驴来上任。因财政匮乏,办新学还得拿庙产开刀。前任县令制定的征收六成庙产支持新学的规定,遭到全面抵制。各寺庙以保护方家财产为由,千方百计拖欠不交。新学堂经常处于赊账欠薪、等米下锅的境地。肖县令祭出杀手锏,把庙产的六成耕地划归学堂,由佃户直接向学堂交租。这一招果然见效,奄奄一息的新学堂,又传来朗朗读书声。但是,还有不少没有庙产的村庄办不起学堂。即使学堂勉力办起来了,也是经费欠缺,房舍简陋,难以维持。有教师上书,建议按亩加息筹集资金办新学,县署还没有研究采纳,下面已经乱起来了。天门会乘机造反,喊出“废新学、砸盐店”的口号,很快得到响应,乱民席卷城乡,竟像庚子年义和团砸教堂似的,把矛头对准了学堂。肖县令毫不含糊,立即从府城请来马队进行镇压,把天门会的头头关进站笼,乌合之众很快烟消云散。几经磨难,新学堂总算站住了脚。但县府最终也没敢下达加租命令,只是提倡各村酌情办理。桃花堤村长副大亨没有响应加租倡议,孩子们依然没有读书的机会。
子仁县高毕业,到马堂铺小学堂任教,骚乱时跑回家,变成了乌眼青。他说是在护校时,被一个外号三疤瘌的人打了一拳落下的。麻爷说,你手无缚鸡之力,遇到暴乱要躲远点,别掺和。子义成家后,从本村挑选了十几位身手敏捷的年轻人,训练成自己的狮猫杂耍班,农闲时在十里八村巡回表演,很受欢迎。马堂铺大户给长孙过百日,请子义耍狮猫助兴。开场前清理场地时,子义发现了三疤瘌。他个头不高不矮,体格健壮,一看就是个练家子。他排行第三,因头上生疮落下疤瘌而得诨名。不过,他本人对此雅号煞是忌讳,动辄与人翻脸。
“要是我没猜错的话,阁下就是三疤瘌先生?”子义向他打招呼,发出挑衅。
“你找死啊?”三疤瘌翻翻白眼,突然伸出左手抓住子义的前襟,右手论起了大巴掌。子义早有准备,一脚踹在他的足背上。三疤瘌“哎哟”一声弯下身来,太阳穴上重重挨了一拳,眼冒金星,扑倒在地。他嗷嗷怪叫,翻身爬起,立足未稳,又被一脚踹倒。一连摔了五个跟头,三疤瘌服了,趴在地上不起来。三疤瘌武德不强,人缘欠佳,众人不叫好也不制止,只是围观。马家大少爷出来打圆场说,好了好了,老爷子快出来了,准备开演吧!
“马堂铺小学陈老师是我哥,以后你敢动他一指头,爷废了你!” 子义指着三疤瘌斥道。
子义教训三疤瘌的事儿在桃花堤传开,都说打得好。只有麻爷黑着脸把他叫到马厩里,一脚踢倒在马粪上,呵斥道:“以后再给我惹事儿,就到猪圈粪坑里呆着去!…老实呆着,想明白了再起来。”麻爷不愿和人打交道,连孩子也懒得管。他练武完全是为了自卫,在万不得已时才出手。他重罚憨愣,是怕他给陈家树敌。这一幕被长工看在眼里,他从外边背了一罗头干土进来,说要垫圈。憨愣还没有认真忏悔,便趁机溜出马厩。
牵儿出生那年,比他大三岁的溥仪登基。牵儿在全家人的呵护、特别是奶奶和老奶奶的精心照料下,度过了大清王朝的最后三年,也是中国两千年来皇权统治的最后三年。皇帝退位了,换成了总统。上面有令,改阴历为阳历,纪年改为元年。县署原班人马未动,只是把知县改称知事了。由于道署的机构和人事发生变动,拨给存古蒙学的经费俩月没有到账。城里的乡绅赵老古约上陈老秀等几位资深教师,到府署衙门去情愿,要求财政拨款,把存古蒙学继续办下去。府衙前,一群人在围观一张揭帖:“稽古授时,不解阳历;忠君尊孔,不识总统。”原来是知府大人眷恋皇恩,不接受民国总统的委任,决然挂冠而去了。请愿团成员个个赞其忠贞无二,但事儿没办成,还是扫兴而归。存古蒙学办不下去了,有的被改制成新学堂,有的干脆关门大吉。赵老古把存古蒙学变成家塾,只收本族子弟,仍然延聘陈老秀为师。旧式教育的核心就是忠君,陈老秀饱受浸润。但宣统帝的退位并没有招致他的过分悲怆。