皂头手持顶门杠正要逞威,崔武举和赛周仓忽然闯进大堂。赛周仓紧走两步攥住皂头的手脖子,让他动弹不得。
“二叔,他们欺负人!”石砘儿一下哭出声来,两腿一软,差点歪倒,被赛周仓扶住。县令曾邀崔武举商讨剿匪事宜,见他突兀而至,料有急事,慌忙起身相迎。崔武举抱拳稍做客套,便直接呈上一封折式喻。县令示意给崔武举看座,自己匆匆看完喻函,不露声色地归座问道:
“张皂头,这位麻…麻爷在现场说过的那些话,你是听谁说的?”
“回老爷的话,小的是,是,…”
“大胆狂徒,竟敢吃里扒外,勾结土匪,为非作歹,给我拿下严加拷问!”
原来,射死刘铁头的蒙面人就是匪首黄沙狼,是个道署差役。他手眼通天,精于骑射,网罗不法之徒组成三支马队,横行于三省五县之间,利用行政区划分割、分块治理的空档,流窜作案、异地销赃。各州县的差役中,都有他的眼线,消息灵通,作案目标精准,能迅速逃逸,并将赃物转移到邻县。只要土匪一出县界,本县署衙便不再越境追查。当地有一个段子广为流传,说是某县令去勘察一具被害者死尸,打量过周遭地形地界,命仵作翻尸验看。尸体一翻身就撂到了邻县地界,县令看也不看,随即发话说:“命案不在本县管辖之内,打道回府!”历史上,农民起义、教门造反,都利用了区域交界地带的治理薄弱因素,割据一方,这股土匪也深得其法。崔武举利用自己的名望和财力,疏通周遭有关府县衙门,联络各地民团和红枪会、大刀会,对土匪进行跨境围追堵截,终于抓获匪首,其暗线、卧底也浮出水面。O城县署这位张皂头,就是土匪的暗线。他不仅提供了运粮车队的详细行程情报,还应匪首指令,诬陷石砘儿为土匪,欲置其死地,以报两坷垃之仇。
趁三月十五庙会期间,知府拿黄沙狼为首的八名土匪游街示众,并押赴刑场砍头,以正国法。赛周仓买回一刀草纸,砸上铜钱印儿,便成了纸钱。他打算用纸钱饱沾匪首黄沙狼的血,在大沙河刘铁头牺牲之地焚烧祭奠。他带上石砘儿和麻三儿,连夜赶到府城,在碳市口等候。这地儿是个热闹去处,也是将死刑犯押赴刑场的必经之路。两边围观人众耐心地等候,其中不乏受害者亲属,他们手里拿着糠萝卜、烂红薯,准备用来投掷土匪解恨。张皂头与两起命案有关,也被作为同案犯被解到府城受审,面临斩刑。石砘儿特意拿了几颗臭鸡蛋,用来专砸张皂头。看看日近正午,犯人还没有押解过来,赛周仓正在焦急,一个消息风一般传来:“土匪都被放走了!”
