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秀给三教庙捐赠了30两银子。三教庙落成典礼的前一天,他赶到城里,住在小嫂子家。因长期吸食鸦片,大烟鬼身体抵抗力极差,感染肺痨,被曾经的相好、已升任英嫊馆老板娘的英嫊撵出门,卧床在家,告别了他钟情半生的烟枪老婊子。陈天诚推开他的卧室门,一股令人作呕的尿骚味扑面而来。这股难闻的气味,是摞在烟榻上的生鸦片散发出来的臭气。但大烟鬼喜欢闻。他侧身躺在红木烟榻上,面前摆放着烟民三宝: 烟灯、烟枪和烟泡。但眼前的大烟鬼,连此生他唯一熟练的操作技能也无力独自完成了。他每天要抽七、八十次,小嫂子每隔一会儿就得跑来烧烟泡。稍一耽搁,大烟鬼就浑身抽筋,以致昏迷。对于他来说,吸食鸦片已经不是为了过瘾,而是为了抵抗难以忍受的酷刑,来维持苟延残喘的生命。起初,小嫂子怕一时照顾不到,总在碟子上放一粒揉成圆球的熟烟泡,让丈夫能自己拿起来吞食。吞食烟泡见效慢,但疗效持久。大烟鬼慢慢适应了这种吃法,竟弃置烟枪不用,只是一味地讨要烟泡。小嫂子知道,过量吸食大烟会导致中毒而死。她事先把烟膏熬制好,放在丈夫够不到的客厅橱柜上,不管大烟鬼催要多急,总是不紧不慢的按量供应。陈天诚进来时,小嫂子急忙送来一粒烟泡,让丈夫提提神。大烟鬼示意妹夫坐下,连话也懒得说。陈天诚为他把脉,感觉脉如细丝,若有若无,且艰涩不畅,知其病入膏肓。以往见面,陈天诚还劝说大舅子少抽点、保重身体等安慰的言语,眼下连这话也说不出口了,见他昏昏欲睡,便黯然离开。
柳介焉两次乡试不中,便失去科举兴趣,陶醉在祖父的藏书里。出于对乞丐办学精神的尊崇,他曾应聘到武训开办的义塾支教。此时变法之声鹊起,柳介焉受到影响,崇尚新学,发现武训学校的课程还是老一套,一点改革的意思都没有,便以父病为由辞职,帮母亲扩大经营,并照顾大烟鬼。他的妻儿一家,仍然陪伴奶奶住在乡下。其实,他也滋生了实业救国的思想,希望在县城里有所作为。近日,柳介焉去柳林镇参加武训安息日立碑祭奠活动,陈天诚便在他的书房里下榻。武训是两年前去世的,当时堂邑、馆陶、临清三县官绅全体执绋送殡,参加葬礼者达万人以上,沿途人山人海,哭声震天。这不仅反映出人们对乞丐办学精神的赞扬,也衬托出乡民对读书的渴望。在书桌上,有一篇柳介焉刚刚落笔的文章,题目是《欲振兴,必禁烟》。陈天诚凑近油灯一气读完,啧啧称赞。
鸦片战争至甲午战争期间,清廷财政捉襟见肘,征收鸦片捐税成为重要财源,“寓征为禁”主张占据主流地位。为牟取暴利,地方官吏还纵容属地农民广种罂粟,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到处罂粟花摇曳灿烂。弛禁派还把鸦片种植上升到国家战略高度,叫做“鸦片商战”,即用国货土烟替代洋烟,阻止白银外流。洋烟没被赶出国门,因为味道强似土烟,虽然价格昂贵,照样受到官吏士绅和有钱人的青睐。由于土烟广泛种植,价格便宜,降低了吸食门槛,吸引大批城乡低收入者加入烟民大军。这种饮鸩止渴的做法,没能增强大清帝国的国力,反而让国民精神体质受到极大摧残,并引起大批农民破产,沦为乞丐、流民和盗贼。甲午战争的失败,把国人从梦魇中唤醒,追根溯源,又找到鸦片头上,“严禁”被重新确立,并将其意义升格到关乎全局,关乎富民强国路线的高度。柳介焉以其切肤之痛的感受来论述鸦片之危害,及严禁之必要,更是字字血泪、振聋发聩。陈天诚发现,当年这位青涩蒙童,已长成眼界开阔、思想深邃的雄辩之士,尽得其祖父遗风。从教书匠的职业角度点评,他认为,如果科考摊上这个题目,再遇到个维新派考官,柳介焉乡试中举肯定无疑;倘若放在会试上,也会得到当今主张维新的皇上欣赏,点个头甲进士也未可知。但前提只有一个,必须把文章改成标准的八股文体。陈天诚逐字逐句推敲修改,另纸成篇,快要收尾之际,柳介焉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他带来一摞天津出的《国闻报》,是几位崇贤义塾校友从北京、天津带来的。报纸上刊登着光绪皇帝颁布的“明定国是”诏书和变法诏令。柳介焉情绪亢奋,嗓音嘶哑,给老师逐条朗读,不时发表几句评论。最后,他拿起自己的文章说:“我这篇文章落伍了,题目应改为《欲振兴,必立宪;欲立宪,必禁烟》。我打算在O城发起成立禁烟会,修改后的文章就是禁烟会宣言。”他已经几天几夜没合眼,说完倒头便睡,鼾声大作。
