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与兴元通宵长谈的第二天,牵儿和二官儿就决定把粮食卖给国家,还带动了其他几户。村长大利把大红花挂在牛角上,亲自赶上第一辆大车,把粮食送往县城,给沙姑集乡长长了脸。但是统购工作并不顺利。一些钉子户拿着算盘找过村长找乡长,硬是不按下达指标卖出粮棉。逼得乡长没办法,只好把县“保卫统购办公室”的工作人员请来,采取强硬手段进行收缴。特别是对富农和下降户,扣上“走资本主义的”帽子,开辩论会,逼其就范。按二官儿的话说,这是一次小土改。国家采取高压态势低价从农民手里收购农产品,再用高价把工业产品卖给农民,形成被经济学家称为“剪刀差”的差价,不仅让城里人揣上了“铁饭碗”,还为工业和基础建设积累了资金。各级政府为保证商品粮供应,下达指标不惜层层加码,统购了过多的“过头粮”,造成农村缺粮严重,浮肿病人增多,影响到农业生产继续发展。于是,政府又不得不拿出粮食返销给极度缺粮的农民。因为牵儿卖粮积极,也确实把家底晒透了,拿到桃花堤第一本购粮本,用兴元寄来的钱按月买回返销粮,维持生计。有的缺粮户没钱买粮,只好把本本转让给别人,自己只得到部分回馈。庄稼人不管庄稼好赖,吃饭问题都是很不牢靠的。因此,家长们千方百计要让男孩子去谋求“铁饭碗”,让女孩儿嫁给手捧“铁饭碗”的男人。种粮的人缺粮吃,不种粮的却“把嘴拱进了粮食囤里”,是极具讽刺意味的漫画。从那时起,四丁儿的父亲母亲开始坚定地支持他上学,希望他通过读书,谋求到一个铁饭碗。
农业生产规模化历来被仁人智士所推崇,农业集体化也是共产党早就确定了的路线。面对千家万户,统购农产品十分费力,成了基层干部最头疼的差事,搞得干群关系也紧张起来。为改变了这一状况,政府大大加速了合作化进程。不到半年,全县普遍成立了合作社。桃花堤村成立了三个合作社。其中的庙南拐儿合作社,囊括了文秀才陈天诚和武秀才陈天雷的所有子孙后代,占合作社成员的绝大多数。即是外姓常家一支,也与秀才一族有姻亲渊源。牵儿和他的牛耕搭当常留柱,被推为正、副主任。这年的年酒聚会扩大到整个合作社成员,反正大家都还没有出五服。牵儿以“振”字辈之首、合作社社长身份,率先向麻二爷、麻三爷祝酒。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乃天下定理。”牵儿借机发表就任演说,“共产党顺乎潮流,号召组建合作社,又让咱们父老兄弟走到了一起。咱们祖上一口锅里吃饭,现今他们的子孙后代不管穷富,又聚到一块地里干活了。咱们要拧成一股绳好好干,别叫人家看咱的笑话,能给国家多交粮食,能让子孙吃上饱饭,也就可以告慰祖宗的在天之灵了。”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牵儿对孟子这句儒道互补的名言推崇之至。当初当了一阵子乡长,壮志满怀,结果一事无成,只落得一场惊恐,只好老老实实种地纳捐,当个农民。他没想到,人到中年,自己又被合作化运动推上了潮头,于是乎,兼济天下、造福乡梓的雄心重又燃烧起来。庙南拐儿农户的耕地大都是祖上传下来的,经过一代又一代的分家析产和土改,分割成窄条小块,不适合将来搞水利化和机械化。如今刨桑棵、平田埂,把地连成一片,牵儿认为大有文章可做。他拟定每年要打五眼砖井,发动家家养猪积肥,增强土地肥力。他感到光靠土地不行,打算重开油坊;但因为花生、豆类都在统购统销之列,原料受限,最后议定种红薯做粉条。桃花堤荒滩沙地面积大,只要肯卖力气,随便开垦,历来不纳税,是取之不尽的资源。粉条可以卖钱,粉渣拿来喂猪,猪粪用来肥地,一举几得,当下就决定圈地开荒。
村党支部不允许地主加入合作社,但批准了庙南拐儿合作社全体会员的请求,让陈老义入了社。理由是,他是扶楼耩地的一把好手,还能发挥专长买到便宜牛。另外,他还献出了十亩可种的开荒地。那年陈老义低调复出,参加了年酒聚会。他给麻二爷麻三爷几位长辈敬完酒,啥话没说就告退了。不过,当四丁儿来送饺子时,倒是听到了他说的话:
“大丈夫能屈能伸。这不,我陈老义又和大伙拉平了。”四丁儿推门进屋,把他吓
了一跳。
“四丁儿,你听见爷爷说啥啦?”
