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队长回来了,跟他一同回村的还有几名去区上参加整党的党员,其中包括村长大利和陈振飞。38年入党的三名党员中,有一位群众揭发他往公粮里掺水,被开除;还有一位当了副区长,因逃避南下自动脱党。看到这种结局,二官儿心里释然了很多。其实,他心里一直渴望着参加党的组织生活。两个月前,子刚从佳木斯寄来一封信,说是剿匪时遇到一个向导,日本投降时他从河里抢就出一名日本姑娘做妻子,生有一子。向导还说,小时候他是从关里逃荒来的,与家人走散,被一户人家收养。他还记得老家有大堤、沙河和果树行。子刚来信最后写道:“这位向导有可能就是走失的侄子。我还没有来得及细问,就遭遇了中央胡子,追剿中在大草甸子里和他走散。侄子还活着,请爷爷放心,以后我会找到他的。”麻三爷一下子高兴胡涂了,满街跑着逢人就说,俺的孙子找着了,俺孙子也有儿子啦!二官儿按来信地址专门寄信给子刚,请他给村支部写个证明,以实现自己的找党梦。他不知道子刚已经改名叫鲁文光,信被退了回来。信封上写着“查无此人”,自此,子刚从人间消失,再也没有消息。当大利问二官儿是不是入过党时,他漠然一笑说,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心里有就行了。大利和二官儿都明白,现在要让二官儿重新入党,是根本不可能的。
梁队长宣布复查运动停止,转问划分阶级成分和参军运动。村党支部恢复活动,大利官复原职,发展黄喜儿入党,补选振飞为支委。党员都参加了贫农委员会,党支部实际上成了贫农会的核心。梁队长带回了上级的新精神,要纠正复查运动中“左”的指导思想和行为,回到正确的路线上来。“中不中,问贫农”不再提起,侵犯中农财产被禁止。他没有指责运动中的过火行为,而是因势利导,进入划分阶级阶段。划分阶级首先是家庭自报,小组公议,然后报贫农会批准,出第一榜公示。第一榜公布后,宣布撤消贫农会,成立农民委员会,村民称其为新农会。新农会吸收中农参加,保证其代表人数不少于三分之一。牵儿沾了军属的光,有幸当选为代表。经新农会全体代表评议后,阶级成份划分公布第二榜。陈老义的地主成份和牵儿的中农成份没有争议,但有人对二官儿的中农成份提出疑义,说麻二爷的儿子种着他的8亩地,应属于出租。为此,麻二爷出具书面材料,证明二官儿从未收过租金,早就把8亩地还给儿子,连赎金都没要。农民会给二官儿按中农成分报到区上,同时附上了检举意见和麻二爷的证明。区上批回了桃花堤的成分花名册,作为第三榜公布。这就是划定成分的三榜定案。但是,二官儿的名字从中农榜单中划掉了,却也没有在其他成分榜上出现。也就是说,他只通过了两榜。大利找到区上,把二官儿抗战以来的表现做了详细汇报。领导说,8亩地的归属一时也不好判定,不过二官儿的情况符合开明士绅条件,就按中农对待吧。在以后的岁月里,二官儿一直以中农的身分活跃在桃花堤村的政治舞台上。直到60年代的“四清”运动时,有人揭发他是地主,所谓开明士绅也没有找到文件依据。本来,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在五十年代初出台过文件,其中有一条关于开明士绅的规定。但四清队没看到,在重新划定成分时,把二官儿定为地主。历史这一不经意的疏忽,让他的儿子道生的命运遭遇致命的打击,也给了他一个难得的历史机遇。这是后话。
阶级划分完毕后,牵儿参加了土地、人口调查登记小组,算出土地总数、每人的平均数,在各户间进行抽多补少、好赖调换。他双手并用的珠算技能派上了用场,噼里啪啦的响声彻夜不绝。他暗自庆幸。如果当初不听儿子的话留着那几亩地,家庭成份就搭上富农的边了,至少也是个富余中农。自己不光多出的耕地要被抽走,连参加农会的资格也没有了。兴元投笔从戎,也让他获得不少的尊重。“人要脸,树要皮”,经过翻天覆地的变化,能在乡间保住这样的地位,牵儿满足了。“后生可畏”,他忽然明白,以后要听儿子的了。他甚至觉得,当初父亲给自己少分几亩地,也是天意。现在看来,父亲是把包袱留给了自己,给后世子孙留下了一条体面的活路。他对父亲不再有怨恨,而是增添了几分怜悯。