原来,知府正要做最后宣判,天主教神甫忽然闯进大堂。他向知府略一点头,转身问黄沙狼:
“你愿意接受洗礼吗?通过向神忏悔就能洗清罪孽,不必遭受砍头之辱。”
黄沙狼曾听人说过在教可以免罪,此时突然遇到救星,大喜过望,立即回答:“愿意,我的弟兄都愿意!”其他匪徒也连声附和。
神甫双手合十说:“你们可以随我去教堂进午餐了。阿门!”近年教堂势力日盛,神甫干预诉讼活动愈演愈烈,俨然凌驾于府县之上的太上皇。地方官对其稍有抵触,便被主教捅到总理衙门。清廷宁可委屈奴才,也不敢得罪洋人,往往对肇事者进行斥责,甚至贬官、调离。这位知府也总算顾及面子,大胆开言:“这些土匪祸国殃民,本府要依法惩治,请贵教不要干涉。”
“他们的一只脚已经踏入教堂,就要脱离皇民皈依天主了。让天主拯救这些迷途的羔羊吧!我的知府大人,他们已经不是你的治民了,你就省点心吧!阿门。”
知府没有了脾气,眼看着土匪们神气活现地走出府衙。为宣扬天主教的威赫,神甫让他的准教徒换上一身新衣裳,雇个响器班子开道,一路招摇过市。黄沙狼让张皂头详细调查过与土匪作对的陈家叔侄,他眼神极好,一眼认出了人群中的赛周仓和麻爷,发话说:“你们是来送我上路的吧?可惜我黄某命不该绝,让诸位失望了。来日方长,咱们后会有期!”赛周仓抓住石砘儿的胳膊,怕他扔出臭鸡蛋,惹出事端。他自己,则把牙咬得咯吱咯吱响。他的恨已经不在这些土匪身上,而是转移到恃强霸道的天主教,还有软弱无能的官府衙门。当晚,陈家叔侄留宿在城郊大车店,赛周仓一直没有说话。翌日一觉醒来,兄弟俩发现二叔失踪了。他留下一张纸条,要石砘儿转告其独生子五明,要孝顺娘亲,老老实实在家种地。五明已经长成大小伙子,跟石砘儿搭伙拉脚。
崔时烨回乡探亲,带来的都是坏消息。“陆上海上败的都很惨。李中堂三十年创建的家底都拼光了,办洋务宣告失败。”即使在老父师尊面前,崔时烨也毫不掩饰心中的悲愤之情,“泱泱大国被日本蕞尔岛国打的割地赔款、丧权辱国,让列强都眼红了。瓜分中国开始了,我们都将沦为亡国奴!”
“没那么严重吧?我们那么大的地面,有那么多血性男儿,洋鬼子敢到内地来?”崔武举感到儿子有点危言耸听。他宝刀不老,如果洋鬼子跑到他这一亩三分地来行凶,他肯定还会披挂上阵,让狗日的有来无回。陈老诚认为,康熙大帝创建的大清帝国才二百多年,比照汉唐宋明各朝,该有一次像样的中兴,“中兴应有真龙天子临世,光靠一两个重臣撑着不行。”秀才对当朝太后牡鸡司晨颇有微词,但从不敢在人前吐露半点口风。崔时烨说,十八省举子连署公车上书,要求变法图强,有识之士在行动,连顽固派也开始觉醒。杨辛正响应康有为、梁启超的号召,回山西游说维新变法去了。说到自己,他已经辞去北洋机器局的工作,报名参加了周学熙创办的水泥公司。“甲午的耻辱激起有志之士的雄心。在周学熙、状元张謇的带动下,一批实业家再次崛起,掀起实业报国的热潮。”
麻二已不是当年的借读学童,而是崔家的乘龙快婿,自然出现在为大舅子接风的家宴上。他参加了为庆祝慈禧太后而特设的恩科童试,连过县考、府考两关,但在最后一关学考中吃了闭门羹。崔时烨十分爱护他的小妹。爱屋及乌,也就特别关心妹夫的前程。在京津,废科举、办学堂呼声鹊起,掌握新知识和技能的人很受欢迎,他提议让妹夫摈弃科考,跟他去天津进新式学堂,一切费用包在他身上。此议遭到恩师的坚决反对,崔武举也不赞成。陈天诚担心的是家族沦为冷籍。所谓冷籍,就是三代没人做过官、或没人中过秀才、举人之类的家族。清庭规定,冷籍子弟没有资格参加科考。甲午年恩科状元、清末实业家张謇,就出身于冷籍。为了走上科举仕途,经老师安排,本属江苏海门人的张謇,冒用如皋县人张育才报名注籍,三试胜出,成为如皋县学的一名秀才。此后十余年间,张謇先后5次乡试都未得中,堪称是一部科举血泪史,白白葬送了一位天才的青春年华。更要命的是,如皋县张家借冒名一事不断要挟张謇,索要钱物,最后还将他告上了公堂。这场官司打了数年,搞得张謇家道困顿,狼狈不堪。此事因张謇高中状元又被翻出来,不胫而走,家喻户晓,耕读之家更是引以为戒。
