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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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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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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世缘》连载

第二十三章 枕边秀才吐心路 麦田桃儿惹恋情

柳婉儿问:“嫌子孙不兴旺?”

“那也不见得。”陈天诚坐起来,趁着夜深人静、残月临窗,第一次向妻子,也是第一次对人敞开心扉,畅谈自己的科举心路。他说,大门门楣上的“耕读之家”,是曾祖父的亲笔题字。他是个秀才。我陈家虽然没人中过举,但代代没有放弃过科考。当初我考中秀才时,年少气盛,以为只要苦读,就不难实现“朝为田野郎,暮登天子堂”的梦想。你知道,我曾把你家的书库翻了个遍,挑出十几部历届进士举人应试墨卷,夙夜苦读、背诵,烂熟于胸。每临考场,下笔如有神助,起承转合一气呵成。自我感觉,自己的文章和那些范文也差不到哪儿去了,只是书写的功力稍欠点火候。既然他们能高中状元、进士,自己考中举子应该是绰绰有余吧?但十余年下来,我乡试、恩科考过五场之多,每次都名落孙山。而那次得以增补廪生的岁考,只不过是侥幸取胜而已。屡次失败,才使我相信“秀才靠努力、举人靠运气”,此言不虚。不知你察觉没有,近两年我的进取心已经有些懈怠。其表现之一,就是对那些与考试无关的杂书兴趣越来越浓了。特别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妙笔生花,发人深思,简直让我着迷。蒲老先生矢志不渝地参加过7次乡试,都没能中举,直到年届72岁高龄,这位誉满儒林的畅销书作者,才享受到朝庭对老年秀才的特殊照顾,破例补为贡生,比举人还差着一级。四年之后,一代文豪就告别了人世。蒲老先生的坎坷人生,让我一度陷入迷茫。我在步他的后尘。我可能一辈子也不会中举,但也写不出《聊斋》那样的文字。状元卷可以接二连三面世,《聊斋》怕不会有第二部了。“你发现没有,有一段时间,我经常手捧《聊斋》,呆坐着念念有词,就是在胡思乱想。”陈天诚最后说,“现在我想通了。自己即是江郎才尽,也还是要考下去。科考承载着家族的希望和进取精神,也只有不断地进入考场,才不会错过偶然的机会。等到我考不动了,也要看着儿子、孙子考下去。我就不相信,要是今后陈家连出十个秀才,难道一个举人也摊不上么?没准还会蒙上个进士及第呢!”

“听我爹说,官可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要是祖坟风水不好,再费劲也是白搭。”对丈夫这种愚公移山的精神,柳婉儿无可置评,只是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老陈家祖坟多次请堪舆家看过,陈老仙更是进行过精到地研究,风水在上好之列。”陈天诚忽然眼睛一亮,挺直腰板吟咏起来,“背靠金山,面向绿野。山上果木葱笼,山下松柏成行;空中莺歌燕舞,田间五谷飘香。层层叠叠,外拒萧杀之气;上上下下,内聚无限生机。左有大河故渎,时见洪流浩荡,气势滂沱,俨然青龙时隐时现;右有跑马金堤,古来雄浑威武,横亘百里,岂非白虎间伏间行?…”

“好啦,好啦,别拽酸文了!”柳婉儿打断他的陶醉,“听话音好像你陈家祖坟风水不错。那就好,咱这个儿子挺机灵的,那就好好供他读书是了。”陈天诚这段说辞不是临时编的,而是早已成文在胸。他在科考路上锲而不舍,大概祖坟的风水也给他带来不小的动力。

“唉,咱石砘儿缺失了官相,学文学武都派不上大用场了。”陈天诚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靠在墙上,丧气地说。“咱家地也不少了,总得有人操持打整,就让他专心务农算了。种地毕竟是咱庄稼人的本分,也是个根本;读书做官不过是个盼头而已。”

