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被孤立过,知道被孤立的滋味。”陈思汀说。
“这件事让我看到了你的人品和胸怀,引起我的关注。我也没有母亲,知道沒娘的孩子缺乏温暖,于是产生要照顾你的冲动。…好了,以后让鲁茜华照顾你吧,我可以撒手了。”
她不说还好,这一席话让陈思汀更是感动莫名。
“我已经和鲁茜华把话说绝了,就不要再翻烧饼了,我怕两面都烙糊了。”
“把信封给我,我给她回信!”关淑君伸手去掏陈思汀的书包。
“别,别…”陈思汀捂着书包请求。
她从自己的书包里拿出一封信说:
“这是我的高中同桌寄来的第三封求爱信,前两封我都拒绝了,这一封的回信我要答应他。”她说了一句关中话,“吾个娃粘粘糊糊的,时不时就跑来找我,好像我天生就是为他准备的。”
“咱俩没有商量余地啦?”
“沒有了。其实我父亲不同意这门亲事。”
“为什么?就是怕你嫁出关中?”
“这倒不是。我父亲大小是个国家干部,地方主义没有严重到如此地步。你没有母亲,我也没有亲娘,他担心咱俩成家后没人帮忙。…哎,又应了烦人的‘关中八大怪’魔咒了。我要回去写信,你也赶紧去写吧,不要拖过明天。”
董凌云参加了一个三结合新产品设计组,去北京出差调研。陈思汀让他给鲁茜华捎去一封厚厚的情书。陈思汀天天去邮局查看,十几天沒等到回信。正当他不再抱有希望时,忽然收到一份电报:“我在老家,月底去东北。”全班正准备下工厂劳动,陈思汀拿着电报去找郝大姐。
“你快走吧,我替你请假!” 她比陈思汀还着急,拿上电报就走了。
陈思汀回到桃花堤,正赶上掌权派搞游街活动。二官儿戴着上写“漏网地主”的高帽子,自报奋勇充当招集人,敲着铜锣沿街呼喊:“游街了,戴上高帽子,到土地庙集合!”“牛鬼蛇神”一个个走出家门。牵儿的高帽子上写的是伪乡长、地主子弟,陈老义的名头也有两条:地主、资本主义分子。游街队伍里有一个戴着汉奸帽子的50岁上下的人,他就是刑满釋放的流沙狐。游街回来后,陈老义悄悄地问陈思汀:
“资本主义分子是不是比地主还坏?”
“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里沒有‘资’”,陈思汀回答说,“它最多排在右派后面,不会比地主更坏。”
陈老义吁出一口气说:“那就好,那就好。”
第一批战犯特赦后,陈老义看到了希望,逢人便说,王耀武(曾任国民党山东省主席)都被放出来了,往后就轮到我了。“三自一包”那会儿,他把老坟后面的柏树坑填平,又在坚实的地面上开出一片荒,种上了黄豆。此事遭人揭发,他被扣上复辟资本主义的帽子,忧心忡忡,担心这顶新帽子妨碍了自己的特赦梦。
“其实,对我来说,特赦不特赦都没啥了,就怕影响你们的前程。”陈老义说。
陈思汀鼻子发酸,赶紧告别离开。
陈思汀去找鲁茜华,两人沿着河边蹓达,举行双边会谈。他通报了爷爷和父亲的近况。
“你家那些事不是在给我的万言书里都写过啦?”鲁茜华说,“我父亲还当过国民党的兵呢,要是总计较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咱们都得打光棍。”
最后,会谈圆满结束。两人在萧萧寒风中戴着手套握握手,敲定了终身大事。当时陈思汀身上穿着关淑君帮忙缝制的那件破棉袄,戴着退了色的、走长征路时的旧军帽,又黑又瘦,形象欠佳。她的家人站在大堤上,一目了然地观看二人散步,以为是老同学相见叙叙旧而已,哪里想到水灵灵的大闺女会嫁给他呢?