“今后能不能中举走上仕途,要看五鑫的文运,不能强求;”陈天诚说,“博取个秀才功名,是给后人搭建上进的阶梯,让耕读之家得以延续,是他不可或缺的担当。朝庭靠士治国,士从科举选拔。我等有幸参加科考,是享受了先人的荫庇,因此,也必须把这种福祉传递给后人。”
崔武举频频点头。他督导子孙读书习武,图的就是代代争个功名。崔时烨早把科举功名看作浮云,但他是个孝子,不敢冒犯父亲和恩师,于是说,二弟天资聪慧,争个秀才功名不在话下,中举也不是没有可能。二弟院试没有过关,问题出在考题上。乡下学子的功夫都用在八股上,而这次的考题是策论。除了几位在省城读书的富家子弟,全县竟没有一位蒙童上榜。“我还是希望二弟去天津卫,拜师补习策论,三年必有成效。童试考不考都没关系,到时给他捐个监生,直接去参加乡试。科考这行当,越拖越疲沓。初生牛犊不怕虎,说不定还能少年高中呢!”崔时烨妥协一步说。
学生的话触及到陈天诚的硬伤。光绪三年,时当两宫太后垂帘听政,朝庭一度规定科考一律废除八股,改试策论。当时陈天诚曾搜罗不少策论名篇,打算下功夫研读以备乡试。但此项改革很快无疾而终,八股文依然是科考的宠儿。陈天诚只好把策论束之高阁,重拾八股,以此应试科考,并作为授业的资本。据他所知,方圆百里之内,在众多官学私塾的教师中,很难找到一位策论高手。他同意麻二去天津,但要求他开科时必须回来参加童试。在他眼里,考取的秀才还是比买来的监生值钱。
洋鬼子的兵没有开到鲁西来,但传教士却是越来越撑劲了,教民也跟着“撑洋劲”。冠县飞地十八寨梨园屯村,有一座古老的玉皇庙。光绪十三年,传教士纠集教徒拆除玉皇庙,就地改建教堂,圣母玛利亚堂而皇之地代替了玉皇大帝。村民失去了传统的祈福醸灾场所,怨气冲天,又强行拆除教堂,重新修起玉皇庙。如此你来我往,引起十几年的所谓“庙堂之争”。官府迫于洋人的威逼,屡屡做出不利于乡民的判决。以闫书勤为首的18位习武者,号称18魁,奋起抗争。几经易手,最后在官府调停下达成协议,拆除教堂,重修玉皇庙。近来,传教士撺掇教民撕毁协议,拆神庙、建教堂,气势汹汹。闫书勤联络梅花拳首领赵三多,召集3000拳民亮拳梨园屯,复又拆毁教堂。法国公使出面干涉,要求查办“十八魁”,并赔银万两。在洋人和官府的逼迫下,赵三多、闫书勤揭竿而起,号称义和拳,高举“扶清灭洋”的旗号,攻击教堂,对教民实施打砸抢。官府派兵前去镇压拳民,并命周遭民团出兵助战。崔武举以本地匪患盛行为借口,按兵不动,观望事态发展。在O城,天主教乘势要挟归还子虚乌有的教堂地产。县府怕惹起教案事端,在团城废墟划出一块地皮,供其修建教堂,人称团城教堂,由教区派来的神甫艾兰士主持。团城教堂有礼拜堂一座,另附设诊所和育婴堂、小学堂。小学堂学生多为教民子女和孤儿,课程以灌输天主教教义为主,目的是培养教徒骨干。神甫艾兰士喜欢包揽词讼。每逢教民和村民发生争执,他总要鼓动教民去告状,而他则到场助威,迫使县官做出有利于教民的判决。走投无路的穷人,甚至那些被缉拿的匪类,只要答应受洗入教,都能得到教堂的庇护。教堂成了O城第二个衙门,昔日的团城废墟,一天比一天热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