“大丈夫能屈能伸…”
“好个四丁儿,你把爷爷这话记住就行了,千万不要对人讲是我说的。”
这是一句千古名言,后来四丁儿时常挂在嘴上,但他从来没向人透露过,第一次竟是从一个地主那儿听到的。
为筹措合作社发展资金,牵儿带领车队抢在春耕之前跑了两趟运输。一开春,社里的壮劳力就在陈老义“庄园”旁摆下垦荒战场。庙南拐儿合作社还颁布了两项新政:一是把牛集中喂养,把羊集中起来放牧,一下子把孩子们从割草、放羊两项活计中解放出来。二是,12岁以下的孩子参加劳动不给记工分,割来的草过秤,也只记一、两分,逼着家长送他们去上学。辍学的和没上过学的男孩儿拿起了课本,学校又一次爆棚。桃花堤女孩儿上学的还是寥寥无几,因为她们从小忙的是针红和纺棉花,受合作社新政影响不大,而重男轻女的老观念此时还依然故我,认为女孩子长大要嫁人,读书没啥用。其结果是,男孩子几乎没有了文盲,而识字的女孩儿却为数不多。
桃花堤合作社搞得红红火火,这年秋后算账,完成公粮和统购任务后,各家各户分到的粮食都够吃到新麦上场。原本犹豫观望的几户也自愿加入。子仁的长子振禄是富农,有牛有马有劳力,大车农具齐备,今年收成也不错。桃花堤合作社实行土地入股分红,牲畜顶劳力争工分,大农具作价,分批偿还,属于“半社会主义性质”。振禄认为土地分红比例太小,农具作价分批偿还也不可靠,坚持单干。他晒出了全年亩产收成,声言要与合作社比个高低。村委会给他下达了统购指标,逼他如数卖给公家。振禄傻眼了,被熬了7个通宵的鹰,把粮食、棉花和花生卖给了国家。他找到牵儿,申请加入了合作社。最后,牵儿也把人人嫌弃的地主二扣儿拉了进来。至此,在庙南拐儿合作社应该覆盖的范围内,单干户都被消灭了。
秋后的一天清早,孙老师带领学生到大堤顶去跑操。在堤下的打麦场上,肖盐店小学的李老师,也早就带着学生在活动。堤上堤下“一、二、三、四”的呼喊此起彼伏,大有一争高下之势。这样对阵了三天。第四天,肖盐店小学提出挑战,要比赛唱歌。谁怕谁呀!在老师的鼓励下,桃花堤全校同学连跑带颠冲下大堤,在麦场上重新列队,与对方你一支我一支地赛起歌来。肖盐店出来工作的干部多,村民不像桃花堤村那么守旧,学校的女生占了一半,而且特别活跃。在两位老师的指导下,双方同学共同唱起都熟悉的歌曲,分别由陈思汀和肖云燕打拍子。 气氛渐趋热烈。桃花堤男生一改害羞和胆怯,很快进入角色。肖云燕爽朗的性格,咯咯的笑声,很快赢得了陈思汀的好感。她的眉梢鬓角处有一片星星点点的黑炭沙,使四丁儿感到特别亲切。因为从他吃奶的时候起,就开始欣赏母亲脸上那道美丽的风景线了。
陈思汀他们掉进了两位老师设计的陷阱。原来,由于学生陆续增加,一位老师要教几个年级的课,着实忙活不过来;每逢外出开会、学习,或家里有事不能到校,学生就得放假,成了一大困局。于是,上面提出并校方案。为减少学生和家长的阻力,两位老师才设谋先把学生搞定。当老师提出要把学校搬到肖盐店时,陈思汀第一个举手赞成。同学们个个同意,兴高采烈,为的是能和肖盐店同学一块唱歌跳舞做游戏。有的村已经成立了高级社,桃花堤村也是早晚的事。村干部正发愁找不到大院落做社址,学校搬走正好腾出个地方。至于家长,桃花堤有三成的耕地在肖盐店以远,下地干活来回都得穿村而过,觉得孩子跑二里路去上学也没啥不方便。至此,两校合并水到渠成。肖云燕很聪明,年终考试名列第一,陈思汀只好屈居亚军。桃花堤的同学都感到丢了面子,而他却不以为然。能和肖云燕坐着红椅子位列前茅,他心里很是受用。二姐蓝玉上高小路经肖盐店,叫上她的同学肖云英结伴同行。肖云英是烈士的女儿。她告诉蓝玉,鬼子进村时,云燕的父亲正背着小山似的棉花柴从野外往家走,被三八大盖一枪撂倒,再也没有爬起来。事隔半年,云燕才出生。由于过度悲伤,她的母亲不下奶水,是爷爷揣着她走村串户找奶水,才拣回了一条小命。
“你说的是肖老贵的孙女。”蓝玉讲述云燕的事情时,枣花忽然插话说,“当时刚生了四丁儿,肖老贵每次把孩子抱来,俺都先让她喝饱,可怜的闺女。”枣花说着又要抹眼泪。
