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圣宫供奉的是周文王、周武王和周公旦。周家爷们儿联手接力,开创了周朝八百年基业,并把诸侯分封制推向顶峰。从秦朝开始,封建制被郡县制所取代,但周朝的治国理念、礼仪制度,经孔子大力倡导,仍然对后世产生着深远的影响。在民间,直到两千年以后,周公旦制定的婚嫁仪式,还在被视作法定婚姻的金科玉律广泛流行。按照这套仪式流程,从提媒到成婚,共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敦伦七个环节,合称“婚义七礼”。纳采,男方向女方送求婚礼物;问名,男方托媒人请问女方的名字和生辰,女方回复;纳吉,男方占卜得到吉兆后,备好礼物通知女方,决定缔结婚姻;纳征,择日将备好的聘礼送到女家,正式订婚;请期,男方卜得吉日,给女方送帖,敲定成婚日期;亲迎,女婿亲自到女家迎接新娘,拜堂成亲。第七项敦伦,就是这一套繁琐仪式的最终目的—— 行房做爱、过夫妻生活了。传说周公旦曾与夫人分任男女主角,现身说法演绎婚仪七礼。但演到敦伦一项,周公旦要夫人躺倒、他要趴上去做男上位交媾表演时,夫人摔耙子不干了。但这一项体现的是夫妻之道有别于禽兽野合的正确姿势,是男阳女阴、男尊女卑易理的形象化示范,事关重大,不可省略。周公旦灵机一动,把一只葫芦劈成两只瓢,一上一下摆好,上代表男人,下代表女士,上动下静、一张一合动作起来。周公旦解释说,男俯女仰,以合天覆地载之理,于是阴阳和谐,乾坤有序,四季运转而子孙繁衍。围观男女心领神会,哈哈大笑,呼之为周公之礼。不要笑周公无聊,他所演绎的,正是后来“三纲”之一“夫为妻纲”的理论基础,在中国垄断了两千多年。周公之礼也成了后世文人雅士对夫妻同房的戏谑之称。睡觉时,陈天诚每欲行房,总是拨拉一下柳婉儿说,咱行回周公之礼吧?她也总是莞尔一笑,积极配合。时间长了,竟形成条件反射,一听“周公之礼”四个字,她的情欲立马就上身了。不过,柳婉儿有个毛病,夫妻之间的调情戏谑、肢体互动,只能发生在绝对的两人空间里,平时都得像古人那样齐眉举案、相敬如宾。她对行周公之礼的环境要求更是严格,非得插门、熄灯之后,躺倒在自家炕头才能进行。一年,她长住娘家做冬衣。当时陈天诚住校读书,气血旺盛难耐寂寞,趁停课两天的档期去会她,到鸭脖湾丈人家已是星月满天。因为陈天诚小时候经常住在柳婉儿的闺房里,家人就没给他另作安排。但柳婉儿把他拒之门外,硬是抱出一床被子,打发他去书房安歇。第二天,太阳还没露头,就拉他坐上马车回到自己家里,折腾了一宿。
“占卦算命,周公解梦,指点迷津,阴阳调停!”墙根一位算命先生忽然吆喝一嗓子,把柳婉儿吓了一跳。她发觉自己的失态被敏感的算命先生看到了,神情大窘,立即放慢脚步,落在丈夫后面,拉开距离三步走路。这是夫妻出行时的标准队形,不独柳婉儿如此。如果他们穿越时空,看到自己的后世子孙在大街上与异性交臂而行,定会震惊到吐血;如果再有勾肩搭背、交颈接吻的镜头,定会认为遇到牲畜变的妖怪了。男女授受不亲,即使在夫妻之间也有明确体现。男人和女人都在自己同性圈子里活动,如果哪个男人竟有女闺蜜、女人有男闺蜜,肯定被认为是犯了通奸罪,遭到族人的唾骂甚至惩罚。男女荷尔蒙的释放只能在自家炕头上,无怪乎孩子一个接一个的生个不停。
