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我病了?”二官儿正在给兴元交代,牵儿忽然从门洞里走出来说,“人家要乡长去送粮,他一个孩子顶啥事?兴元,睡你的觉去吧!”
“人家都说你疯了。你越不承认越说明你真疯了。”兴元嘟嘟囔囔地往回走。
三辆大车载着粮草送往丁字口据点。民兵队长大利赶着柴草车走在前面,牵儿和二官儿赶着粮车拉开距离跟在后面。去冬今春没下过一场透雨,麦子是绝收了,挑水浇种的玉米、红薯和南瓜等早熟作务,也蔫吧吧的不成气候。晨曦中,大地裸露着,像病人惨白的脸。事变以来,鬼子到处抢粮派款,抗日政府也只管催缴抗日公粮,没功夫关心种地打粮。这下好了,没有饭吃了,谁也玩不转了。如果今秋再见不到收成,老百姓不饿死也会逃光,这里就变成了无人区。民以食为天,不管多大的事儿,都必须在有饭吃的前提下才能进行。牵儿一路想着,就来到了丁字口。这里没有村庄,因两条公路成丁字形交汇而得名,是战略要地。据点里原来驻有日本一个小队,刚刚撤到县城休整,准备调往南线作战。换防的日军还没有到位,就剩一个中队的伪军驻守,队长就是黄鼠狼。伪军官兵昨晚赌博、抽大烟,折腾到深夜,还在安享黎明觉。据点里静悄悄的、黑糊糊的,只有伙房里透出一点儿灯光。伙夫叫魏老五,沙姑集人,和牵儿是认识的。
“魏大哥,我来送粮了!”牵儿隔着吊桥喊。
昨晚黄鼠狼派细作潜入挑花堤侦探过,发现确实准备好了粮食和柴草,就等着今天收取,没想到会这么早就到了,都还在蒙头睡大觉。魏老五设有吵醒大家,径自吱吱呀呀地把吊桥放下来。
“我先赶车进去,你们等一等。”大利对牵儿说。当他的柴草大车刚走到吊桥的那一头,不知从那里钻出一支队伍,迅速跨过吊桥,冲进据点里。因为有柴草大车当着视线,魏老五还没发现人影便被捂住了嘴。“别出声,厨房里待着去!”看来袭击者对据点里的情况相当熟习,知道他就是个伙夫。
“缴枪不杀!”百十号人分头冲向营房。伪军们慌乱地爬起来摸枪,发现架在一起的枪被铁丝绑住,一时撕扯不开。带手枪的头目刚举起枪来,便被手电筒照定,“当”的一枪当场毙命。
“弟兄们,八路军优待俘虏,赶快举手投降吧!” 炮楼上有人喊话。喊话的是一个小队长和两个班长,他们是打进黄鼠狼中队的内线人员,利用乡亲、同学关系做兵运工作,平时和部下关系很好,经常替人放哨。为拔掉丁字口据点,独立营动用了三个内线人员。三人替换了岗哨,趁伪军们熟睡时用铁丝把枪捆起来,以延缓敌人取枪时间。一切布置妥当后,三人便搬着三箱手榴弹上了炮楼二层,把楼梯抽上去,待机而行。他们还做好准备,一旦情况有变,独立营没来攻打或进攻没有成功,他们便拉爆成束的手榴弹与炮楼同归于尽。一切还好。半里之外发来手电筒信号,部队潜伏到位。当牵儿的送粮车到达据点时,部队也及时赶到,顺利拿下了据点。大利的一车柴草,引燃了据点的炮楼和营房。他拉着牛车赶在部队之前撤出据点,发现牵儿还在沟濠外面等他,着急地说:“快走,把粮食拉回村去!”
“沙姑集乡长陈振民运粮资敌,不要放过他!” 这时,据点里传出一声喊叫,牵儿听了如五雷轰顶,腿一软瘫在地上。
“不要管它!” 大利对二官儿说,“让牵儿哥回去躲一躲再说。”他和二官儿把牵儿抬上空车,慌里慌张地逃回桃花堤。
黄鼠狼没有开枪。他躲在一个旮旯里,怕被大火烧死才跑出来,被扭进俘虏队伍。上级有令,为孤立日军,除非恶迹昭著、死心塌地的汉奸,对伪军实行争取、劝降政策。黄鼠狼这个中队被改变成抗日支队,仍然委任他为队长。但黄鼠狼染上了抽大烟、嫖女人的恶习,吃不了抗日的苦,又要预谋投敌,只好将其秘密处死了事。
事变前,牵儿曾跑到西李寨去避难,在丈人家(前妻)开的肉铺帮忙。那次避难给他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个把月吃的肉顶一辈子了。”庆祝70大寿时他回忆说。民国32年这次避难,他选择了一位穷亲戚,就是谭家楼他的亲娘舅家。牵儿两次组织送粮,都被游击队利用,让日伪军吃了大亏。他们定会怀疑牵儿暗通八路,拿他问罪。谭家楼地处抗日根据地,除非大扫荡,小股日伪军是不敢进村的。专门偷袭是有的,主要针对抗日政府机关和部队,为他一个小乡长是不值得的。牵儿的另一个担心是怕抗日政府把他当作资敌典型进行惩罚。日伪军严密封锁了卫河,把O城抗日根据地和游击区分割开来。为便于领导,O城抗日政府也划分成河东河西两个管辖区。他逃到河西,河东抗日政府即是想抓他,也不那么容易了。我们前面说过,当年陈子义在谭家楼村耍狮猫,和该村谭家结下了一段姻缘。当时谭家是个十来口人、百多亩地的小康之家。