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子登科终归梦 一命归阴总是哀
过完这个年后,桃儿就被娶来做了陈天诚的二房。这事儿是柳婉儿一手操办的,她实在不敢担当导致秀才后继无人的罪孽。桃儿长着一副多子多福相,公婆丈夫皆大欢喜,人称小奶奶。此举使柳婉儿贤妻良母的形象又提升一级,被族中男人捧为娘们儿的楷模,不时拿来教导自家爱吃醋的老婆。看着丈夫掩饰不住的喜悦,柳婉儿收起大被窝、长枕头,不情愿地把丈夫推出卧室。“你要是在家的话,逢沙姑集那天黑下,过来陪我说回话就行了。我那八年的空被窝还没有捂热呢!”柳婉儿不无凄楚地说。秀才满口答应,以后凡是逢“五”逢“十”,就是沙姑集赶集的日子,天一黑就钻进柳婉儿的被窝,从不爽约。为了照顾原配的面子,他没有一头扎进桃儿屋里,而是在书房里支起一张床,作为早晚歇息之处,表示感情中立。壮男少女干柴烈火,黑灯后的热络程度是不难想象的,免不了引起柳婉儿的些许妒意。但她警告自己,妒忌是毫无用途的,只会使自己衰老得更快,维持家庭和睦是唯一的选择。
各级政府财源枯竭,官员贪腐,各种名目的杂税开始露头,都按地亩向下摊派,让庄户人家提心吊胆。当初,柳婉儿在分成上做出让利,由五舅承担了全部地亩税。如今为减轻他的负担,柳婉儿又主动提出分担一半税额。五舅沾了大光,一家人感激不尽。桃儿自是对柳婉儿百依百顺,仍然尊她为主子,只是改呼为大姐,从不恃宠倨傲,更不会显示出争风吃醋的情绪。为此,柳婉儿的心理平衡不少。如果说康熙皇帝用减赋的政策赢得了农耕族群的拥护,这位秀才奶奶也是用让利的举动,征服了她的竞争者。
桃儿不负众望,接连生下两个儿子,就是后辈称呼的麻二爷、麻三爷。柳婉儿格外高兴,视孩子为己出,对兄弟俩关怀备至,生怕有个三长两短。县里新成立了个牛痘局,每年延医施种牛痘两个月。这些年朝廷办洋务,进来了不少洋事物,但桃花堤村民见到的仅有两样:传教士和鸦片烟。传教士来过几趟,发现若让村民放弃关公、土地爷、灶王爷等一大帮本地神,而专一地去信奉基督耶稣,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因此,也就再也没有光临过这个古堤上的村庄。至于鸦片烟,则是被家家视为不祥之物,列为禁品。洋牛痘来了,能带来好处么?开始那阵儿,听说是往孩子身上种天花疫苗,父母们躲避唯恐不及,谁还敢拿孩子的小命儿去冒险?老大得天花的心痛,让柳婉儿久久挥之不去,她担心悲剧在老二、老三身上重演。听说种牛痘可以预防天花,她不觉心动,但犹豫不决。陈天诚给她分析说,洋玩意儿有三类,一种是朝廷抵制的,像鸦片,肯定是坏东西,要远离;二是朝廷不抵制也不反对的,像基督教,说不清是好是坏,先别沾边;三是朝廷支持并大力提倡的,如洋枪洋炮,肯定是好东西。康熙帝曾经下诏提倡种人痘预防天花,由于种人痘过于复杂,没有推广开来;相比之下,洋人这种牛痘就容易多了。
“你知道创办牛痘局的人是谁吗?是韩知县,南方人,当年曾以乡试第三名中举,但会试运气不佳,没有进士及第,但道德文章都是不错的。”陈天诚曾多次乡试落榜,对举人十分佩服,“听说韩知县也是个洋务派,上任后又是重修书院又是植树造林,如今又创办了牛痘局,办的都是好事。我看应该给孩子种牛痘。”