“你是说麻脸不能做官?不是说康熙…”她的话没说完,就被他捂住了嘴巴。

当初儿子麻脸后,柳婉儿总是高兴不起来。丈夫在被窝里劝她说,脸上有麻子不算啥事儿,康熙帝还是麻子呢,有谁小看他了?但是说过后他又后悔了,一再叮嘱妻子要绝对保密。像这种议论皇帝缺点的事儿,是犯禁的,弄不好会杀头,最轻也得拿掉帽子上的铜疙瘩,革去功名。此时听妻子又要提起,吓得浑身一激灵,赶忙捂住她的嘴。官场有句话“君不密失臣,臣不密失身”,不该说的,对老婆都是不能讲的。怪不得自己老是不能中举,修养浅薄啊!如此下去怎能混在官场呢?…陈天诚越往深处想越害怕。大清朝建国以来,自始至终都存在一股反清复明的思潮和势力,朝廷对此严加防范,实行高压政策。他不由地探身看看窗户,担心被人偷听。柳婉儿“扑哧”笑出声来:

“老夫老妻啦,谁还偷听!看把你吓成啥样儿。…你知道我要说啥呀?”

“嘘…”他想阻止她。

“你不是说过,康熙皇帝用人主要看人品、不光看长相吗?”柳婉儿自顾自地说下去,“就这一个儿子,咱下功夫好好调教调教,让他在人品、学问上好上加好,弥补长相不足,不一样能做个好官吗?”

“世上有几个康熙帝啊!”秀才慨叹道,“曾文正写了一本书叫《冰鉴》,就是写怎样通过看面相选用人才的,时下在官场上还是很流行的呢!”

“你说的这个曾文正是个啥人呀?为啥当官的都听他的呀?”

“曾文正就是曾国藩,带兵打败长毛的那个人,被誉为中兴名臣。朝廷封他一等毅勇侯,前几年刚去世,谥号文正,因此都称他为曾文正。”

“这么一个有出息的人,咋能以貌取人呢?”柳婉儿怨气十足地说。

“我看《冰鉴》写的还是满有学问的,不是平常说的‘以貌取人’那么肤浅。”陈天诚

说,“不管怎么说,面相缺失总是不讨人喜欢的,在官场上更是如此。古时选拔官吏就讲究判、书、言、身四字诀,这‘身’就是看面相。其实根本走不到选官那一步,在蒙童进行到院试阶段,每位童生都要据实填写身高相貌特征,考官见是个麻脸,当下就拿下来了,连秀才资格都拿不到的;要是瞒报,像我这样的担保廪生就担责了。…”陈天诚还想引经据典论述下去,发现妻子已经转过脸去了。柳婉儿心里很苦,感到自己已经没路可走了,开始踅摸退路。

柳婉儿的奶奶死在割麦的时候。十年忌日这天,陈天诚陪她回娘家上坟,正好路过那块陪送来的体己地。这天五舅雇了几个短工,一大早披着夹袄就开镰了,等到夫妻俩来到跟前时,麦子已经倒下了好几垄,五舅他们的身影在远处缩成几个黑点,风吹麦浪,时隐时现。这时桃儿挑着担子来送早饭,一头是竹篮,一头是水筲。见秀才的轿车过来,她把竹篮和水筲撂在地上,两手横托着扁担,恭恭敬敬地立在路边麦茬地里。桃儿在陈家呆了不到两年,五舅从关东一回来,她就离开了。

“你是桃儿?两年多不见就出落成大闺女了,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长高了,人也水灵了。…你才十五吧? ”柳婉儿从车上下来,看见桃儿倍感亲切。

“回大奶奶的话,俺都十六了。”桃儿低头看着自己鞋帮上的绣花,羞涩地回话。齐刷刷的刘海儿遮住饱满的前额。

“送的啥饭啊?”

“新麦烙的白面饼和咸鸡蛋,还有绿豆汤。”桃儿放下扁担,掀开篮子上蒙着的笼布给大奶奶看,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地说,“上午饭吃面条,还准备了腊肉和黄瓜拌粉皮儿。…大奶奶看行吗?”