满人通过征战杀戮坐了龙庭,虽然经过二百多年的软硬兼施、苦心经营,但在读书人的心中,仍然有一块挥之不去的阴影,革命党“驱除鞑虏”的口号,得到某种程度的共鸣。陈老秀熟读经史,明了历代王朝的盛衰故事,见皇家男丁式微、母鸡司晨,官场腐败、内忧外患,气数已经严重透支,自己没有必要为它殉葬。总统袁世凯坐了龙庭,在陈老秀看来,此公的篡位类似西汉末年的的王莽,或是陈桥兵变的赵匡胤,是不是真命天子,就看以后的作为了。比起大清皇帝来,儒学的命运才是陈老秀的心病。他无法想象,如果孔孟之道失传,子孙后代还会遵循什么法则去做人?皇帝倒了可以换个总统,若是三纲五常没了,还有可替代的规矩么?眼看失学的孙子辈没有书念,不学无术,耕读传家的祖训即将在他的手里终止,陈老秀失眠了。
适值崔时烨回古渡镇探亲,携两个儿子崔凤文、崔凤武到桃花堤给恩师拜年。他建议麻二到天津寻找出路,可先在他丈人的药铺帮忙。他的小姨子天娇嫁给一个团长,随军住在保定府,很少回家。这一次秋英没有反对,急忙给丈夫打点行囊。崔时烨拿出一张开平矿务局股票,向恩师回报说,光绪初年办洋务建起来的工厂、矿山大都管理不善、日见亏损,唯有官督商办的开平煤矿产销两旺。杨辛政用崔武举、陈天诚投资的钱购买了开平煤矿的股票,交到他手上。庚子事变那年,开平煤矿被英国人借谈合作之机骗走,国家痛失所有权。在袁世凯的支持下,实业家周学熙又筹建了一个更大的滦州煤矿,把开平矿区的矿脉团团包围。两家争相降价竞争,两败俱伤,通过艰苦的谈判协商,最后合并成中英开滦矿物有限公司。“我看近来股票价格上涨,想给您找机会转让套现,您看怎样?”崔时烨最后说。
“老二跟你去天津卫,你俩商量着办吧。”陈老秀说。
眼看着子孙们辍学在家,一个个变成文盲,陈老秀决定开办家塾,名称就叫存古学堂。加上“学堂”两个字,表明他不是逆潮流而动的顽固派。而实际上,学堂的教学内容和过去的私塾一模一样,连拜孔子、打手心都有板有眼。陈老秀没有亲自任教,他怕自己对孙子辈硬不下心来。他请来一位饱读诗书、多年坐馆的老秀才孟老先生担纲教学重任,并严禁家人干涉老师管教他的学生。牵儿有幸成了存古学堂第一批学子,且是孟老先生的高足,但也没少挨打。“书背不好,或者言谈举止有失检点,都要打手心。没有不挨打的学生,打是让你长记性,立怕惧。直到现在做错了事,还会想到戒尺打在手心上的那个疼。”谈起当年的读书经历,牵儿对子孙如是说。
麻大奶奶田桂兰最后养活了一个小女儿。自那以后,两位儿媳相继怀孕产子,家族人口繁育的责任发生转移。田桂兰怕人家笑话她老没出息,和两个媳妇儿比大肚子,于是采取了坚决的夫妻隔离措施,避免怀孕。麻爷也拿她没办法。麻爷的小女儿取名紫洁,十岁时许配给崔武举的侄孙儿崔凤龙,也就是麻二奶奶的堂侄儿。因此,女才子秋英对紫洁就格外的关照,常把她揽在身边念书识字。紫洁聪明绝顶,很快就背熟了《三字经》、《女儿经》等启蒙读物。秋英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少时的自己。她提议让紫洁进存古学堂读书,遭到家人一致反对。男女授受不亲是古训,姑娘大了,即使本族子弟也该回避些,不能像儿时那样在一起玩耍。离桃花堤几十里外有个小滩镇,镇上一位叫郭淑善的姑娘,在富有而开明的父亲主持下,以她的名义办起一所女子小学,并担任教师。古渡镇崔家和小滩镇郭家有商业来往,秋英建议把紫洁送到郭淑善的女子学校去读书。这一次,不仅陈家反对,连紫洁的婆家也对此提出严重警告。