学龄以前,牵儿每年差不多有多半年泡在姥姥家。大妗子管家,对这个没娘的孩子特别关爱。她有个比牵儿小两岁的儿子,乳名大牛。凡是给大牛的吃、穿、玩儿的东西,都有牵儿的一份。他在这个家得到了母爱的补偿。姥爷去世后拆分家产,大舅凭着木匠和瓦匠手艺,乃然过着“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这种家庭模式很适合当时的农村生产力,也是贫苦农民的追求的目标。但它很不稳定,极易受到天灾人祸的冲击。大舅在给人盖房时摔伤了腰,花钱治病耗光了家底,还落下后遗症,再没法干重活。在这兵慌马乱的年头,鬼子不断扫荡,民不聊生,几年下来,大舅家的日子就越过越紧吧了。因为鬼子封锁了卫河,严禁粮食、棉花等物资流入根据地,牵儿已有两年没去孝敬大舅。他估计,到了眼下这个当口,大舅家肯定揭不开锅了。他把两斗高粱和两斗谷子装进一个布袋里,把中间扎起来,放在牛背上;又用一只小布袋盛了几升黑豆和榆皮面,搭在肩头,准备上路。
“还拿几升麦子不?”枣花帮丈夫收拾东西,问道。
“不拿了。那一坛麦子留种子还怕不够呢,不管多难也别动它。”麦季绝收,秋种墒情不好,收获前途未卜,他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明年的麦收上,满怀希望地说,“老天爷不会让人死绝,连着三年大旱已经有点过分,不会再旱下去了。”
其实,那一坛麦子还承担着另一份神圣的任务。过年时再难也要下几碗白面饺子,用它敬完祖宗和各路神仙后,要送一碗给父亲。不管平时有多少别扭,过年时这个礼儿是不可或缺的。剩下的饺子要让孩子们解解馋。“过年又吃上白皮饺子啦!”这句话孩子们会说上一年。和牵儿比起来,枣花更顾自己的家,在周济亲友向题上不会比牵儿更大方,这次嫌他小气另有原因。枣花有个胞妹叫枣红。薛家家道中落后,姊妹俩都住在大姑家,相依为命。枣红性格温婉腼腆,勤快孝顺,还有一手好针红,十八岁上嫁给了大牛。初嫁时夫妻恩爱,公婆也很喜欢。但枣红连着两胎生的都是女孩,婆婆就不高兴了,月子饭也不给做了。后来又怀了一胎,倒是个男孩儿,偏偏又夭折了。这一下婆婆认定她是个丧门星,是专门来挖成家根脉的,看着她横竖都不顺眼。虽然还不至于动手,但天天骂骂咧咧的数叨让枣红难以忍受,在街坊邻里间也抬不起头来。娶媳妇儿就是为了延续种姓的,你让人家绝户了,就是最大的罪人。枣红拿定主意,不管你怎么说,怎么骂,就是不还口,该喊爹喊爹,该叫娘叫娘,该干啥干啥。但是每到夜里,总要蒙头哭上一场,消一消心头积怨。大牛是个孝子,也爱妻子。但他夹在两个最爱他的人中间,就像《孔雀东南飞》里的焦仲卿,处境尴尬。不过,枣红没有被赶出家门、投水自尽,大牛也没有被逼到上吊的份上。枣花想让丈夫给大妗子奉上如今最贵重的礼物,借机给妹妹说点好话。牵儿心里明白,男尊女卑、媳妇受气是千年遗风,比比皆是,岂是几瓢白面能说转的?不过,他心里也着实为小姨子担心。
“地里有干不了的活就雇短工,听见鬼子进村的风声,就赶紧招呼全家钻洞。”牵儿牵牛上路,最后嘱咐儿子说。
卫河沿岸的炮楼还在。不过鬼子都调走了,只有伪军驻守。卫河抗日支队在两岸出没,村里的基干民兵也日益活跃。伪军们龟缩在炮楼里,轻易不敢出来。卫河断流,趁着天还没亮,牵儿选了一条小道,拉着牛穿过干涸的河底,顺利地到达河西,一路走去。他发现有两个村子在打井,有的地方在用新打的井浇地,绿油油的禾苗给大地带来一片生机。他心想,在这饿死人的年头,谁还打得起井?大户倒是有能力,不过他们把地都租出去了,才不出这份血呢。一打听才知道,井是用抗日政府的贷粮贷款打起来的。河西大地主多,佃户也多,实行了减租减息后,佃户若把旱田改造成水田,收获成倍增长,而且地租不变,那就大发了。事变前,麻爷曾经打算在自家地里打深井,被日本人给耽搁了。六年过去了,桃花堤还没有安稳下来,麻爷的遗愿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在根据地,牵儿看到了希望,“等赶走了鬼子,这个政府更会关心老百姓的苦衷。”他想。
大舅正在院子里修推车,听见动静,大妗子手上沾着面从屋里跑出来。
“你来了我就高兴,还拿这么多吃的做啥?”大妗子笑嘻嘻地说。
“连年歉收,家里就剩这些东西了,均一些过来也顶不了大事,不过是外娚的一点心意罢了。”牵儿说着把布袋提到堂屋里间。让他惊奇的是,土炕上摆着各色杂粮,虽然数量不多,也足以说明大舅家没有挨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