老二和老三每年都在双臂上各种一颗牛痘,坚持了三年。每次种过牛痘之后,柳婉儿都要炖一只大公鸡给他俩吃,说公鸡是发物,既能补身子又能诱发牛痘疫苗发起来。老二、老三种了牛痘就不会再麻脸,但却逃不脱与“麻”的干系。农村男孩儿一般上学时才起个学名。在此之前有的起个小名,一般都按兄弟排行呼之,如二小儿、小三儿,云云。为区分归属,都在排行前面加上长子的名号。老陈家老二、老三就简单了,分别被呼为麻二、麻三儿。种牛痘这种洋玩意就是管用,麻二、麻三儿健康成长,而且,自打那时以后,家族人人种牛痘,再也没有出现过麻脸,只是在每个人的两条胳膊上,留下了伴随终生的六颗疤痕。百年后的公元1979年10月26日,联合国终于宣布消灭了天花。
几千年来国人的祈求,或者叫人生观,就是一个涵盖多层面幸福观念的“福”字。在经典中所谓“五福”的第一福是“长寿”,第二福是“富贵”,第三福是“康宁”,第四福是“好德”,第五福是“善终”。如果展开,肯定是一篇博士论文。到了后来,民间对“五福”不断地进行洗练和重新排列组合,把“长寿”和“善终”合并为一个“寿”字;把“富贵”直接定义为高官厚禄,简化为一个“禄”字。除了这两个硬指标,剩下的内容综合为一个“福”字,并注入了佛家理念:好人有好报,子孙满堂,国泰民安。于是“五福”就简化为言简意赅的三个字:福、禄、寿,贴在每家每户的门楣上。在神庙里和高高的屋脊上,福禄寿还变身为三尊神像:福神怀抱婴儿表示子孙昌盛;禄神手持如意寓意高官厚禄;寿神手捧寿桃意为长命百岁。到了此时,所谓“福”者,也就有了一个硬帮帮的指标,即多子多福,而且摆在了所有追求目标的第一位。究竟多少个儿子才算满足呢?至少五个。多子多福的理想境界,是五子登科,就是一家有五个儿子乡试中举、进士及第。人类的诉求多种多样,有的追求成佛,有的追求得道成仙,有的追求死后升入天堂,还有的为大同世界而奋斗。这些终极目标遥远而迷茫,但有志者却是矢志不渝。耕读人家奋斗的终极目标,就是五子登科。老陈家明知五子登科可望而不可及,还是每年都买来年画贴在大门上。要达到这一目标的必要条件,就是凑够五个儿子。其实,这种多子多福的思想,是诸多追求目标当中最朴素的一种,是生物的共性。地球上所有的物种,无不在利用一切条件和空间,不遗余力的繁衍子孙,壮大自己的族群。华北平原虽然土地贫瘠,但四季分明,寒热时短,温暖季长,非常适合人类繁殖。在大清朝多生政策鼓励下,老陈家毫不懈怠,唯恐落在人后。陈天诚正值壮年,精力旺盛,反正生了孩子都有爹娘和大老婆兜着,无须他来操心,何乐而不为呢。对丈夫的热情,桃儿更是求之不得,极力迎合,生孩子的光荣任务和娱乐享受做到了完美结合。陈天雷也已娶妻生子,妯娌们、小姑子谁也不甘落后,大院里一年四季总会有一位大肚子女人跩来跩去,婴儿啼哭声不绝于耳。由于接二连三地娶媳妇儿、盖房子,吃饭人口在十几年间翻了一番,钱财破费逐年递增。土地的收获加上陈天诚的坐馆薪水,老陈家在村里就算是个主儿家了,还能够承受人口增加的压力。鲁西直南一带自然条件太差,不是积累财富的土壤。再者地处偏僻,人心守旧,难有别的生财之道。穷人唯一的出路,就是外出逃荒。以桃花堤为中心的方圆三十里之内,能够出租土地的人家寥寥无几,老陈家过到这份上,已算很不错的了。后来,两位老人家感染霍乱,相继去世,筹集完数目可观的丧葬费,弟兄俩每户分到手的地亩,也仅仅能够糊口而已。幸运的是,陈天诚这一支,因为有了秀才奶奶的嫁妆地,才保住一个殷实户的家底。
