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前后,种瓜点豆。鲁西冀南平原十年九旱,而春季更是全年降雨量最少的时段。“春雨贵如油”的比喻,对这地儿犹其贴切。种瓜点豆,可不是好玩的事儿。土地往往挖上一扎深还见不到潮土,栽一棵秧,点几粒籽,都得浇上半瓢水。当时桃花堤还没有下管的深井,地下水位一降低,老式砖井就打不上水来了。年轻人只好坠到下面去淘井,把井底的泥铲进吊篮,再把渗出的水舀进木筲,让上面的人提到地面。二官儿响应党的号召,牵头成立了一个互助组。实际上,这个互助组的成员都是麻爷的子孙,外加当年的长工常留柱儿一家,十几年前都是在一口锅里吃饭的,运作起来得心应手。大人们把水挑到地里,由老人带领孩子点种。纪喆也加入了抗旱队伍,同四丁儿合抬一筲水。一次,俩人出村不远,忽见两只红脖燕子唧唧地叫着,从眼前掠过。
“燕子,燕子,燕子来了!”纪喆兴奋地喊,放下木筲,把杠子扔在地上,转身飞奔回村去。
“娘,娘,我爹回来了!”纪喆一进门就大声叫喊。
芳姣正在拆公公的灰布棉袍,扔下剪子跑出大门,打着眼罩往大路两头张望。一个人影都没有。
“二小儿,恁爹从哪边过来的?恁在哪儿看见你爹啦?”枣花也粘着两手面跟出来问道。
见二老如此景象,纪喆嗫嚅地说,光看见了燕子,还没见到爹。其实,即是他爹来到面前,他也不认识。芳姣回头看看儿子,举手要打他一巴掌,稍一犹豫,还是捋了一下自已的头发,抚摸着他的头说:“孩子,你爹来年春天才能回来。那不,小燕子给咱捎信来了。”
一对燕子掠过头顶,落在槐树上。
原来,纪喆董事后,天天问父亲什么时候回家。去年这个时候,芳姣打听到南方己经平定,土改也收尾了,夏南谦应该有空儿探亲了。她答复纪喆,等下次燕子再来时,你爹就回来了。纪喆把这话记在心里。现在,他又要等上一年了。
一日,纪先赶着大车把爷爷夏老固送到桃花堤。大忙的天,他来干嘛?牵儿和二官儿从地里赶回来,见夏老固在院里股低着抽旱烟,不停地咳嗽。问他有啥事,他说等老义兄来了再说。陈老义回来后,夏老固请亲家母带孩子出去玩儿,突然跪在陈老义面前,哑着嗓子说:“大哥,孽子不孝,俺对不住您哪!”
牵儿急忙把他搀起来,拉进屋按到太师椅上。
“亲家,您这是做啥?”陈老义预感有大事临头。不过,经过土改和被骗,他觉着世上再没有什么过不去的火焰山了,于是说,“有啥大不了的事?喝口水再说。”
夏老固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二官儿接过看了看,传给牵儿。
“信上都说啥?”