南门内有面大迎壁,路西不远处是修城、建房起土留下的水坑,叫铁人坑。铁人坑北岸,就是南宋抗金将领岳飞的岳王庙。殿前铸有秦桧、王氏铁像,反绑跪地,游人常投以鄙夷目光,甚至脱下鞋子抽打这对男女的头脸,一吐满腔怒气。秦桧是状元出身,熟读诗书,应该深受孔孟熏陶,忠君爱国,怎么走上了媚外通敌、陷害忠良的罪恶之路呢?陈天诚多次造访岳王庙,对此百思不得其解。他遍查《宋史》、《金史》,发现害死岳飞的主谋是宋高宗赵构,秦桧不过是尊皇帝旨意办事而已。皇帝代表上天,位压众神,是国人崇拜的巅峰。孔子作《春秋》,用微言大义教导读书人,忠君乃是臣民最高的道德体现。皇上做错事,只能由上天惩罚,怎能向臣下百姓认错呢?于是,宰相秦桧只好代劳了。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秦桧能在这里替君王挡箭,也是尽忠效劳。王氏是李清照的嫡亲表妹,也是个美艳才女。相传她和秦桧东窗密谋陷害岳飞,但得不到史料支持,《宋史》中查不到她做坏事的任何记录。把王氏列为罪犯多半出于文人推理:状元郎怀抱修身、治国、平天下的抱负,哪能轻易变坏呢?肯定是被枕头风吹昏了头。人言红颜祸水,妻贤夫祸少,秦桧做了坏事,老婆当然难逃干系。夫为妻纲,王氏在这里为夫君分担罪责,也算尽到了本分。陈天诚回头看看亦步亦趋的妻子,不觉产生一阵酸楚:夫贵妻荣,即使不能封妻荫子,也不要连累她被人唾弃、遭受屈辱。
路东也有个水坑,坑沿上是粮食市场,称作粮食街。粮食市场是年景的晴雨表。有经验的商家,甚至可以根据市场行情预测灾荒。春季坑里水干露底,好年景时粜粮的地摊儿都摆到了坑底,但此时坑里空空荡荡,只有几只野狗在觅食。这表明,人们开始囤粮惜售了。再往前就是官盐专卖店,俗称老盐店。这时忽然从老盐店飘来一声喊叫:“你们要砸盐店吗?”顿时引起一阵骚动。自汉朝以来,食盐一直由国家专卖,是国库财政收入的一个稳定来源。O城县河西盐碱地成片,当地有自制硝盐的传统,民间贩私盐的活动也从来没有停止过,官民冲突不断。因盐店老板勾结官府捣毁私家盐池,又抬高官盐价格,激起民愤,老盐店就成了百姓泄愤的目标,被砸事件时有发生。为了省钱,老陈家常年买硝盐腌咸菜,也从走街串巷的盐贩手里用粮食兑换私盐,但陈天诚反对砸盐店。他被孔孟之道彻底洗脑,认为一切犯上作乱的行为都是大逆不道。这时,有人往盐店方向跑,八成是想乘乱抢盐;大多数人四散躲开,远离是非之地。陈天诚拽住柳婉儿的胳膊,拐进粮食街,头也不回只顾往前走。
日上三竿。陈天诚忽然想起,红榜应该贴出来了。二人穿过菜市场、估衣巷来到小十字街。这里有座三佛寺,前殿供奉燃灯佛、释迦佛和弥勒佛泥塑像,后殿供奉的则是三尊披甲顶盔的铜像。据记载,唐天宝年间发生“安史之乱”时,唐肃宗李亨从西域大食、回纥借兵平乱。这三位将军是战死疆场的大食人,信奉伊斯兰教,后人特修庙铸像以示纪念。战后,留居在这里的伊斯兰士兵娶妻生子,繁衍生息,还继承流传下来一种响当当的武功流派——查拳。和三佛寺比邻的是地藏庵,地藏菩萨塑像身披袈裟,光头赤足,一手持锡杖,一手持莲花,一副苦行僧形象,也分不出是男是女。而此庵主持确实是位年轻女尼,蚕眉凤目,干净利落,法号静娴。据说静娴武功了得,有几个会拳脚的纨绔子弟曾去打她的主意,结果吃了大亏,在床上躺了俩月。消息传开,不断有四乡习武后生赶来,借拜佛之名一睹静娴芳容。小十字街是O城最老的街市,赶会的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陈天诚怕妻子走丢,时不时去牵她的袖子,但总被柳婉儿机警地甩开。赶会的娘家亲戚很多,她怕被人看见说闲话。从十字街南边传来呵斥声,一队捕快从刑房衙门出来,经关帝庙、睡佛奶奶庙,向老盐店方向跑去。大概是听到砸盐店的报告,前去抓人了。