当初,为使桃儿代替自己完成五子登科的梦想,柳婉儿尽量让她少做家务,有喜以后,还会把专门做给公公吃的肉蛋菜,给她夹上一筷子。麻二和麻三不满周岁,她就抱来收在自己炕上,让桃儿专心专意怀孕生子。桃儿年纪轻轻,有的是功夫,就看丈夫有没有这个命了。不幸的是,桃儿生下两个儿子后,就再也没有顺利过。虽然每隔一到两年就怀一胎,但夭折的居多,大多死于肺炎、霍乱和接生时引起的破伤风,只存活下来一个女孩儿。在二老染上霍乱时,桃儿正怀着孩子,爱吃青杏、喝陈醋,婆婆据此判断她怀的是男孩,命其到娘家躲避瘟疫。当地有个说法,外甥仿舅舅,就是长相和舅舅相仿;外甥12岁开锁子时,舅舅要为他剃去一撮头发,为的是削去身后成长的烦恼;众外甥分家时,要请来舅舅主持公道。总之,外甥和舅舅有不解之缘,保护舅舅的安全至关重要。为此,就衍生出两条禁忌:正月里不能剃头,剃头死舅舅;孩子不能在姥姥家出生,否则也要死舅舅。一直等到临产前夕,老人家的病还不见好,桃儿怕伤了自家兄弟,冒着风沙回婆家,把孩子生在了半路上。这一胎的确是个男孩,但到家的当天夜里就夭折了。桃儿也落下产后风。适至两位老人家相继去世,丧葬期间家里乱哄哄的,桃儿没有得到必要的休养和治疗,产后风转成了水肿病,腻腻歪歪地拖了一年。
这天夜里,柳婉儿打整好孩子,刚刚躺下,就见桃儿推门进来,跪下说:“大姐,叫你受累了,有两句话总想给你说。你提携我来到陈家,本该多养活几个儿子,可是第三个都没保住,自己就走了,心有不甘。再就是放心不下咱们的小三儿。从我怀上他五个月那阵儿起,他就在肚子里折腾个不停;会走不几天,就把家里闹的鸡飞狗跳墙。我预感他会弄出事儿来,以后要叫您操心了。”桃儿说完不见了。柳婉儿呼隆一下惊醒,原来是南柯一梦。她点上灯,从麻二肚子上拿开麻三儿的一只脚,给他们掖好被子,急忙披上衣服走到南屋。桃儿已经没气了。桃儿的话后来得到验证,这个淘气的小三儿确实闯下不小的祸,让柳婉儿操碎了心。
桃儿为老陈家传宗接代立下汗马功劳,容颜未老就一命归阴。她像一只美丽的候鸟,在大河故渎过完一个生殖季节,悄然而逝。柳婉儿力主为她举行隆重的葬礼。三寸厚的柏木棺材上涂着铜钱厚的油漆,彩扎的牲畜车轿、童男童女一样不少,还请来和尚念经、响器班子吹吹打打。路过的见了,还以为这家主人归天了呢。棺材没有下葬,而是搁置在跑马堤上的桃树行里,然后围绕棺材用青砖砌成一个“砖丘”,等秀才去世后,再把她的尸骨取出并骨合葬。丧事办完后,柳婉儿立下口头遗嘱:“我死后,丧葬规格只许比小奶奶的低,不许超过她。”事后,柳婉儿说出了她的想法:自己的亲生儿子已经做不成大事了,二小儿和小三儿说不定哪个会成点儿气候,他们的亲娘就成了贵人了,到时候自己能说得起话。桃儿短暂的一生,为这个耕读之家的发展规划,布下一个完美的格局。陈天诚让老大务农,其时他已经上路了;让麻二学文,接过他的接力棒继续追寻“学而优则仕”的梦想;命麻三儿跟他二叔练武,从另一条道上跳跃龙门,这也正好符合他好动的天性。“学好文武艺,售予帝王家”,秀才不改父辈治家之道,承袭祖上的家族攻略,以农为本,文武并进,开始不遗余力地冲击发家致富、光宗耀祖的目标。柳婉儿关心的,则是三个儿子早点娶妻生子,憧憬着四世同堂、合家欢乐的幸福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