陈天诚仔细翻阅报纸,并阅读每篇变法诏令的按语或评论,心下很是不安。他对办实业、开矿山、造枪炮和练新军等改革是赞同的。但对实行君主立宪大为担心。帝制是中国两千来的成规,不管改朝换代怎么折腾,最后都得实行君主专制。“君为臣纲”是“三纲”之首,要是君王没有了实权,成了聋子耳朵,“三纲”不就颠倒了么?俗语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若是没有皇上坐镇,让议会一帮人议论国事,那还不打起架来?更让他不能接受的,是废八股、停科考。
“天下要乱了!”这位落第秀才自言自语的叨咕,“科考废了,平民百姓就无缘仕途了。仕途断了,谁还读书啊?不读书了,礼义廉耻也就自消自灭了。…”他辗转反侧不能成眠,直到鸡叫头遍才朦胧入睡,还做了个噩梦,吓出一身冷汗。
第二天一大早,陈天诚就来到大街上,发现小城依旧,还沉浸在睡梦里。一切都没有改变。京城的变法风暴,并没有引起O城的大惊小怪。也许,压根就没有引起她的注意。他溜达到团城,方闻鸡鸣第三遍。教堂门前排起两条长龙。一队人人腰挎葫芦,不用说就是城里乞丐葫芦帮的队伍;另一队个个身背罗头,是城外乡村罗头帮的成员。罗头帮帮主官名杜来喜,绰号肚拉稀。O城县大地主很少,六、七十亩地的富户人家大多不雇长工,最多也就雇一个长工,负责打整、使用牲口,只在农忙时找短工干活。杜来喜有两亩半旱地,常年吃糠咽菜也难填饱一家的肚子。农忙时节可以打短工挣口饭吃,秋收一过,挣钱的门路就少之又少了。他不会呆在家里看着老婆孩子挨饿,每天一大早,总要背上罗头、拿着粪叉子离开家门,走村串户找活干。如果运气好,碰上脱坯打墙、泥房上梁这类话,不仅能吃两顿饱饭,还能挣上几个小钱。但这样的机会并不多。他遇到最多的是牛粪,沿着大道走上十几里,就能捡上多半罗头,往人家猪圈粪坑里一倒,主人总会给几块红薯和窝窝头什么的。像杜来喜这样谋生的穷汉不在少数,但谁也不如他运气好,几乎每天都有所斩获。于是就有了传说。说杜来喜练就一种神功,牛马驴骡一见他就拉屎。于是乎,杜来喜就成了肚拉稀。大名一出,甚至有人一碰见他就放屁拉撒,愈信所传非讹。实际上,杜来喜出手制胜的妙诀就在一个“早”字上。那些拉脚的大车,一般很晚才住店打尖,黑灯瞎火,行人路断,牛马粪便只好露宿荒野大道,等待杜来喜这样偏爱起早的人。即使如此勤奋,每到青黄不接,或遭遇荒年,他也免不了携全家四处乞讨,作为活下去的最后一种手段。罗头帮成员时多时少,组织松散,为不受人欺负,推举小有名气、会玩架子的肚拉稀做了帮主。
陈天诚见城乡两大帮派如此守规矩,甚是好奇。上前一问才知,他们是在等候教堂发放郭八烧饼。神父艾兰士来中国传教八年,对乡村民情颇多研究。他发现,中国百姓并不缺乏信仰,而是缺乏食物。从孔子到关羽,从观音到仙姑,大大小小的各路神祗不下数百,处处庙堂林立,香火缭绕。就在最偏僻的乡村,照样是村村祭土地,户户供灶君,要让这些愚民信仰天主,真是比登天还难。团城教堂刚刚有点人气,如今对面添了个热热闹闹的三教庙,很快就会抢过教堂的风头。怎么才能彰显天主的强大和教堂优势呢?食物,只有动用人性最需要的食物,才能把嗷嗷待哺的饮食男女引进天主之门。艾兰士决定,从三教庙落成典礼的前一天起,教堂开始发放郭八烧饼。郭八烧饼是大名人郭八发明的烧饼,香脆可口,是这一代的名吃。对于终年吃糠咽菜的穷人来说,若能吃一个郭八烧饼打打牙祭,比娶过一回媳妇儿都高兴。这样的好事儿一般人是挤不上去的,早被两大丐帮霸占了。因团城介于城乡之间,也就是两帮势力范围搭界处,为避免争抢打斗,经葫芦王和肚拉稀协商,决定排成两列纵队,一边一个轮着发放。
