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砘儿虽然思想解放多了,要让他光天化日之下去搂抱一个女人,哪怕是自己屋里的,都有很大障碍。他正想开溜,忽听围观的男人齐声叫唤:“有种你就上!别草鸡!”四老肥也在围观者当中,他没有出声,只是握紧拳头给石砘儿使眼色。四老肥功夫一般,但凭着重量级的身材,真打起架来还是满有优势的,村里不少练家子都吃过他的亏。肥嫂没机会和别的男人比试,都是拿他开耍。他对妻子下不了狠手,往往以下跪求饶告终。肥嫂据此认为自己是桃花堤武功第二,仅次于赛周仓。在四老肥和众人的鼓励下,石砘儿胆气大增。他把肥嫂看作是大树十字坡的孙二娘,自己权且充当一回好汉武二郎,上前一步,双手勒紧肥嫂的粗腰,先试了一下,竟是纹丝没动。石砘儿猜测,这娘们儿即使没有练过千斤坠,下盘功夫也是练到火候了。他不敢大意,祭出十几年抱石磙的功底,“嗨”的一声,像拔树桩子一般把肥嫂抱起来。男人女人齐声喝彩,叫的最响的就是四老肥。刚才,肥嫂在“大兄弟”前面添了个敏感的“麻”字,石砘儿明显感到带有挑衅的味道,干脆趁此机会教训教训她的不恭。他没有把她放下地,而是原地打旋甩起来,愈来愈快,像陀螺一般。一开始肥嫂还能沉住气,说大兄弟,行了,你赢了。十来圈过后,她受不了啦,大声叫道:
“我的麻爷爷,放下吧,我受不了啦! ”四老肥一跃跳进圈里,抱住他俩一块倒在地上。
“我的麻爷,你好大的劲儿哎!”肥嫂被丈夫拉起来,边收拢散乱的长发边说,“当时媒人只说桃花堤四老肥力气大,咋就没提你麻爷呢?”
"都知道美女爱英雄,岂不知英雄更爱美女。”四老肥揶揄她说,“像我兄弟这样的大英雄,爱的是弟妹那样的美女;你这样的母夜叉,就只好留给我四老肥这样的狗熊了。”
“做女人吃大亏了,要是能嫁给麻爷这样的男人,也算够本。”肥嫂说,“你媳妇儿烧了高香了,人家也真有眼力。”
肥嫂一口一个“麻爷”,让石砘儿受宠若惊。爷可不是随便叫的。除了按辈分排下来的长辈,只有那些有身份的人才配称爷。像乾隆爷啦,状元爷啦,县太爷和举人老爷啦。在石砘儿看来,“麻”本来是个丑陋的代名词,但和“爷”组合在一块儿,立刻就有了大气磅礴的魅力。被麻脸困扰了十几年的石砘儿,如提葫芦灌顶,忽然发现了“麻”的品牌价值。
“嫂子,请受小弟一拜!”石砘儿说着就要单膝点地。
肥嫂大吃一惊,慌忙把他搀住:“我的麻爷,您这是做啥呀?”
“你喊出了‘麻爷’这个称号,让兄弟我彻底走出了一辈子都看不到头的阴影。”石砘儿又抱拳又鞠躬说,“嫂子是女中豪杰,您都叫我麻爷,谁还敢叫别的?不是脸上有麻子的都称得起爷,也不是称爷的脸上都长麻子。麻爷就是我。我就是麻爷!”
