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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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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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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世缘》连载

第四十章 麻三血战天津卫 银枝避难桃花堤

“庚子事变”第二年的冬天,慈禧太后结束西安的逃难之旅,在千军万马的拥簇下,路经邯郸道返回北京。这当口,麻三儿回来了。他带来一个女孩,约有十二、三岁。两人面黄肌瘦,蓬头垢面,目光呆痴,见了家人连话也说不出来。

“咱二叔呢?”石砘儿劈头就问。

一句话捅开了拦洪坝。麻三儿“哇”的一声哭倒在地,泪雨滂沱,边哭边以头叩地,任谁也劝不住。麻爷、麻二用力拉也拉不起。麻三儿练过铁布衫、铁头功,眼看着地砖都被撞碎了。陈老秀说,别劝了,让他哭会儿就好了。女孩儿泪流满面,只是不出声。她上前一步靠近麻三儿,收拢他散乱的头发,用细嫩的手指梳理起来,颗颗滚烫的泪珠,滴在麻三脊梁上。麻三儿不再哭号,挺起身来。大家都不做声,厅里静的出奇,能听到泪珠有节奏地敲打地面。

“神助拳,义和团,只因鬼子闹中原。劝奉教,乃霸天,不敬神佛忘祖先…”好久,麻三儿眯起眼睛,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似从砖缝里钻出来,像黄蜂吟唱,虽然很低,却充满了整个中厅。

女孩警惕地扫一眼众人,凑近麻三儿耳朵,小声说:“三师兄,三师兄,别唱了,这里有人。…别让人听出咱是谁!”

麻三儿激灵一下睁开眼睛,扭过头来说:“你喊我什么啦?三师兄?告诉你多少遍了,要叫我三哥,别叫我三师兄。”他顿一顿又神秘地说,“别叫人知道咱是玩儿拳的,别叫我三师兄,叫我三哥。师妹,记住啊!”

麻三儿说完,歪着头闭目养神,很享受的样子。女孩儿点点头,专心致志地给他梳理发辫、捉虱子,旁若无人。在场的人都看得出,麻三儿肯定参加过义和团,而且神经有点不正常了。陈老秀告诫家人,暂且不要向他追问二叔的下落,也不要问他过来的事儿。小师妹好像不糊涂,但一步也不离开麻三儿,和陌生人一句话也不说。看来是受到过严重的惊吓。秀才奶奶给小师妹洗澡、梳头,缝制新衣裳。她看这孩子眉清目秀,五官端正,虽然还没长开,但已经看得出是个美人坯子。她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来打整,只是不清楚她的来历。打头天晚上起,秀才奶奶就把小师妹拉到自己屋里去睡。她害怕,睡不着,非得麻三儿坐在炕沿上,陪她睡着了才能离去。第三天晚上,麻三儿还没有离去,忽然狗声叫成一片。

“洋毛子来了,快跑!” 小师妹惊叫一声,光着身子跳下炕来。麻三儿拉条被子把她兜住,抱起来就往外跑。当男人们追出村时,麻三儿已经跑到大沙河,钻进芦苇丛里,任你怎么呼唤也不出来。直到第二天太阳升起老高,失魂落魄的麻三儿,才抱着小师妹探头探脑地走出来。他们成了惊弓之鸟,疯疯癫癫地闹腾了半年多。从打慈禧发出上谕对义和团痛加征剿起,家乡的拳场就解散了;曾打起义和团旗帜的联庄会,又改换了旗帜。洋枪队根本没有来过这里,官兵也早就不来搜查义和团了。麻三儿并没有完全神经,而是有时清楚有时糊涂。他清楚的时候多,糊涂的时候少;清楚的时候特清楚,糊涂的时候特糊涂。有时正明明白白地和人说着话,一提起二叔或者是义和团,他就突然糊涂了。糊涂了就嚎啕大哭,拿头碰地、撞墙,没完没了,挺吓人的,直到小师妹给他梳辫子,才能止住。接着就是小声吟咏义和团揭帖、歌谣,再接着就是两人互相告诫。等小师妹给他梳过头,麻三儿就完全清楚了。人们怕他犯病,平时轻易不敢和他搭讪。