土改出台了要给地主出路的政策,陈老义和村里的逃亡地主都回来了,也分到了人均近3亩的耕地。昔日占地最多的地主,变成了占地最少、最赖的农户。至此,土改完成了耕者有其田、贫农大翻身的历史使命。二扣儿回来时像个叫化子,看来在逃亡路上吃尽了苦头,在村里也抬不起头来,埋头耕种几亩薄地维持生计。陈老义却不然。他的庄子分给了满仓,搬进了满仓家的破旧宅院。但时隔不久,满仓他爹却执意要搬回去,理由是陈老义家的“老庄子不静”,夜深人静时经常听见咳嗽和叹气声,吓得他睡不着觉。此时满仓已经参军,他爹做主把东屋和北屋的砖瓦木料拆走,翻新了自家的老房子,又回到后街居往。西屋是堂屋,没有拆走一砖一瓦。满仓爹的说法是,堂屋有个神主间,惊动先人怕不吉利,遗祸子孙。春秋时期曾有灭其社稷,不灭其宗庙的古风,牵儿和二官儿,包括陈老义,都对满仓爹的义举感激不尽,个人怨恨抵消大半。没人敢入住陈家大院的老房子,陈老义又搬了回来,令他喜出望外。聚族而居,抱团取暖,自古如此,此风一直在延续。
农村的孩子随着体能的增长,一桩桩谋生的担子便相继压向肩头。母亲负责喂牛,鲜草是牛的最爱。她交给四丁儿一把镰刀和一只筐:“跟你道生哥割草去吧,别割破了手。割多少算多少,放屁还能添点风呢。”她相信,家业是一点一滴干出来的,一分一厘省出来的,家庭里所有的潜能都应该挖出来,加以利用。
那把镰刀从割麦战场上退役后,又不知冲杀了多少个年头,磨损的只剩一寸多长,完全没有了锋利的刀刃。四丁儿接过先辈们蹉跎岁月的工具,开始沿着他们的脚步踏上人生之途。桃花堤的孩子按照族门的归属形成派别,严然是个江湖。因割草有资源之争,独步江湖弄不好会受到欺负。因此,往往是一群一伙抱团出征。土改后家家户户十分珍惜自家耕地,地里的草越来越少,若是找到一块有草的地,一人割上一把就光了。四丁儿首次下地,就遇到伙伴过多,不得不分组行动。分组的办法是,每人扔出手中的镰,在空中旋转几圈落地,按镰刀镰把指示的方向分成两组,分别由两个头头带领各奔西东。因为四丁儿第一次出征,就豁免了扔镰刀的表演,加入了孩子王二刀儿哥的团队,道生就在他的手下。二刀儿是民兵队长陈振飞的儿子、麻三爷的重孙子。他的哥哥叫大刀儿,哥俩都跟着麻三爷习武,在桃花堤没人敢惹。二刀儿把队伍带到一块有草的空白地上,像放羊一样让伙伴逐草而行。别人都是随身带着罗头,割一把草就放在里面;四丁儿嫌不方便,割上一把就地存放,打算回头一并收取装筐,还自以为是项创新。谁知横扫一块地之后,二刀儿带领队伍马不停蹄开始转场,并不走回头路。四丁儿也傻乎乎地追随着大队人马,边走边割,离离拉拉羊拉屎似的一路抛撒。临近跑马堤,忽听锣鼓喧天,还夹杂着“呜哇呜哇”的响器声,从沙姑集方向开来一支队伍。四丁儿早把筐和草丢到脑后,追随大伙一窝蜂地跑去看热闹。游行队伍很长,扭秧歌、打花棍、踩高跷等热闹玩艺儿都出来了。后面是一队学生,举着一条横幅,上写“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四丁儿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看这阵仗,感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游行队伍穿村而过,没有在桃花堤停下来摆场子。伙伴都走散了,他右手拿着镰刀,左手握着一把草,似乎想起了什么,站在村口发癔症。
“这不是四丁儿吗?…四丁儿,你奶奶喊你哩,快去吧!”说话的大名叫陈耀斋,家住北街,四丁儿该叫他爷。四丁儿一路跑到爷爷家,见柴门紧闭,趴到地上透过空隙发现,里面还顶着杠子。
“奶奶!奶奶!我来啦!”四丁儿可着嗓子大声呼喊。
“四丁儿,奶奶给你开门。”
柴门刚开启一道缝,后面忽然涌来好几个大人,把四丁儿抱开,推门冲进院子。
