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忘了?去年早就把今年的税款预缴了。没有了正税,哪还有什么附加?”陈老义提醒说。乡公所成员都碰了钉子,回来都这么说。邻乡乡长也这么说。区、乡政权第一次直接收税就此停摆。原来,这是因为古渡镇民团团长崔凤武做了手脚。他联络全县各区民团,对新任县长的收税工作进行了抵制。县长斗不过地头蛇,也确实被人家抓住了把柄,只好收回成命。县财库早就被军阀和北阀军你来我往搜罗一空,不少机构因缺少办公费和薪水开支,只好关门大吉。到了这一步,县长又祭起第二项法宝,加大禁毒、办案力度,用罚没逆产筹措资金,先给警员和教师补发两月工薪,维持治安,让学校不至关门。县商会会长吸毒贩毒,被一次重罚十万元。同时县长还开发了一些新税种,增加县财政收入。不过这些措施都无法替代农业税附加的作用。上行下效,区、乡也都通过罚没逆产免强支着摊子,牵儿的乡村建设规划也成了纸上谈兵,束之高阁。
子义把乡长让给儿子,并不完全是辫子问题。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舍不得荒了自己爱好的行当一一牛马牙行。他有包括古渡镇在内的三个集市牛市牙帖,相当于营业执照,每完成一项交易,牙记要收3%的手续费。除上缴牙税,他每年能挣二百多元,远超乡长年薪。在农村,牙行经纪(简称牙纪)是个高智商活计。从技术上讲,子义能够准确判断牲口的岁口;通过观察牲口四肢、腰身和脖胫长短粗细,便知其气力大小、奔跑速度和耐力。何况,他还懂些医道。和技术知识比较起来,处里人际关系对经纪人来说更为重要。牲口交易是通过牙纪与买卖双方来回摸手,讨价还价,最后敲定价码,安静而富有神秘感。摸手就是两人在袖筒里摸手指,是手语的一种形式,有手语歌云:“五满把,六两头,七揑揑,八撇撇,九弯弯,十翻转。”其实就是划拳,只是不把数字喊出来。有诗赞曰:“袖里吞金妙如仙,灵指一动数目全,无价之宝举到手,不遇知音不与传”,说的就是牙行经纪的妙处。子义能在牙行站住脚,最重要的还是面子大,讲义气,人熟地熟,敢给买家担保甚至借贷成交。他能言善辩,但从来语不伤人。大家都是朋友,生意不成仁义在,抱拳迎送,笑语话别。年届四十,子义也混出个大号:陈老义。
崔凤武的奶奶活到九十多岁,陈老义每到崔家,都去给老太请安。一次,老太对回乡侍奉母亲的崔时烨父子说,每次看到子义,就想起你爷爷的大辫子。我死后就让子义张罗葬礼,送我去见你爷爷。她说过这话第三天,就无声无息地寿终正寑了。崔武举要和三个太太合葬迁坟,仪式隆重,耗费巨大,是三十年来当地最摆阔的葬礼,不过,后来被南陶西街的王占元葬礼盖了帽。当年良子从山西逃来时穿的那身行头,麻爷从未穿过,每年拿出来晒晒太阳,就塞进箱子收藏起来。子义早就眼馋得牙齿痒痒的,只是拉不下脸出口讨要。时值隆冬,子义提出借用一下以壮行色。良子说,这场面是给咱陈家长脸呢,啥好东西都该拿出来。你爹反正不穿,你整天出头露面的,就送给你好了。头戴虎皮帽,身披虎皮大衣,乌油油的大辫子绕颈一圈,搭在胸前,风度翩翩,指挥若定,陈老义在这场乡绅和官员云集的葬礼上出足了风头,面子大长。事后,他接二连三地被邀请主持重要葬礼,遍及两省搭界的三县乡镇,也给他的牙行经纪生涯带来莫大的方便。
陈老义的第三任妻子病逝快三年了,期间不断有人提亲。小户人家的闺女他不愿意娶,怕影响他的面子;大户人家不差钱,户主不想找个大哥当女婿。人们还有个顾忌,就是陈老义是破五晨时出生,命太硬,己经克死过三个女人,女儿嫁给他无异于送入虎口。“儿大不由爷 ”,子义都当家了,麻爷两口也不好再包办他的婚姻,但心里总也放不下。麻二爷当了庙南拐儿闾长,诸事多有操心,也时常向作为族长的大哥通报族中子弟情况,商量处理办法。