估衣巷口有座鲁班庙,是木匠们捐资为祖师爷修建的。庙内供奉鲁班塑像,壁上绘有鲁班建屋修桥、造车制伞以及教授门徒的故事。鲁班庙对面的广场,是全县的木料市场,东、南两边排列着木器、瓷器、茶叶和绸缎等各色店铺。此时,广场上几架大锯已经呲啦呲啦地拉起来,梁檩椽柱、门窗家具把场地摆的满满腾腾。嘈杂声里忽然传来一阵歌谣:“爬一圈,一个钱,爬两圈,两个钱,办个义学为贫寒。”陈天诚循声望去,发现那位乞丐正在店铺前学蝎子爬,头下脚上,边爬边唱,一群孩子跟着起哄。店家赶紧扔出两枚铜钱,打发他走路。帮他拿着铜勺敛钱的,竟是老二天雷!原来天雷本来要去地藏庵,路遇乞丐挨着店铺学蝎子爬,腰带上别着铜勺没法收钱,就做了他的收银员。陈天诚挤过去提醒二弟,别忘了回嫂子家吃午饭,就招呼妻子看榜去了。新公署大堂就在木料市场对面,大红榜上金字闪闪,陈天诚确实排在二级无误。他顾不上与前来看榜的同窗多聊,连连打拱告辞,领着妻子直奔吕祖堂。
吕祖堂在城隍庙隔壁,与文昌阁为邻,供奉的是吕洞宾。院里一棵古槐,表明了庙宇的年纪。大殿和东西厢房的墙壁上,绘有吕洞宾身世以及八仙故事连环画,老少耳熟能详。此时一位道士正在药房里给人把脉看病。他在O城道士群里德高望重,人称张道长。轮到柳婉儿,说要抓药给儿子治天花。
“咋称呼?几天了?”道长问。
“小名石砘儿,都七天了。”
道长看一眼她身后的男人,拿起签筒摇晃几下,口中念念有词,跳出一支签来。道长抽出看了一眼,随即递给陈天诚。陈天诚又递给柳婉儿。她见签上写着“张果老骑驴桥上走”八个字,本是民歌《小放牛》里的一句歌词,感到莫名其妙。
“啥意思?”柳婉儿问。
“事后自能应验”。道长面现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无奈,挥笔开出一纸药方:老母鸡一只,大枣、香菇、枸杞各一把,外加三七须根一支。炖煮一个时辰,吃肉喝汤,隔日一副。
“这不都是滋补食品么?”陈天诚问,“请问道长有特效秘方吗?”
“能滋补就好,能滋补就好…”道长用手一指,“呶,有人带秘方来了。”
陈天诚回身一瞧,见一位游方郎中手摇串铃“喤啷、喤啷”地走进山门。他三角眼、山羊胡,长着颇为可观的酒糟鼻子,肩挎褡裢,上绣五个金字“五省万游仙”,可以认定是他的名号了。通观全貌,也只有他身上那件饰有阴阳鱼符号的布袍,给这位游仙增添了些许仙气。褡裢挂在在槐树身上,显示出另一面的五个字:“三清百毒丸”。万游仙从鼓囊囊的褡裢里掏出三粒鸽子蛋大的药丸,摆在窗台上,开始介绍说,经常食用他的药丸可补血益气,强身健体,固精壮阳,长生不老。如果等他做完降神大法,请太上老君注入三清之气,药丸就像开了光的灵物一样,法力无边了,可包治疑难杂症,驱瘟解毒,起死回生。说罢,万游仙手舞足蹈做起法来,一锅旱烟还没抽完,就进入疯癫状态,并连连对着药丸子吹气儿,大概老君骑着青牛光临了。
“可找到你了!”一位大个子气急败坏地闯进来,扯住万游仙的衣领吼道,“我爹吃了你的药丸子又吐又泄,咽气儿啦!走,跟我见官儿去!”说着,把两粒药丸子触到他面前。
万游仙吃了一惊,但似乎还徜徉在神界里,没有回过神儿来。大个子提留着他脚跟离地往外就走。只见万游仙抓起两粒药丸填进嘴里,嚼吧嚼吧咽下肚去,差点没噎着。他从腰间解下葫芦,咕噜咕噜灌了一通老白干,摇摇晃晃,成了一个醉八仙。大个子预感不妙,把手一松,万游仙一头栽在尘埃,口吐白沫,两手狠命地撕扯胸前衣襟。事发突然。张道长手足无措,忽然钻进夹道里的茅厕,提出他那只用过多年的夜壶,随手抓一把污秽投在里面,灌上茶水晃荡晃荡提将过来。陈天诚已看出道长用意,俯身把万游仙双臂掰开摁在地上。道长捏住他的鼻子,将夜壶里的特效制剂灌进他嘴里。臭气扑鼻,陈天诚只想作呕,连忙站起身来。万游仙已是呕做一团。道长放下夜壶,招呼陈天诚把他抬到台阶上,头部倾斜向下,并轻轻捶打他的后背。万游仙好一阵大呕大吐,翻江倒海,好像把五脏六腑都吐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