三教庙坐南朝北,山门外的一对石狮子虎视眈眈,威慑着对面教堂里的妖魔鬼怪。山门分两层。下层过道两厢有哼哈二将把门,是道家挣来的岗位。前院大厅前有弥勒佛迎客。此君虽在佛门,却能得到儒、道信徒和大众的喜欢。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佛家推荐弥勒佛出任这个混合体的大堂经理,可谓明智。大厅供奉儒、释、道三位主神,分别是孔子、老子、和释迦牟尼。道家最初搬出来的是元始天尊,经三方合议认为,让三清之一的太上老君参加组合比较合适。元始天尊虽然位居三清之首,但人物不可考,也没留下公认的传世之作。而太上老君就是老子。他的《道德经》5000字,足可与洋洋“子曰”和“佛言”媲美。再者,对面教堂供奉的耶稣,虽然宣传他的根源从亘古、太初就有,是神的儿子,胆毕竟是两千年前的一个真实人物,比三圣还晚了几个世纪呢!东方三圣联手对付西方一个晚辈,总该绰绰有余吧。作为儒家学者参加讨论的陈天诚,不无风趣地对张道长说:“孔夫子曾拜老子为师。师徒联手,配合默契,应该是最合适的组合了。”在排列座次时,佛道两家又发生了争执。还是陈天诚出主意,让老子排在右手第一。古人尙右,以右为尊,张道长再无二辞。释迦牟尼居中,佛家代表也很满意。他才不信右上左下之说,现实生活中长官总是居中而坐,两边的角色都是陪同。儒家修身的内涵是仁义礼智信,而在人前的表现则是温良恭俭让。把孔子排在左下位,陈天诚一点儿也不担心孔老夫子会生气。在东西两厢,排列着孔门贤士、道家神医和菩萨名宿。此时,三个教派共同受到来自西方的威胁,真正做到了和而不同,一致对外。不过,坐到一起还是显得有点别扭,不伦不类。游客倒是不分彼此,见神就拜,一视同仁。
大院里立着功德碑,记载捐建者的姓名和所捐款项。陈天诚找到自己的名字,名下赫然写着纹银100两!“错了,错了!”他大吃一惊,便咕哝着回头去找主事的人,“欺骗圣贤,罪莫大焉! ”一回头正好遇到了证和尚。了证告诉陈天诚,把捐献数额放大数倍公示于众,是庙堂约定俗成的做法,不必大惊小怪。人们相信主事者不敢贪污敬神资金,没有信众前来检查工程造价。公示的捐献面额越高,施主的面子就越大,当然也不会过问善款使用情况。三教庙的后院设有藏书楼,取名三一阁,并附设和尚的诵经堂和秀才的书舍。藏书楼是了证和尚提议修建的。在武训的影响下,了证的理念从偏重弘扬佛法转向提倡平民教育,并身体力行。他筹资在馆陶县杨二庄办起一所义学,并得到武训出资赞助。
“俺修行几十年,道行没大长进,就是树立了善恶因果报应的信念。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此世不报,下世必报。诸佛灵感丝毫不爽,每个人的行为举止、起心动念,菩萨都明了于心。我天天在思过迁善,想着多做好事,做个好人。”说起武训,和尚感慨万千,“但和武训比起来,差距太大了,何况自己还是个僧人。善恶因果有三世业报,武训是大善之人,今生、来生、再来生都会得到善报,这是我们出家人梦寐以求的目标。”
陈天诚对佛教徒不耕不织、整天托钵化缘的人生方式并无好感,但对了证办学行善之举大加赞扬。对他来说,教派、信仰不是篱笆,共同的志向才是友谊的纽带。
“你还记得基督教牧师梅躬礼吗?”了证说,“他已经从传教为主转向行医和办学了,夫妇两人一个行医一个教书,到处宣传科学,很受欢迎。梅躬礼说过,一个民众健康、文明和富裕的中国,比一个天主教的中国更重要。像他这样一心向善的人,都会得到善报,不在今生,也会在来生,菩萨从不爽约。”
二人在诵经堂聊到高兴处,不觉过去了一个时辰,连典礼也没去参加。这时,忽听窗外人声鼎沸,有人高喊:“投中了!投中了!哎呀,摔下来了!”陈天诚探头一望,只见石砘儿慌慌张张地跨上自家青骡,从山墙外飞驰而过。他预感出事了,急忙告别了证,出去察看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