“近年子义经常和崔风武混在一起,夜不归宿,怕是在外面有伤风化。”麻二爷对大哥说,“子义年富力强,路子又广,该找个女人收一收他的心。”
子义每次回家,都要带瓶好酒,陪老爹喝上几盅,说点外面的见闻,逗老两口一乐,但从来不说自己的事儿。麻爷感到越来越和儿子说不上话了,竟产生一种莫名的陌生感。听到麻二的话,他心里“格登”一声,好像大难临头一般。
“这事儿是真的?”他吃了一惊,又自问自答,“看他的精气神儿像头叫驴,我看保不住。”陈家推崇良善清白处世,“祖宗无犯罪之男,亲族无再嫁之女”是家族的骄傲。麻爷但心,要是子义在外面坏了名声,后代子孙找媳妇儿都会受其拖累。麻爷心上压了个秤砣,给子义找个媳妇儿迫在眉捷。
县长和民团达成了协议,让民团团费也搭上田税附加的快车。规定每征收一两银子(合6元钱)的正税,征收附加24元,其中14元拨给各级民团,8亩地以下的农户免征。区公所聘请迟里书等一帮老里书为征收员,把应交数额通知到户,令各地乡公所负责催缴。牵儿回家请爷爷先带个头。麻爷掐指一算,自己家除了孙子当乡长的花度,子仁教书要拿薪水;子义还挂着民团团长的衔,也吃着一份饷银,都出自田税附加。子仁又有仨月没发工资,生闷气都敝出了病,这钱我要是不上缴,就说不过去了。况且,比起军阀时期的税捐,这个数额还不算高。他第一个跑到区公所,把本闾各家应交款项都代交了。麻爷发话,有钱就给我,没钱就欠着,不收利息。麻三儿走时补交的利息钱,麻爷用来顶了他儿子的税款;有三户本家接连三年没还清的钱,麻爷都学着当年大清朝的规矩,给免了。宗族间的亲情,在麻爷手上得到了延续。
政府机构不断扩大,这些税收附加,也仅够维持教师、警员及公务人员的工薪开支。区、乡要想办点公共事业,就得另外下派摊款。区公所受命宣传开展新生活运动,由乡公所召集村民,请人宣讲。参与听讲的人多少,是对乡长考评的指标。在乡村,召集人最好的办法是唱戏。请戏班唱戏就得出钱。钱的来源只有摊派。由于税收还有人抗着不交,牵儿不敢按亩分派摊款,怕引起更多人的抵触。但区上有要求,本乡也不能一点动静都没有。他找爷爷商量,能不能出点钱请个当地业余戏班,在本村老堤庙唱上几出戏。当年拉神扒庙运动时,泥塑的关羽、周仓被棒残手脚,扔到大沙河。麻三爷之子子智,把大刀拖回家,藏在红薯窖里。村民群情激昂,坚决反对扒庙。当时的村长大享说,他请高人算过一卦,桃花堤村小庙大,人气被罩住了,所以出不了大人物。村民被见多识广的村长说服了,扒去大庙,垒了个高约五尺的小屋,在墙上刻画个土地爷像,又变成名符其实的土地庙,承担起人死以后报庙和村民烧香许愿的责任。后来又下了禁止扒庙令,每年的庙会也恢复了,只是没有给土地爷再扩大住宅。小庙前空出一个不小的广场,若在庙会时搭台唱戏,观众会相当可观。牵儿知道,爷爷虽然是戏迷,但却是个极其节省又不愿张扬摆阔的人,在他当家期间还从来没有出钱唱过戏,只好抱着试一试的心情提出来。
“你是一乡之长,既然要请上面来人训话,就应该在你的公署驻地进行。要是在沙姑集庙会上唱台大戏,那人就海了,就给你长脸了。”麻爷出乎意外地说。
牵儿又惊又喜,冲口说:“那要花不少钱。”
“钱你不用管。我和你舅姥爷负责筹捐。”麻爷说的舅姥爷,就是他的小舅子孬小儿,因为他正骨医道誉满乡里,也有了个尊称叫田老正。麻爷答应筹办这台戏,固然是为了给孙子长脸,其实心底还有一个绝对秘密的心结:他想借这台戏去沙姑集还个愿,怀念当初在戏台下撞到田桂兰的这份情缘。