“娘,你没有白奶她。”蓝玉安慰母亲说,“云燕考试第一,比咱四丁儿还聪明呢,长大了肯定有出息。”
“那是老天爷长眼了。你得空儿时把闺女领家来,让我看看。”不知她出于怀旧,还是惦记着给儿子找媳妇儿,反正让四丁儿觉得和云燕的距离又拉近了一步。
年前媫芳生了个儿子,乳名柳根儿。枣花盼望了好几年的愿望实现了,又增添了新的动力,虽然很辛苦,却活得愈加的开心。四丁儿有了一项新任务,就是给侄子柳根儿背沙土。桃花堤坐落在沙窝里,最丰富的资源是沙土,但没有什么用处。不知祖上那位智者发现了沙土的无用之用,拿它充当了婴儿的尿不湿。把婴儿放进盛有沙土的布袋里,露出脑袋和两只胳膊,任他展转踢蹬,母亲只管做家务,等他拉撒完了,再换上在炕头上暖热乎的新沙袋。直到二十世纪末,这项发明还在有人使用,省钱啊!从此以后,一看要下雨,四丁儿拿上布袋就去背沙土,再也顾不上去疯跑。
大街小巷忽然出现了不少卖乌龟的小贩。乌龟只有小孩的拳头那么大,阶格便宜,一时成了孩子们的希罕玩物。此时成立高级社的传闻纷至沓来。“龟”与“归”谐音,它的登场被市井舆论解读为初级社要归并成高级社了。外地传来消息:成立高级社后,耕地和生产资料无偿归公,原来承诺的土地分红和农具作价就不算数了。振禄从牛棚里拉走自家的黄牛,要送往屠宰场,被牵儿追了回来。
“县里通知我去开会,打听明白了再说不迟。”牵儿劝告企图牵牛送宰的社员说,“没有牛,庄稼人还咋个种地呀?”他让副社长常留柱看好牛棚,匆匆赶往O城。
此时已近年关。田野上白雪皑皑,像被子一样把麦苗封盖严实。“朱洪武坐南京风调雨顺…”牵儿哼着四股弦小调得意的想,明年又是一个丰收年,乡亲们能多吃几天馍馍和烙饼了。路上,牵儿遇见参加全县党员大会回村的党员。支书大利告诉牵儿,他参加的是县委统战部召开的民主人士座谈会。在会上,部长要求与会者发表对当前农业合作化运动的认识和反映。牵儿总结了本社取得的成绩和经验,肯定了合作化的方向,但对成立高级社要取消土地分红的传闻提出质疑,认为会影响老中农和土改后新中农的积极性。这部分社员是农业生产骨干,占了合作社的一多半。为保护耕牛不被宰杀,他要求澄清牲畜和农具作价作废的说法。
座谈完就散会了,牵儿的问题没有得到解答。第二天,他在城郊考察了一家粉条生产作坊,一路盘算着回到桃花堤。村里正在召开村民大会,动员成立高级社,并宣布了几条纪律,其中包括严禁宰杀耕牛。
春节过后,桃花堤社会主义性质的高级社就挂牌了,宣布耕地和一切农资归公。十天后,更高一级的沙姑集高级社成立,囊括了全乡所有的农户。桃花堤变成大队,庙南拐儿合作社改称小队,只管干活,所有收成上交,由高级社平均分配。二官儿说这就叫共产,是共产党追求的社会主义,比土改更彻底。他积极拥护新政,被村支书大利推荐为大队会计。牵儿有些迷茫,不知道以后该用什么办法笼络大家种好庄稼。还好,他的搭当、贫农出身的常留柱当了小队长,新中农出身的本家兄弟振山当了小队副。他又无官一身轻了。牵儿不会知道,他的丢官是上面路线斗争的结果。土改后,农村很快面临两极分化,互助合作是小农经济走向社会主义的必由之路,这个方向在中央没有分歧。问题出在速度上。主管农业的邓子恢主张合作化的步伐要适应工业化的进度,即生产关系要适应生产力的发展,稳步前进,不宜操之过急,当前一个时期只宜大量兴办初级社,维持土地私有权和土地分红;而毛泽东主席则批评他像个小脚女人,走路一摇三摆,犯了右倾机会主义的错误,强调要加快生产关系的改造来刺激生产力的发展。在他的亲自推动下,掀起轰轰烈烈的合作化高潮。合作社遍地开化,並很快转为高级社、人民公社,几千年的私有制小农经济,一夜之间被消灭了,进入了社会主义。牵儿在这场大变革中站错了队,只好又去独善其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