5年的学期拖到6年才分配。在最后一年时间里,时政强调走政治建校的道路,号召打击阶级敌人,刹住无政府主义妖风,整顿学校秩序。为贯彻毛主席的“七二一”指示,学校开办了一个有60名学生的“七二一”试验班,学员来自工厂、农村有实践经验的工人、农民,学期2年,课程设置有毛泽东思想课、军事体育课和业务课。学生毕业后按照厂来厂去、社来社去的原则,回原地区、原单位工作。至于陈思汀他们这些在校生,主要任务是下工厂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在一个军工厂里,生产抓的紧,政治学习也是雷打不动,班前学习半小时,班后讲评半小时,还要读两个小时的《毛选》,职工把孩子接回家、吃过饭,就接近半夜了。散漫惯了的陈思汀们,经过两个多月的工厂纪律约束,无政府主义有所收敛。
林副主席指示第一号令下达后,全校师生、家属疏散到山区,和农民一起学大寨、修梯田。陈思汀和几位同学在一户四口之家就食,每天交2角钱1斤粮票,玉米面大饼子和糊涂管饱。大哥是生产队长,少言寡语;大嫂性格开朗,是山区少见的高个头、大眼睛漂亮女人,也比别的女人能干。上下山的小道坡度陡峭,蜿蜒曲折,运输全靠背、扛,大嫂背后的柴草像座小山,比男人背的还要多。第一顿饭,同学们规矩地坐在八仙桌傍,大嫂在每人面前摆放一海碗可以用筷子戳起来的玉米面糊涂,最后端上一盘淹渍的酸菜和一碟食盐。
“蘸着吃,蘸着吃!”她连声说。
学生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都很听话,齐刷刷站起身来端起饭碗。大嫂哈哈大笑,前仰后合,像一朵盛开的山花。学生们莫名其妙,又赶紧把碗放下。
“都坐下!”大嫂把一脸茫然的客人一个个按到櫈子上,在每人碗里浇上一勺酸菜汤,然后夹一筷子酸菜蘸点咸盐,继续说,“我们把玉米面稠糊涂叫做搅团,酸菜蘸盐就搅团是祖祖辈辈的吃法,习惯了都叫‘蘸着吃’。”
大哥守着锅台匆匆扒拉一碗搅团,提着铁锨就去喊人下地了。10岁的女儿已经定下娃娃亲,男方的家就在对面山坡上,小弟弟由她照顾吃饭。大嫂端着饭碗凑上桌继续讲道,听长辈说,当年徐海东的队伍从这里经过,老乡们拿出最好的饭菜,就是这种酸菜蘸盐就搅团来招待,让他们“蘸着吃”。他们比你们还听话,一个个站的像树桩子,不等解釋,就端起饭碗狼吞虎咽扒拉个精光。“这山旮旯里很少有外人来,红军过后就是你们了。今天我亲自验证了这个说法,笑的肚子都疼了。”
陈思汀却笑不出来。他想起上次的回乡,窝窝头就咸菜圪塔仍然是家家户户的主食,还要吃上几个月的红薯干,生活水平和这里差不多。共产党领导人民推翻了三座大山,建立了新中国,社会主义建设也搞了20年了,农民的饭食却沒大改变,不好交代呀!大嫂家是队上的好户,不然也不会把学生派到她家来吃饭。灶台上方吊着一块烟熏猪肉,还是过年杀猪吊在上面的。每隔五、六天,大嫂就站上锅台割下一块,给食客们炒一盘打牙祭,这是陈思汀吃过的最香的肉菜,一辈子不忘。
老人家可以凭借个人威望号召学生起来造反,砸烂旧秩序,造成天下大乱;却无力让造反上瘾的干将们收起野心,实现大治。治理国家还得靠党,靠各级党组织。学校召开了全体党员大会,各系都恢复了党支部。陈思汀也转为正式党员,在党旗下举起拳头宣示。党的组织就是党,被撕开的篱笆在他心中开始逐步修复。
终于盼来了毕业分配。每天早起、饭前,广播里都播放学生的决心书和激昂雄壮、使人热血沸腾的歌声:
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革命最辛苦的地方去!