在O城演出结束后,滑县豫剧团被请到沙姑集关帝庙。庙里的关老爷一班人早被扫地出门,庙堂变身为乡公所和民团团部,戏台搭在关帝庙前的广场上,戏班就在空房里打地铺住下。县级专业剧团来沙姑集演出,这是第一次。而且演出的剧目是《穆桂英挂帅》和《花木兰从军》。这两出戏在当地最受欢迎,几乎大人孩子都能哼哼几句唱腔。太阳还挂在半天,看戏的人就涌向戏台抢占位置。戏台前摆了几排板凳,是留给捐款人的雅座。麻爷携老伴和几位亲属也早早到场,在中间就坐。牵儿上台主持大会,让麻爷脸上生光。黄区长见沙姑集乡第一个组织大会宣传新生活,大为赞许,亲自登台训话,还从O城基督教堂请来乐队助兴。区长手持铁皮喇叭,洋洋洒洒讲了半个多时辰,把他在省集训班上学到的精要都喊了出来。但因为场面太大,大部分人没听清他说的啥。但麻爷听清了不少。区长以复兴国家和民族为号召,从礼义廉耻讲到不要随地吐痰,从坚持忍耐讲到用冷水洗脸,还从全民军事化讲到不要敞怀露肚、蓬头散发……麻爷觉得有道理,但又感到太琐碎,乡下人根本做不到。他担心,千万别像抓裹脚一样抓不系扣子;要是那样,集上就没有男人了。麻爷正在胡思乱想,区长训话结束。见牵儿拍巴掌,麻爷和家人赶紧响应。观众终于发现训话结束,好戏开场,掌声响起来。区长还以为观众在为他鼓掌呢,心满意足地走下戏台。按习惯,正戏开场前,该有一段折子戏,因时间关系,只好免了。
穆桂英登场了。她是剧团的台柱子,即使以资深戏迷麻爷的眼光看,一出戏下来,她的唱念做打也没得挑剔,让乡下人大饱眼福。第二天花木兰上场,唱腔虽不及穆桂英圆润淳厚,但吐字清晰,音色不失甜美,再加上她身段优美,动作刚柔相济,也赢得阵阵叫好。在一个武打段子中,花木兰走场追敌,一个小男孩突然挣脱监护者的控制,跑上舞台。花木兰受此一惊,长枪脱手,直飞台下,麻爷手疾眼快,起身抄在手中。花木兰见没打到人,立即抱住男孩,唱道:
“大漠奔走把敌杀,马前冒出(个)小娃娃。”
麻爷接唱:“莫误战机快上马。”顺手把长枪掷还给她。
花木兰:“多谢相助老人家。”
观众对花木兰的临机应变,以及台上台下的精彩互动大为惊奇,全场欢声雷动。散场后在乡公所宴请戏班,麻爷才知道穆桂英和花木兰的扮演者是母女俩。老板替她们报上艺名,母亲叫海棠,女儿叫玫瑰。但谁也没记住,总是呼之为穆桂英、花木兰。麻爷一轮一轮地劝酒,男士们都趴下了。两位女主角都有酒量,但麻爷劝她俩适可而之,女人醉后失态有伤风雅。海棠对麻爷敬意大增。她知道,女戏子唱堂会,主人总是千方百计把她灌醉,供其蹂躏;今日麻爷如此行事,被她认定是个好人。醉鬼都被拖去睡觉了,其他陪酒的乡绅也被家人接走,乡公所的人都忙着收拾现场,只剩下麻爷和田老正意犹未尽,就着半碟油炸花生米小酌闲叙。这时海棠突然返回来,说是请麻爷给她女儿找个婆家,“人家好,让闺女有得吃穿,不受屈就行。”她说出给女儿找婆家的条件。
“这闺女从小学戏,功底扎实,扮像招人喜爱,怎么刚出道就要嫁人呢?” 麻爷颇为吃惊地问。
“我不想让女儿走我的路了,想让她平平安安、清清白白地过一个女人的生活。”海棠含着眼泪说,“这里离老家远一点,隠姓埋名更好,不受骚扰。”
田老正经常出门行医,见多识广,听出了她话语中的弦外之音,定是这闺女在当地受到了威协,到这里找个避难的地方,远离是非之地。
“俺这里倒是有一户人家,哪儿都符合你的要求,就是岁数大点儿。”田老正试探说。
“多大?”
“刚过41,属兔。”
“比我还小一岁,男人40一支花。”玫瑰又问,“是填房还是做小?”
“他屋里的死了三年了,是正娶,哪能让咱闺女做小呢?”田老正指指麻爷,“说的就是我姐夫的二公子,我的外甥,是个牙行经纪。”
“麻爷,俺闺女就托付给您了,”海棠忽然倒头便拜,被田老正搀起。她说,“叫她当媳妇儿当闺女当孙女儿都由您的意。我这当娘的不管飘泊到哪儿,也就把心放下了。”
麻爷本想说,他这个儿子命硬,前边已经克死了三个女人了;又一想,这花木兰弄枪使棒的怕个啥呀?说不定两人的姻缘是上天搭配的呢。于是,子义的第四任续弦就这么说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