“爹,是政府开的一张证明,证明姐姐和姐夫正式离婚。”二官儿回答。
“就是南谦把芳姣给休了。”牵儿补充说。
“孩子都一群了,他说休就休啦?那叫我闺女到哪儿去?”陈老义拍着桌子质问夏老固。
“按政策,姐姐可以再嫁;如果自己情愿,婆家不反对,她也可以留下来和公婆、孩子一起过,叫离婚不离家。南谦则可以在外面再娶。”二官儿进一步解释说。
《婚姻法》颁布后,进城干部纷纷与原配离婚另娶新欢。其中南下干部犹甚,夏南谦算是收尾的了。农村人都骂他们是陈世美,城里的时髦人士却认为,这些干部冲破包办婚姻枷锁、带头执行婚姻法,是革命行为。在动员南下时,有领导戏言,南方大姑娘留着长辫儿,细皮嫩肉能捏出水来,同志们不要眷恋着自家炕头上的黄脸婆了。他一语成谶。而且,各级政府对这批背井离乡、抛家舍业的干部甚为同情,离婚手续一切从简,只要把一纸离婚证明寄回家,他就可以携新妇入洞房了。这一下可苦了留守妇女。她们固守老观念、老规矩,大都选择离婚不离家,年纪轻轻成了活寡,柔弱的双肩还要担负起侍候老人、拉扯子女的繁重责任。这是为了新中国的建立,最后一批做出重大牺牲的老区妇女。但是,她们被忘却了。牵儿和二官儿对这些情况是了解的,如今发生在芳姣身上,本在意料之中。
“南谦不就是在外面娶个小嘛,县太爷哪个不是这样?还打啥证明?”陈老义基本与世隔绝,婚姻观念还停留在几十年前。他拍拍夏老固的肩头说,“老弟,这就看你的啦!你看我这个家,闺女回来也没法过。你要是容得下俺闺女,咱们照旧还是亲家。”说完,他抄起铁锨又出门了。
这种无由休妻的事,在过去会引起两家仇恨,甚至会酿成械斗,夏老固没想到这么顺利就解决了。“这,这,…”他双手抱拳不知说什么好。
“大爷您回去吧,姐姐那儿我去说。”二官儿说,“这些年都过去了,以后你们一家还这么过下去吧。”
芳姣和一些南下干部留守妻子有联系,也一直关注着这些姊妹的命运。
“该来的终归来了。”她端详着证明信平静的说,“他走前说过,少则三年、多则五年就会回来,公公有病,叫我把这个家撑起来。这不,才过三年,我把老的小的都侍候好了,他却变卦了,没良心的!”以后,不管谁提起夏南谦,芳姣就只说一句话:“别提他了,没良心的。”
第二年燕子飞回来的时候,夏南谦真的回来了。他是奔丧来的。夏老固本来就有哮喘病,儿子丢下一大家子另娶新欢,让他病上添病,一天重似一天,坚持一年,便一命乌呼。新妇名叫游月,担心丈夫重温旧情,坚持与他同行。当然,这也是应该的。她发现前妻根本不答理夏南谦,形同陌路,这才把心放下。出殡时,长子夏南谦打着灵幡,率领一群孝子贤孙跟在灵棺后面;女眷则乘坐牛车尾随其后。车队的第一辆车,是他妻子的专车。游月是妇女干部,经常下乡,知道这种习俗。她动作麻利,抢先爬上头车。
“不行,不行,南谦家的,你在第二辆车上。”主事赶来制止。
“为什么?”游月问。
“你是偏房,她才是正室,快下车让位子!”主事指着芳姣回答说。
“你胡说什么?我是夏南谦唯一的合法妻子,有结婚证为证。他要有两个老婆,就犯了重婚罪!”游月理直气壮地说。
“那是城里的新规矩,眼下在我们乡村还得按老规矩。”主事见棂棺起动,不容耽搁,立命搀扶芳姣的壮妇把游月拉下车来。
“我不去了!”游月一气之下甩掉孝衣,以罢哭维护婚姻法的尊严。
“妾不去无大妨碍,妻必须到位!”这位主事也是见过世面的,婚丧大事一点也不含糊。他不仅专断,而且出言不逊,霸气回应不听指挥的城里人。
芳姣坐在麦田上哭的昏天黑地,己经下棺落土了,还拉她不起。“老天爷啊,您叫俺一家老小咋活下去呀,俺的命咋就恁苦呀?”