麻爷大号不胫而走。孬小儿积极响应,一口一个麻爷姐夫,逗得桂兰忍俊不禁。麻爷称号一直传递到后代,连他的两个弟弟也都被称为麻二爷、麻三爷,如果不翻查族谱,谁也说不清他们的大名。曾经不敢见人的麻脸,成了石砘儿的金字招牌。不管面对男人女人,他都能谈笑自如。他感到人们不是在嘲笑,而是在欣赏他的麻脸。唯独麻二媳妇儿秋英,让他畏之如虎,生怕和她打照面。这年他没去拉脚挣钱,而是赶着牛车拉了一冬土,挨着自家四合院垫起房基,建成第二座院落,有夹道和穿堂屋与老院相通。自此,除了去向父母问安,他都在自家院里活动,连一天三顿饭都是妻子用托盘端来的。
桃花堤陈家老坟在村东,再过去就是无主地茅草滩了。各家各户虽然地不够种,但却很少有人去圈地开荒。原因有三:茅草很难除根,接连翻地三年,茅草照样比庄稼长得旺;风沙大,庄稼苗不是被刮出根来,就是被黄沙盖顶;最后一条,牧场边上的庄稼和树苗,难免被羊群蚕食。多少辈子都没人敢做的事儿,被一心琢磨种地发家的麻爷盯上了。他圈占了30亩荒地,一面紧接老坟柏树林子,其他三面一棵挨一棵栽上杜梨树,并间以枣树枝子,以防羊群。三年下来,杜梨树枝条交叉,稍加处理便成了篱笆,人和羊都被拒之圈外。麻爷去南边运送草帽缏时,见有商家收购蚕茧,说是送往烟台。据商家讲,那里的缫丝厂已经使用蒸汽机代替人工,蚕茧需求量很大,供不应求。在大车经过的黄河滩上,麻爷造访了几家桑树园和柞树园,收入都不错。这年秋后,他捎回一车桑树苗,叫上麻二麻三儿,日夜赶栽,想尽快建成自家桑园。一日晚饭后,月光如昼,麻爷一个人来到桑园,挥锹夜战。眼看三星偏西,他用脚蹭掉铁锨上的泥土,准备收工,忽见一匹快马飞奔而来。骑手在老坟前滚鞍下马,跪地连连叩首,嘴里还嘟囔着什么。麻爷走近一瞧,原来是大亨,乃风水世家二阴阳的儿子,陈老仙的孙子。在《易经》里,元亨利贞为天道生长万物的四种德行。陈老仙最欣赏这个“亨”字,信手拈来,给长孙命名为陈得享,人呼大享。桃花堤村陈姓有好几支,暗地里互有攀比竞争。二阴阳的心劲儿,是想让本族的名头盖过陈天诚这一族门,并把希望寄托在儿子大亨身上,对其督教甚严。大亨眼看自己文采赶不上陈天诚,武功超不过陈天雷,阴阳八卦这行当也做不成鬼谷子和陈抟老祖,于是外出拜师学得一手好算盘。他指法娴熟,双手並用,能一遍给出定数,在桃花堤拔得头筹。
“大亨哥,你不是去投军了么?咋这时候回来上坟哪?”
大亨一惊之下蹦起身来,见说话的是石砘儿,随即说:“兄弟来的正好,大哥干脆把话给你说了吧!”大亨投军到大名练军,因能写会算,很快做到督粮官。近来,日军入侵朝鲜,清兵入朝作战,没成想大败而回。大名练军奉命北上,去山海关防守倭寇。他不敢告诉家人,只是趁粮饷装船之机,跑到老坟给列祖列宗磕个头,告别一下故土。
“我这一去要是回不来,就请兄弟关照一下你侄子大吉,他和你家的子义同岁。”大亨说,“部队调动是军事秘密,换第二个人,我都不会对他讲。我相信,只有你能做到守口如瓶,也值得拜托。”大亨清楚,像石砘儿这样曾经十分自卑的人,只要有人看得起他,他会报以“士为知己者死”的忠诚。
“兄弟知道了,大亨哥放心!”
听到石砘儿的承诺,大亨跳上马背,绝尘而去。
每年的正月十六夜,桃花堤习武者都要请人来搞降神活动,地点就在老堤庙前。今年,赛周仓陈天雷从他任教的红枪会请来两位高人。一位善扶乩,绰号神书李,是南方离文场教师,预言专家;一位绰号刘铁头,能降神附体,而且练过金钟罩,有一身硬功。单说这刘铁头,本是曹州大刀会的教头,因报仇伤人致死,逃过黄河躲避官司,被风来火朱宏强聘为武场教练。刘铁头与赛周仓一见如故,义结金兰,主动要求来桃花堤献艺。桃花堤只有二阴阳对扶乩有所了解,充作副鸾,与正鸾神书李合作共执乩笔,在细沙木盘上写出下面的文字:“羊啃苗,狗撵羊,小儿坟前哭爹娘。”众人不解其意。神书李一副莫测高深的的面孔,三缄其口。二阴阳也只评论一句:“看来天下要大乱了。”接下来是刘铁头的降神表演。他挑选了麻三和其他3名青年,称其为马。马受命背诵顺口溜,请孙悟空下凡附体:
“一匹马,两匹马,孙猴王,来玩耍。一条龙,两条龙,猴王下凡逞英雄。