祖国, 祖国, 养育了我们的祖国!
我们要用双手把您建设得更富强!
革命的青年有远大的理想!
革命的青年志在四方!
到农村去,到边疆去!
让生命发出更大的热和光,更大的热和光!
系里开办毕业生学习班。陈思汀代表全班写了一份服从分配的决心书。他是党员,是本专业的学生头头,平时说过不少豪言壮语,在党的考验关头不能认怂。他把个人决心书交给郝大姐,书上写道:
“共产党员时刻听从党召唤,专拣重担挑在肩。”(杨子荣唱词)
分配办公室:
到西藏去首先考虑我,
到新疆去首先考虑我,
到农村去首先考虑我,
到最艰苦的地方去首先考虑我,
别人不愿干的工作首先考虑我。
关于照顾的事不要考虑我。我虽然有这样那样的情况,但已经做好了各方面的工作,也做出了牺牲个人的一切的准备。个人的事比起党的事业来微不足道,我的一生要为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西藏没有名额,新疆不少。”郝大姐看完后问,“你和鲁茜华的事儿怎样了?”
陈思汀把鲁茜华的来信递给郝大姐。她在信中表示支持陈思汀到西部边疆去,说以后有探亲假,从东北到西北,一路观赏祖国大好河山还蛮有意思呢。信后抄写了几条珍宝岛英雄的豪言壮语和陈少光烈士的诗:
毛主席教导记胸怀
一生交给党安排。
笑洒满腔青春血,
换得全球幸福来!
“鲁茜华在哪里?”郝大姐问道。
“她在部队农场锻炼一年,分在位于长白山的一个三线军工厂里。”陈思汀说,“她经过两次分配教育,觉悟比我还高呢。”
“想法挺浪漫,”郝大姐说,“成家以后还是有实际困难的,你们不考虑,组织上也会考虑。…她这封信里没啥私事儿,我拿给领导看看吧。”
班上的分配方案已经下达,郝大姐挨个儿找同学谈话摸底,进行调整。班上分到东北的只有一个名额,给了家在辽宁的赵章白。他谈好的对象分手了,心绪不佳,剃成光头,想抛却乌云般的烦恼。不知是没面子衣锦还乡,还是想要投桃报李,赵章白提出把名额让给陈思订,让他和对像团聚。郝大姐大喜,没来得及和陈思汀打招呼,立即跑到分配办做了调整。她是过来人,深知婚姻家庭对人生的影响是何等重要。
“陈思汀,你什么时候去新疆,咱们一块儿走。”舒珊在窗外喊。她知道陈思汀报名去新疆,没料到又变卦了。
“我,我…”
“他分到了东北,不去新疆了。” 坐在上床的同学蒋志怀插话说。
“去东北边疆?珍宝岛也有名额吗?”