谁都明白,她一半哭的是公公,一半哭的是自己。她把一肚子苦水,都借哭灵吐了个淋漓尽致。
一过“头七”,夏南谦两口就匆匆返程了。他几乎没和人交谈过,也没人问起他什么。他只和老同学二官儿进行了一次彻夜长谈。他所在的地区基本安定后,他曾要求调回老家工作,即使降级安置也在所不惜,因为父亲久病,子女还小,太需要他的照顾了。像他这样抱有返乡念头的干部不在少数。但干部奇缺,还在不断地向边远地方抽调。组织上千方百计安抚南下干部,在婚姻上也大开方便之门。南下干部安插在地、县两级的为数不少,凡是参加工作的年轻女子,都由他们优先挑选。有些女子并不情愿,也在人们的劝说下乖乖就范。夏南谦在同级干部中是最年轻的,人又帅气干练,是不少女子追求的目标。组织上调派年轻漂亮的游月给他当秘书,兼做方言翻译,难说不是善意的美人计。游月有文化,立场坚定,积极上进,与夏南谦形影不离,并对其展开了主动攻势。
“回家无望,把一家老小接过去也不现实,和游月朝夕相处,结婚也就水到渠成了。”夏南谦最后说。他这番话尽管有自我表白之嫌,但得到了老同学二官儿的理解。二官儿和妻子感情甚笃,直到70多岁,和他厮守一辈子的老伴去世,二官儿还扶棺嚎啕大哭。他的这种举止,在农村男人中绝无仅有,被乡人讥为不经。事后,他对牵儿说,把他搁在夏南谦的境况下,怕也逃不过离婚这条路。
夏老固临终遗言,不孝子已经不要老爹和老婆了,但他不能不管老娘和孩子。他要敢这样,我就到阎王跟前告他的状。后来,夏南谦把老娘接去享清福,老太太在那地儿待了两月就回来了。“啥事都过不惯,喘口气都不顺当。”老太太如是说。纪先和纪桃兄妹先后去投奔父亲,一个当通信员,接着又去当兵进了部队;一个进了护士学校。夏南谦也在南方给老三选好了学校,但纪喆坚持在本地读书,陪伴奶奶和母亲。
紫洁的惨剧渐渐被忘却了,芳姣的命运又给家族抹上一道阴影。但孩子们的情绪并没有受到影响。循着季节的脉动,他们重复着前辈们上演过千万次的剧情。春天,放风筝是必不可少的活动。风筝是用旧竹帘子蔑和绵纸扎制成的。大人教给制作方法,以后就由孩子动手完成了。当伙伴们拿着自制的风筝在野外放飞时,谁的风筝飞的高、有创意,谁就是这个行当的明星了。连续几年,四丁儿的风筝一次也没有引起过关注。可以说明,缺乏机巧制作天赋,应该是他此生的大概率事件了。比起放风筝等诸项游戏来,四丁儿更喜欢喂鸟。东厢房的屋檐下,有好几窝麻雀长年定居。在它们产卵孵化期间,四丁儿会站在道生的肩头上,爬上墙观察其活动。
“闭上嘴,别让长虫窜出来钻进肚子里!”这种惨剧只是听说过,本地还没有发生过,但道生每次都要发出警告。当小麻雀出壳后,张着大嘴等吃食的可怜相就更加引发关注了。麻雀翅膀长出鳞筒时,叫做披小蓑衣,是最佳收养时机。小鸟出生后,会把它第一次睁开眼看到的活物认作妈妈,形影不离,再加上精心喂养,它就根本不认识亲妈了。因为要给小鸟提供优质蛋白,又脉生出不少活动:摄蜻蜓蚰,逮蚂蚱,在竹杆上拴根马尾套知了,等等。有一年阴雨连绵,好几天捉不到昆虫,四丁儿只好咬一口玉米面窝窝头,咀嚼后给它吃。猪圈棚顶上有个蚂蜂窝,枣花喂猪时总是小心翼翼,怕惹恼了蚂蜂。四丁儿在高粮苲上浇点煤油,把火点着杵向蚂蜂窝。蚂蜂轰地飞散,多数被燎着翅膀,纷纷落地。他挥动火球且战且退,终于摆脱复仇者的追袭。他的小鸟吃上了美味的蚂蜂仁,蚂蜂却失去了家园。四丁儿没有向马蜂说声对不起,他埋怨马蜂选择宅基地时看错了风水。
牵儿建房时两边还没有人家,门前大路以南就是麦场、杨树林和庄稼地,视野宽阔。他在堂屋中厅的檩条上安了块木板,又在当厅窗棂上留下个洞,命名为燕门关。第二年,一对春燕就寻来筑巢安家了。以后每年的春天,燕子都会在此产卵生子,从未间断。四丁儿从小就是看着燕子飞进飞出、听着它们唧唧的叫声长大的。每年燕子一进门,母亲就告诫四丁儿,不要去打扰它们,即是燕子拉屎掉到身上,也不要咋咋呼呼。当地人想信,燕子有灵性,只选择善良人家筑巢产卵。
“有窝燕子在咱家进进出出,你长大了说媳妇儿都容易。”母亲训导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