郭淑善就是后来和周恩来、邓颖超一起成立《觉悟社》的郭隆真。她的学校,开鲁西、直南女子学校之先,受到省教育部门赞扬,并推荐她进入天津女子师范学校读书。早在十三岁时,父母就给郭隆真找了个门当户对的富户婆家,丈夫小她7岁。为躲避包办婚姻,郭隆真常年住校,连假期也不回家。婆家多次催促完婚,但连她的人影也摸不着。后来,家里借口母病将其骗回,强迫成亲。结婚那天,郭隆真身着学生服,坐着不戴盖头、不打轿帘的“亮轿”来到婆家。面对婆家亲戚乡邻、满座高朋,这位“天津女界爱国同志会”演讲队队长,发现一个绝好的演讲舞台。她慷慨激昂,大讲男女平等、婚姻自主以及封建礼教吃人的道理,并明确表态自己要继续求学,不愿意和眼前这个男人过日子,劝其另娶新妇。第二天,郭隆真便离开婆家远走高飞。这位新娘的乖戾行径和奇谈怪论把在场众人惊得目瞪口呆,并很快轰动全县。 从此,郭隆真冲破吃人礼教的樊笼,踏上了职业革命的征程。而陈家的紫洁,面临的则是另一种悲惨结局。
紫洁的公公,也就是崔武举的侄儿崔时相,也练得一身功夫,绰号崔判官。崔武举死后,两个孙子凤文、凤武平分家产,各立炉灶,仍然是古渡镇数一数二的大户。崔凤武承袭父职,接任古渡镇民团团长,委任崔判官为民团教练之职,并与他合伙做买卖。郭隆真抗婚演讲时,崔判官作为祝贺嘉宾也在座恭听。惊心动魄之余,想到自己那位一心向往读书的儿媳妇儿,总该早点娶进家门才放心。事有凑巧,小女婿崔凤龙偶得风寒,崔判官便借口给儿子冲喜,提出早日完婚。因紫洁还不到及笄之年,陈家回帖婉言谢绝。不成想小女婿得的竟是肺痨,吃药扎针总不见好,眼看病入膏肓。古渡镇刚过完二月二庙会,崔判官便急如星火地派来花轿,希望用最后一招冲喜来挽救儿子的性命。这是民间的惯常做法,老陈家不能再推诿;不然会失去礼仪之家的面子。紫洁身着婚装坐上花轿,一路敲敲打打来到崔家,小女婿连拜天地的气力都没了。她在婆婆地陪伴下进入洞房,就这么守在炕头上,眼睁睁地看着丈夫烟下最后一口气。紫洁常住娘家,就等着死后和丈夫并骨同葬,并在崔家族谱上留下“崔陈氏”的名讳,表明她曾经的存在。
紫洁如坠地狱,整天以泪洗面,哀怨自己命苦。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信念,是死后能立个贞节牌坊,那是封建礼教为坚持三从四德的女人架构的天堂。紫洁聪明乖巧,曾是是全家的开心果,秀才奶奶更是把这个孙女视作掌上明珠。见紫洁一朵鲜花还没绽放就遭到摧残,她心如刀绞,一夜之间白发似雪。“咋会是这样?”她总是喃喃地重复这么一句话。她不是佛教徒,但相信善恶报应说法。孙女天真无邪,没有污点,不会得到这样的现报。石砘儿两口心地善良,在自己眼皮底下过活,也没有恶行记录。自己老两口,大善不多,小善不断,伤天害理的行径绝对没有,天地可鉴。思来想去,她相信,孙女是在为陈、柳两家的祖上还债了。“老天爷呀老天爷,前辈子做下的孽,就拿我老婆子问罪吧,凭啥让我那可怜的小孙女儿来还债!”她深深陷入赎罪漩涡,不能自拔,整夜跪在灶间向灶王爷祈求,希望这位负责家庭监管责任的神灵上达天听,采取她提出的罪责置换方案。她在折兑自己的寿命以救助孙女儿,但孙女儿的命运却无法改变。
陈老秀也把紫洁年少守寡看做家门的最大不幸。但他不同意把罪责推到先人身上。刚过及笄之年就终生守寡,这种极其悲惨的现象是和仁者爱人的君子理念格格不入的。但千百年来,君子们不但不抨击,反而跟风倡导,这是谁之过呢?长孙子仁的一番言辞,让陈老秀陷入久久的沉思。子仁到大名师范进修,接触到名为《新青年》的刊物,一些作者,如陈独秀、胡适、鲁迅等,撰文对妇女守节等封建礼教大加鞭挞,严词抨击。还有一篇《中华女界联合会改造宣言》,提出废除一切封建礼教、男女平等、同工同酬等条款,让子仁大开眼界。春节年夜饭后,子仁壮着胆子重提让紫洁进学读书的话题,搅起一场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