麻二只比麻三大一岁,年少时兄弟俩是最亲密的伙伴儿。他回来后,麻二主动亲近他,最早赢得了他的信任,打开了他的心扉。一天夜里,在空旷的大堤上,麻三儿平心静气地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当时只有麻二和小师妹在场。此时他仍然没有走出恐怖的阴影,反复叮嘱二哥不要告诉别人。麻三儿说,他和姚金刚北上,在天津附近找到二叔。赛周仓在义和团总坛效力,把他介绍到一个基层坛口习练神拳。他的坛主被称为大师兄,曾经是个教书先生。因为麻三儿武功底子过硬,不久就被奉为三师兄。在天津卫的一场战斗中,赛周仓的团队遭遇洋枪队,拳勇们纷纷中弹倒地。麻三儿和大师兄、二师兄率众赶到,念着咒语发起猛攻。他冲到二叔身边,见二叔还没有断气,就抱起来往安全的地方拖。这一耽误,就落在了后面。冲到前面的兄弟们,包括大师兄、二师兄,纷纷倒在洋人的排枪下。麻三儿怒不可遏,放下二叔就要冲锋。这时暴风雨突然降临,他站立不住,伏在二叔身上。等他爬起身来时,发现洋枪队不见了,兄弟们横七竖八的倒了一地,雨水混着血水遍地流淌。大师兄、二师兄侥幸没死,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麻三儿把二叔的头抱在怀里,声嘶力竭地呼叫。二叔睁开眼,吃力地说:老三,回家去吧!说完就断了气。麻三儿讲到这里,眼泪涌上来,嗓音哽咽。小师妹怕他犯病,伸手去摸他的发辫。他摇摇头,把她的小手握在掌中揉搓,眼泪扑簌簌地落下,但没有哭出声来。这时,麻二倒是泣不成声了。火绳上暗红色的余火,像一只萤火虫,在重重夜幕下发出显眼而微弱的光。麻三儿就火点着一袋烟,抽一口,递给麻二。兄弟俩交替抽完这袋烟,情绪恢复了平静。麻二终于提出自己的问题:神功究竟是怎么练成的?

“神功很好学。传习时,把写着神灵的字纸烧成灰,信徒们伏在地上念动咒语,咬紧牙关,用鼻孔呼吸,接着口吐白沫,大呼‘神降了!神降了!’,跃身而起,舞动大刀,就会所向无敌,连铁砂、枪子都阻挡不住。”麻三儿背书似的把姚金刚版的神功习练程序述说一遍,然后神经质地眯起眼睛唱道:“非童谣,非白莲,口头咒语学真言。…”麻三儿陶醉在习练神拳的氛围里,似是发神经的前兆。

“红灯照,义和团,亲兄妹,闹的欢,一个心,杀洋人。”小师妹受到感染,也击打着节拍轻声唱道。

麻三儿并没有犯神经。他慢悠悠地在烟丝布袋里挖满一烟锅,用火绳点燃,吧嗒吧嗒地抽上几口,在鞋底上磕掉烟灰。

“咱二叔的神拳练到了家,周仓天天附在他身上,连字符都不用烧。”他说。

麻二对鬼神充满了想象,对盛行一时的义和团神功半信半疑。他试探着问道:“既然咱二叔精通神功,怎么会中弹身亡呢?”

麻三儿一下怔住了,吭哧半天,结结巴巴地说:“这,这,说不得,说不得呀!…造孽呀!”他忽然旧病复发,嚎啕大哭。小师妹站起来,伸手拽住麻三儿的发辫,让他的头无法叩在地上,也停止了哭叫,只是唱道:“神助拳,义和团,只因鬼子闹中原。劝奉教,乃霸天,不敬神佛忘祖先。…”

“三师兄,三师兄,别唱了,这里有人。” 小师妹故伎重演,轻声呼唤。

麻三儿扭过头来刚要教训她,忽听有人接着念起下文来:“升黄表,焚香烟,请来各路众神仙。神出洞,仙下山,扶助人间把拳玩。兵法易,劝学拳,要灭鬼子不费难!”

“二师兄!是你吗?”麻三儿糊里糊涂,惊诧地叫道,“二师兄,你没死啊?”