”麻三儿和他的战友连背三遍,然后脸朝下趴在地上,昏昏入睡。约一袋烟的功夫,刘铁头在每人屁股上踹一脚,四人一跃而起,皆做猴状上蹿下跳,操起棍棒刀剑两两对打不停。鏖战正酣,麻三忽然丢下长棍,钻进庙里,从周仓手中抢来青龙偃月刀,抡动起来,让在场的人着实吃了一惊。他跟着二叔练大刀,平时也只能勉强能举几下,此时竟一连举起五、六下,还抡刀来了个横劈。正当他试图玩儿背花时,忽然跌倒,被大刀压住爬不起身来。大概是体力透支严重,或者是猴王玩够了一个跟头返回了花果山,其他三匹马也不约而同瘫倒在地。赛周仓和在场的人都相信,刘铁头的法术的确灵验,赞不绝口。又有几个人要试吧试吧。刘铁头说,此乃雕虫小技,他要表演一套刀枪不入的神技让大家开开眼。在案桌上焚起一炷香,摆一碗清水,刘铁头双膝跪拜,默念谶语,然后点燃一张黄纸符咒,将烟灰搅合在清水里一饮而尽。少许,只见他五体伏地,浑身颤抖,继而爬起身来一瘸一拐地耍了几趟把式。观者猜测,他请来了八仙铁拐李附体。刘铁头忽然甩掉袍子,从一位护青员手中抓来一杆红缨枪,双手攥着锃亮的枪头倒扎在自己的小肚子上,请人冲刺。没人敢上,连赛周仓也连连摇头。刘铁头一时性起,把枪杆杵到砖墙上,张开双臂用力蹬腿往前扑,让枪头戳刺肚皮。眼见坚韧挺直的白蜡杆变成弓形,刘铁头依然闭气瞠目、脸不变色。众人把心提到嗓子眼儿上,大气也不敢出。忽听“咔嚓”一声响,白蜡杆从中间折断。在一片叫好声中,刘铁头拍拍肚皮高呼:“我有神功,刀枪不入!”后生们纷纷请求拜师学艺。刘铁头说,要练刀枪不入神功,至少要有三年的金钟罩功底;另外,要得到谶语,必须缴纳会费成为金钟罩教派弟子,“大家回去好好琢磨琢磨,注意拿定了再来找我。”
散会后,二阴阳把赛周仓和石砘儿留下,说是有事儿要说。他是桃花堤首事,负责组织公益活动等事务。
原来,由于卫河连年涨水,大堤失修,再加上河东和河西互派水鬼,潜到对面挖堤放水,以邻为壑,致使水灾不断,为此而引起的械斗也时有发生。人说旱灾一大片、水灾一条线,过水的土地减产甚至绝收,而没有被淹的耕地却能获得好收成。老天不公,也引起盗贼丛生。崔武举河东河西都有地,为解决水患引起的灾荒和地方不宁,自家捐出一万两银子,并向多地户发起募捐,有粮出粮,有钱出钱,也可出动牛马大车应募。崔武举联络各村乡绅,用募集所得钱粮组织灾民以工代赈,疏浚河道、修补大堤。此举受到府县官方赞许,也调拨部分赈灾粮款予以支持。秀才家的地亩一半在跑马堤以东,都是沙地,种的是果树和花生、红薯之类,只要把横穿跑马堤的路口堵住,再大的洪水也淹不到这块曾经是地上河的高地。而主要作物粮食和棉花,都在堤西,其中包括那份嫁妆地。卫河大堤一旦决口,这些地首当其冲,都在被淹之列。秀才积极响应崔武举的号召,按石砘儿的意见,以车马劳务顶替钱粮。二阴阳告诉石砘儿,崔武举捎信来,趁着大沙河还没有解冻,要抓紧把府城拨给的赈灾粮,运到卫河大堤所经各村备用。近来有一支土匪在直鲁边界流窜作案,进村抢劫粮食和耕牛,沿路劫掠客商和过往车马。各州县兵力薄弱,自顾不暇,大名练兵北上以后,没有兵力剿匪,致使匪势日盛。崔武举重整旗鼓,再组民团保护地方,怎奈时日仓促,一时难成气候。他要求护青会、联庄会行动起来,保护治水粮款安全到位。“大沙河芦苇荡是土匪出没多发地段,咱村运量车队就请二弟带人护送了。”二阴阳说。护青会力量有限,其宗旨历来是防偷不防匪、防盗不防兵,赛周仓听说让护青会参与防匪,心下犹豫。大股土匪配有洋枪快马,护青会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再说,这些护青会员都是庄稼人,白天种地,晚上轮流看青,虽说年纪不大,也大多娶了媳妇儿有了孩子,万一有个长短,叫孤儿寡母咋个活?但粮是必须要运的,护青会出面保护也是责无旁贷的。他答应,届时带人在大沙河接应车队。刘铁头当晚要在赛周仓家中留宿,此时也在场。他了解义弟的难处,于是发话说:“兄弟别怕,我在大刀会时经常和土匪交手,到时候我来帮你斗这帮家伙,也让大家见识一下神功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