“不是给恁说过啦,掌柜的三天没回家了。俺一个娘们儿家,上哪儿去弄那么多钱呀?”是五杏儿的声音。看来是四丁儿把债主放进去了。
“俺不为难恁,只是让恁给老义兄弟捎个话:不管他想啥法,欠债不能过年关!”耀斋老汉说完,一帮人气哼哼地离开了。
精明的陈老义怎么欠下了巨债呢?是因为他自视过高,没有随形势变化而改变自己。他土改时逃跑,侥幸躲过了挨斗和游街。他的田地虽然被分了,但还有一份财产,完好地留在自己名下,支撑着他的底气。这份财产就是当初在翟庄置下的那20多亩耕地。土改前夕,他把这块耕地全部卖掉,用所得款项参股崔凤文的实业,年终分红可维持一家生计。和其他地主比起来,这已经很体面了。他重操旧业,骑着新买的毛驴,在周边集市上走动,逢人便说,女婿在南方当县长了,孙子来信说部队打过长江了,等等,尽是给自己长脸面的话题,严然是个革命亲属、开明士绅。其实,女婿和孙子早就宣布和他划清界线,家里人不说,谁知道呢?当时市场交易还时兴赊账,陈老义面子在,信誉也就还在。他仍然延续以往的风格,凭义气给熟识的买家担保欠款,经手的买卖也就依然红火。陈老义,还是牛市上那个响当当的经纪人。一次,邻县的牛贩子郎大嘴,一口气挑出六头牛,其中就有本村陈耀斋的那头牤牛。陈老义通过摸手和买卖双方讨价还价,最后全部成交。郎大嘴答应在半个月后的集市上交账,其间按二分利付息。卖主们认为合算,陈老义出面担保,让郎大嘴给每人写下欠条,牵牛走人。到了那天集市上,郎大嘴并没有如约送钱来,连照面都没打。卖主没有拿到钱,大感失望。陈老义安慰大伙说,没事,下个集上他准会带钱来。五天过后,卖主们早早到齐,望眼欲穿,等到日落也不见郎大嘴露面。大伙慌了。陈老义故作镇静,让卖主回家等着,他负责找郎大嘴要钱。当年他走红时,若是遇到这等事,只须给郎大嘴所在乡镇的大户朋友捎个信,多半都能搞定。现在不行了。他的朋友大都被斗倒失势,再也帮不上忙。还有个别像崔凤文这样的开明士绅,也是自顾不暇,哪里还敢帮地主说话?天真的变了。抗日政府县长郝景翰已调往外地,他的父亲郝老明主动献出了土地,没戴地富帽子,被划为下降户,此时也无能为力。郝老明劝陈老义到刚刚成立的县公安局报案。陈老义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邀六户债主一同去告状。当时为恢复农业生产,各地都在禁杀耕牛,此案立即引起公安重视。为怕耕牛被宰,第二天公安人员就赶到邻县,要求同行协助办案。牛没有被宰杀,都卖到临清去了,公安松了口气。至于赃款,郎大嘴一口咬定,都被他归还了欠下的赌债,分文未剩,答应愿以全部家产抵偿牛债。陈老义跑到郎家,发现只有三间破败的土房子,不值几个钱。他认为郎大嘴把财产转移了,设下一个骗局,要求查证。眼下清查、镇压反革命和会道门的任务紧急,警力不足,公安就把这事给撂下了。但卖主们不甘心半个身家打了水漂,天天堵住大门找陈老义讨债。陈耀斋罹患痨病经年,预测只有半年的活头,如今把土改分到的耕牛卖掉,是准备购买棺材和办丧事的,此刻尤其着急,放话说,年前不给钱就吊死在陈老义家门口。他动了真格的,每次催债都拿着一条麻绳,反正小鬼也来敲门了,早死晚死反正都是死。陈老义又有半个月没回家,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债主天天堵着家门,看来这个年关真的过不去了。
孩子们盼过年,盼的就是吃饺子。吃饺子不只是为了改善生活,打牙祭,而是成了一种习俗,一项过节的仪式。一年下来,不管遇到何种节日,都要包饺子以示祝贺。过年期间更是包饺子的密集期,从腊月二十三小年开始到正月二十五打囤祭天结束,要吃上七顿饺子。只要吃饺子就要拉鞭炮,只要吃饺子和拉鞭炮,就要祭拜神灵。大神老天爷和灶王爷,由母亲枣花操心上香火。她必恭必敬,从不懈怠;其他诸神就委托四丁儿去打整了。届时饺子出锅、放完鞭炮,他便点燃一炷香,端上一小碗刚出锅的水饺,开始拜神之旅。第一站是家里大大小小六个门,每个门框缝隙里都事先插上了松枝。