“我有神功护体,洋枪其奈我何?”那声音拽着文说。

“对,对,神功不怕枪子,…”麻三儿说,“被打死的都是杀戮太重,遭到天谴,神圣都不来附体了。”这是麻三儿思考了好久得出的结论,对小师妹都没敢说出来,这时一下子倒给了“二师兄”。

“啊!原来是这样。…你说的有些道理。”那声音说。

“我怎么觉着有点不对头?”麻三儿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疑惑地说,“二师兄,我亲眼见你杀过洋妇人和二毛子,在运河马头上,你还放火烧了一家卖洋油、洋火的杂货店,怎么就没有遭到天谴呢?枪子怎么就没有打死你呢?”二师兄杀猪出身,杀猪上瘾,杀人也上了瘾,麻三儿深知他的底细。

“因为我不是你二师兄,我是你二哥。”原来,搭话的是麻二,说罢噗嗤笑了。麻二早就把义和团歌谣歌听熟了,今天将错就错,给老三开了个玩笑。有小师妹在场,他不怕老三犯神经。黑灯瞎火的,麻三儿看不清说话人的面目,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沉浸在义和团的岁月里。一向木呆呆的小师妹,这时却“咯咯”地笑弯了腰,像无边的夜幕下响起一串清脆的银铃声。

“小师妹没有神经。”麻二暗想,“她在老三神经时也装神经,故意找话刺激他,以此唤醒老三。这孩子很聪明。”麻二对小师妹产生兴趣,在以后断断续续交谈中,他终于弄清了这对师兄妹的过往经历。

小师妹名叫银枝,是麻三儿的师父、就是坛主大师兄的女儿。她还有个孪生姐姐叫金枝。姊妹俩和麻三儿一起,在大师兄手下习武术、练神拳。义和拳起事后,金枝和银枝告别父亲的坛口,跑去参加了林黑儿领导的红灯照。在老龙头战役中,义和团很多兄弟被洋枪打死,拳勇们怀疑神功不神,都有些怯阵了。而此时的红灯照名声鹊起,越传越神,都说她们是天女下凡。大师兄分析,义和团的神拳最怕女人血,一沾女人血就不灵了。而红灯照不怕女人血,她们的法术永远是圣洁灵验的。于是,他把两个女儿找回来,在自己的队伍中安了个名号,叫做军中仙子。出征时,金枝银枝头上绾起双丫髻,身穿红衣红裤,右手提红灯,左手持红扇,背插钢刀,行走如风,在军前探路。遇到两军对垒,军中仙子尖声呼啸,冲锋在前。拳勇们受到鼓舞,士气大振,虽然屡遭重创,仍然追随着仙子的身影顽强搏杀。洋人攻进北京后,慈禧太后在逃跑时发布上谕,命清兵围剿义和团。大师兄率残余部队撤出天津,沿子牙河向乡下转移。夜间,金枝和银枝突然发现洋枪队迎面而来,躲闪不及,于是拔出钢刀,高喊着发起冲击。枪响了,子弹避过两位仙子,射向随后跟进的拳勇们。大师兄、二师兄应声倒地。见两位仙子不倒,且已冲入敌阵,拳勇们冒死向前,前仆后继,大都扑倒在弹雨之下。这时,洋人收起洋枪,嚎叫着扑向两位少女。刚才故意让过她俩,也是因为好奇,他们要抓两个活的红灯照。

经过多次血的教训,麻三儿确切知道,神功挡不住洋枪。枪响时,他迅速趴下。待枪声稀疏,他当即来了个就地十八滚,冲到敌人脚下,飞身跃起砍倒身边两名敌人。这时,两位仙子已经跑到河崖上,被两个毛子伸手抓住衣服。金枝一闪身,顺势把毛子推进河里,自己也跳了下去。银枝则被一个身材高大的毛子双手抱离地面,手舞足蹈,挣脱不得。麻三一个箭步窜上去,一头撞上大个子后腰,把他和银枝一起撞下河去,自己也随着一跃而下。因为怕误伤河里的洋人,岸上的敌人不敢开枪,只是沿岸追寻。麻三儿水性极好,是从小在沙河老谭坑里练出来的。他一个猛子扎下去,可以在水底游出好远,七、八个孩子也抓不住他。这项没有纳入科考的项目,让麻三儿派上了用场。大个子的脊椎骨被麻三撞断,撒开双手葬身激流。麻三儿紧紧抓住银枝的头发,顺着水势游到对岸。银枝肚子里灌满了水。通常情况下,溺水者要头朝下趴在斜坡上,吐干净肚子里的水,该活的就活过来了。此时麻三已成惊弓之鸟,害怕敌人过河搜索,决定马上离开险地。他背靠背把银枝头朝下背起来,两手抱着她的脚丫子落荒而逃。天快亮时,他们来到一片庄稼地,放眼望去,四周的村庄像镶嵌在天边的乌云,黑压压的,隐隐传来鸡鸣声。银枝忽然来了个鲤鱼打挺,骑在麻三儿脖子上喊:“别跑了,都把我颠跶死了!”麻三儿两腿一软,倒在红薯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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