“不,我的对象在吉林,组织上照顾一个名额。”陈思汀回答说。
“我怎么不知道?…那也好,两情若是久长时,更期在朝朝暮暮。”她信手拈来秦观的《鹊桥仙》,改动了两个字,算是祝福。
舒珊走近窗口,把吕振羽编著的《中国通史》放在窗台上,说:“我本想在火车上再翻一遍,和范文澜那部对比一下,现在还给你吧。”
“就让它陪伴你西出阳关吧,免得寂寞。”
“借书是必须要还的。以后咱们天各一方,怕是没有机会见面了;我还有别的同伴和书刊,一路春风度过玉门关,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那情景是值得期待的。”
陈思汀此生阅人无数,还没有遇到过像舒珊那样喜欢读历史的非历史专业女士。历史是男人的历史,女人在历史上看到的多是屈辱,找不到自豪。她这个人与众不同。
同学们相互告别,打点回家或直接赴任,不管心里是否满意,大家表面上都是高高兴兴的服从分配。陈思汀没能兑现自己的诺言、实现雄心壮志。实际上,向鲁茜华靠拢,是出自他内心的强烈诉求。如今原本不敢想的幸福突然降临,令他十分感激组织关怀和同窗情谊。但是,他离开学校时的心情,却是十分的郁闷。
毕业分配教育学习班开班以后,校党委要在毕业生中发展一批新党员。陈思汀推荐了他在护校队的战友、本专业的迟乾同学,並充当他的入党介绍人。迟乾报志愿要到新疆去,学习班一结束,便匆匆赶回东北农村老家向父母告别。回校后陈思汀告诉他,支部大会要在最近召开,要他准备一个表态发言。
“家里给我找好了对象,她出身也是贫农,”迟乾说,“父母怕我到了新疆迟迟不能回家完婚,便把对象接来草草举办了婚礼,要不要向组织回报?”
“槽了。”陈思汀说,“举办了婚礼,对象就成了你的家庭主要成员。你的申请表里没填,也肯定没有她的外调材料。”
“那怎么办?”
“现在无论是函调还是去人都来不及了,”陈思汀犹豫地说,“要不就先别回报,反正她和她的家庭也没啥问题,不如等支部大会通过后再说。”
迟乾的另一位介绍人是支部委员窦复安。陈思汀把迟乾已经结婚的事和自已的意见告诉了他。他没有吱声,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支部大会召开时,没有通知迟乾参加。组织委员说他的外调材料欠缺,不具备大会讨论的条件,只好把资料放进档案,转给新单位重新审查了。陈思汀和迟乾躲在后花园里抱头痛哭一场。在离校前的党小组生活会上,陈思汀就此事做了检讨,受到批评。同学董凌云说他犯了主观的毛病,党小组长说他组织观念不强,义气太重。文革之初陈思汀挨批判时,董凌云就说他的主要问题是主观,给批判会降调;这一次他再提主观,是提醒陈思汀到了新的岗位后不要自以为是,要多听别人的意见,少犯错误。党小组长是政治、业务“双肩挑”的骨干教师,他给陈思汀提的意见十分中肯。陈思汀虽然入党多年,但动乱年代没有过组织生活,组织观念没有树立起来。让陈思汀接受不了的是来自系工宣队牛队长的话。他是系党总支书记,也是本系分配办负责人。他在分配办对人说,陈思汀不让迟乾回报结婚一事,是怕把东北的分配指标转给迟乾。这话是别人告诉陈思汀的。陈思汀不怕吃苦,但十分重视名节。大概是受古书的影响,他受不了不忠不义的指责。他找到牛队长,要把去东北的名额让给迟乾。
“我的对象也是大学毕业生,两人以后还有机会调到一起;迟乾的爱人在农村,很难进城,更应该受到照顾。”陈思汀如是说。
“已经给迟乾调到了一个更合适的去处,你的指标就不用动了。”牛队长说,“还有,我给学校分配办公室说好了,林风的女朋友分到哪儿,就把林风分到哪儿,不能让别人撬咱的行,你放心。”
林风家庭出身成份高,但本人表现好,是位“可教育好的子女”。他的女朋友是外系的一位才女,叫薛瑶,工人家庭出身。薛瑶的母亲不同意这门亲事,但薛瑶本人态度坚决,说是非林风不嫁。薛瑶本班的头头追求她,和他们系的工宣队串通,要把二人分在一起。陈思汀曾把这个情况反眏给牛队长,要求分配时照顾一下林风。牛队长的这个表态,给陈思汀吃了个定心丸。但牛队长对陈思汀的主观臆断,让他感觉人格上受到了侮辱,一直耿耿于怀。直到20年以后, 陈思汀经过一路的坎坎坷坷,看惯了世间的是是非非,来到知天命的当期,才大彻大悟:人哪,过分执着于节操也是负担。他终于释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