“好!好!把过年不舍得吃的好东西都送到麦地里来了。”柳婉儿回头对秀才说,“五舅可会做人哩,不管是对主儿家还是对扛活的,都挺实在的。这闺女也挺勤快懂事儿,一个好人家。…我问闺女,有人提亲了吗?”她想起五舅曾托她给桃儿找婆家的往事儿。

“没,…家里还没顾得上哩。”桃儿的脸红到脖子根儿上,但她很快转换话题,说道,“面饼和绿豆汤是我做的,都还热乎,请大奶奶尝尝吧。”

“饼就不尝了,喝口绿豆汤吧,说半天话嗓子也发干了。”

桃儿从篮子里掏出两只酱色厚底的粗瓷碗,用筷子拨拉开浮在绿豆汤上的笼篦子,(笼篦子可减轻行进中汤水的晃荡)舀了一碗给柳婉儿,又舀一碗端到秀才面前,双手捧着奉上,轻声说,老爷解解渴吧。陈天诚坐在轿车御座上,似是漫不经心地瞭望着一望无际的麦浪。他和所有出身于自耕农的秀才一样,农活都是从小都干的,也没有多少摆阔的家财,这次出行,是在轿车上套了一匹青骡驾辕,亲自赶车送夫人回娘家。陈天诚面对面地瞄了桃儿一眼,伸手去接碗,无意间碰到她的手指头,突然一激灵,浑身的血立即涌到脸上。他自幼在学堂读书,除了妻子和小嫂子,很少接触年轻女人,此时鬼使神差的失态了。为掩饰尴尬,他转过脸边喝边浏览景色,然后把空碗递给妻子,再没敢看桃儿一眼。桃儿把碗放进竹篮里,拾起扁担说:“大奶奶,我爹他们快割回来了,我得把饭挑到那颗松树底下,侍候他们吃饭。”说完抿嘴一笑,挑着担子一扭一扭地离去,又粗又长的大辫子钟摆似地拍打着翘凸的圆臀。五舅和他请来的麦客都是高手,甩开镰刀都有争强斗胜的心思,半里长的地身,割上一个来回都是不需要直腰的。因此,他并没有看见主人家的车驾莅临。

“长的比她娘还俊气。”柳婉儿盯着桃儿的背影说,“可惜脚裹得不够狠,稍大了点。”她不由地低头瞄一眼自己的三寸金莲。

“五舅这样的人家,里里外外还指望闺女帮着干活呢,像你这样的三寸金莲,怕是挑不起这副送饭的担子。…得儿,驾!”陈天诚赶车上路,意犹未尽地借题发挥,“谁都会觉得小脚行走不便,让女人遭了不少罪;可是,谁都看着小脚顺眼。康熙帝曾经下诏严禁女人裹足,违者拿其父母问罪,可硬是禁不住,稍一放松,很快就回潮了,连旗人女子也乐此不疲。后来乾隆帝又多次降旨严禁,也只是煞住了旗人女子的裹足之风,汉族女子依然照裹不误,搞得皇上也没辙了。历代王政到了下面就变样,像我们这样的穷乡僻壤,恐怕连皇帝的裹足禁令都听不到,何言禁止呢!想那康熙大帝何等威武,他能横扫天下,势如破竹,却禁不住民间裹足风,你说怪也不怪?”

“听你的话音儿,好像喜欢大脚丫子,是吧?”

“怎么说呢,我是读书人,以忠君报国为己任,总认为皇上是对的,应该服从;可我又是个乡下俗人,大家都说好的东西,我也觉得好。”秀才不觉动情,伸手去摸她盘起的小脚。

“去,去!还不如小时候守规矩,越大越没出息了。”柳婉儿假装嗔怒地拨拉开他的手。“我在想,桃儿的脚要是再小些,就能找个稍好一点的人家,可惜了的一个挺俊的大闺女。”

“我看她这脚也还说得过去,何况她还有一副好身条和一条讨人喜欢的长辫子。”陈天诚说。柳婉儿敏感地觉察到,丈夫对桃儿产生了好感。桃儿在陈家那阵子,眼里有活,手脚利索,又特别温顺听话,也赢得她的欢心。

“可是人家都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哩,她拖着这么老长的辫子,还能有啥见识?”她想再验证一下自己的推测,没话找话跟上一句。

“你没听古人说吗,女子无才便是德嘛!”

柳婉儿“嘿儿嘿儿”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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