四丁儿放下饺子碗,把一支香插在松枝上,然后跪地叩个头,便大功告成。母亲教他叩头时要说些请愿求福的话,他始终没有遵嘱,总觉得没人听,说了也白说。敬完门神,一律如法炮制,挨个敬牛王爷、马王爷、磨神、井神、碾神,等等,最后是那棵被认作干娘的枣树。诸神都很客气,敬了一圈饺子一个没少。四丁儿已经迫不及待,靠在干娘身上狼吞虎咽把一碗冰凉的饺子吞进肚里。母亲把如此神圣的任务交给四丁儿而不交给二姐,他认为自己得到了母亲的特别青睐和信任,甚感得意。年龄大一些四丁儿才意识到,姐姐是要出嫁的,而他则要在这块地盘上一直生活下去,娶妻生子,传宗接代,需要及早礼拜守护这地儿的各路神祉,得到它们的护佑。先辈们为后代的生存,可谓用心良苦。
陈老义父子分家时闹的不愉快,乡邻普遍对牵儿抱有同情感,认为他是被撵出家门的。两家无任何经济来往,形若陌路。新年初一一大早,牵儿都要领着儿子上门给陈老义磕头;每逢过节,都会让孩子去送碗饺子,谨以此举表示承认不可改变的父子关系。在四丁儿承揽了诸神祭拜权的同时,也接过了给爷爷送饺子的任务。他喜欢这个差事。因为他家的饺子馅肉太少,有时还是黑皮的,吃不出香来;而爷爷家包的饺子是白皮的,一兜肉丸,咬一口满嘴流油。每次送饺子,他都是连吃带拿,享一顿口福。今年家里杀了一头猪,除夕那天中午炖肉,啃过一顿骨头,让四丁儿解了一年的嘴馋。晚上,母亲还破天荒地下了一锅净葱净肉的白皮饺子,四丁儿双手捧着满满一碗,兴冲冲地给爷爷送去。
柴门洞开。堂屋门口堵着讨债的人。耀斋老汉坐在门槛上,门框上挂着麻绳。
“他二大爷,你非要死在俺家,就吊死在院里的槐树上吧!”黑乎乎的房间里传来奶奶五杏儿的声音,“总得给俺孩子留个出门的路哇! ”
耀斋老汉以为屋里的两个孩子要出去,站起来闪开屋门,还把麻绳往边上拉了拉。四丁儿大着胆子钻进屋,把饺子碗往桌上一放,扭头跑到院子里,和爷爷撞了个满怀。
“快回家去吧!”爷爷对四丁儿说,又招呼众人道,“我来晚了,耽搁大伙过年了,都进屋拿钱吧!”
堂屋里灯亮了。四丁儿透过门缝往里看,发现桌子上摆放着一叠叠钞票。“我能凑的钱都在这儿了,刚够各位的牛钱。至于利息,就只能等着拆房子卖梁檩了。”
“子义兄弟也尽了力,拿回牛钱就行了。咱不要利息了,中不?”耀斋老汉数完钱问大伙。
“中,中!”债主们齐声说。
四丁儿扭头往回跑,发现父亲和二官儿叔站在柴门外听动静,急忙拉着他回家问情况。
据后来二官儿说,陈老义赔偿担保债的钱有三方面来源:一是卖地。土改后期,除那块埋葬麻爷的坟地,又给他调剂了三块,全家每人平均合到3亩。他把能卖掉的10亩地都卖了。桃花沟顶上那块地,下雨存不住水,贵贱没人要,只好留下自种。二是出让了崔凤文公司的股权。本来卖地钱加上股权套现就足够偿还债务了,但崔凤文的实业遇到了麻烦。他交出了土地,有人又盯上了他的店铺和船队。因战争期间崔凤文给根据地帮过大忙,如今又有政策保护民族工商业,已调任上级领导岗位的郝景翰,专程来到O城县,替老朋友说了句公道话,才使他的实业免遭冲击。但市值已大打折扣。郝景翰此举为自己埋下了祸根,在文革中被打成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遭到残酷批斗,主要罪状就是这么一条。为凑够债款,陈老义不得不把最后压箱底的宝贝拿出来,跑到邻省去货卖。这是一套他的第一任妻子遗留的金银手饰。这些遗物能够逃过土改风暴,应该归功于五杏儿。陈老义的长工叫常留柱,是老亲五舅闯关东留下的后代。当初,常留柱本来要携家小投奔关东的族亲,但那里的家族因参加抗日活动遭到破坏,只好留下来靠几亩地和扛活度日。常留柱的母亲是五杏儿娘家的堂姑,时常得到五杏儿的接济,两家关系密切。关键时刻,五杏儿把这些贵重物件转移到了常家。这事儿也只有五杏儿和她的堂姑知道,连陈老义和常留柱都蒙在鼓里。但人算不如天算,最后还是鸡飞蛋打。陈老义的大运走到了尽头,最终变得一无所有,包括被他视作生命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