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儿比戏台刚刚高出半头,像这样身处人群漩涡中间、零距离看戏还是头一次。左右两边不时会涌来强大的推力,但到了大哥这里,就像浪头撞在石山上一样,咆哮一声就无奈地退回去了。石砘儿非常兴奋,胳膊微弯,用胳膊肘阻挡左右人浪,还不时大声喊叫。男孩儿对这位大哥哥崇拜的五体投地,以为是遇见了一位大侠。平静一点时,他问这问那,还做了自我介绍。
“我的学名叫田天正。都念完《三字经》了。”男孩儿说,“你还是叫我的小名吧,好打听,一问孬小儿,满街都知道。”
“孬小儿?”
“对,不好俩字摞起来那个孬。…其实我不孬,我不和比我小的孩子打架。”
石砘儿想笑。他推断,孬小儿前面肯定死了好几个哥哥姐姐,爹娘怕他不成人,才起了这个极具鹰派风格的名字,来震慑妖魔鬼怪。
“孬小儿兄弟,你看这戏唱的咋样?”石砘儿像孬小儿这么大时早就懂戏了,他想知道孬小儿到底是喜欢看戏,还是喜欢挤戏台找乐子。
“霸王胡子那么长,人都快老了,打仗不败才怪哩!要是大哥哥你去装霸王,肯定能打赢。前会儿看你挤戏台那架势,我姐说你是个男子汉,嘱咐我学着点儿。…”
“哦?”石砘儿第一次听到有大闺女这么夸他,心里一震。
“那个女的舞剑可真棒,听说是男人装扮的。我一直纳闷儿,她的武艺这么高,为啥不帮霸王去杀敌,倒先自杀了呢?可惜了的啦!八成是怕被人捉住了,发现他是男扮女装。你看过花木兰从军没有?花木兰最怕别人发现她是个女的。”
“噢?…呵呵!”石砘儿第一次听到如此精彩的戏评,他乐了。
“后面两天要唱穆桂英和花木兰,我喜欢看打仗,我姐喜欢听唱腔,大哥哥你喜欢啥呀?”
“我啥都喜欢。”
眼看要到腊月二十三了,最重要的任务是杀猪。杀猪是个力气活,也是个技术活,其中技术含量最高的工序是放血。如果不能一刀刺中心脏而致命,猪会长时间的嚎叫,把人心都叫碎了。石砘儿和邻居组成杀猪互助组,往往由他担任操刀手,其他的活分别让伙伴做主操作。不过今天他特别卖力,从抓猪、放血、吹猪、烫刮毛,到开膛破肚,都当仁不让地抢在前头,动作敏捷,干净利落,原定的四头猪早早地就杀完了。他揣上几个豆包,匆匆赶往沙姑集。吸引他的不是戏台上的穆桂英和花木兰,而是孬小儿的姐姐。
月光下,姐姐拉着孬小儿,站在自家大门前的台阶上张望。两边的庄台上摆满了纺车,女人们两手不停地摇车扯线,嘴里还唧唧喳喳地议论着唱戏的事儿。见石砘儿出现,孬小儿飞快地奔过来。
“大哥哥,我在这里!”
“慢点儿,慢点儿!”姐姐担心的喊着,不停地摇着手,她那优雅的身姿映入石砘儿的眼帘,立刻和昨晚那张生动的脸组合起来,在脑海里留下美轮美奂的印象。他不敢多看,也无须多看,便牵着孬小儿的手融入人群。这一晚,台上的穆桂英总是变成孬小儿姐的模样。石砘儿第一次看戏走神了,回到家也第一次失眠了。
在这一带,有很多人不知道当今皇上是谁,但没人不知道花木兰是谁,包括妇女儿童。轮到唱花木兰的戏这天晚上,头边锣鼓还没敲响,人们就陆续来到台下占好了地方。在“嗡嗡”的纺车声伴奏下,庄台上飘起悠扬的女生小合唱:“刘大哥你说话,理太偏,谁说女儿不如男…”引来等戏开场的人频频回头,有的干脆回过身来认真欣赏、评论。石砘儿在人群后面到处串游,也找不见孬小儿。他不敢走近庄台,只是暗中搜索着纺车,试图发现孬小儿姐的身影。但这些姑娘、媳妇儿,个个身穿红棉袄,头上包着花毛巾,远远望去,分不出谁是谁。戏开场好一会儿,他才无奈地向戏台走去。
石砘儿身穿青布棉袍,头戴黄色长毛狗皮帽子,两只耳帽耷拉着,遮住了大半个脸,那是赶大车整日间顶风冒雪养成的习惯,在人群里很是显眼。今天他感觉有点怪怪的,一路挤来,不少人都会侧身让一下,有的还点头微笑,推推前面的人,帮他开路。走近戏台,更让他感到惊奇:孬小儿稳稳地靠在中间位置上,脚下踩着小板凳,连头带肩膀都探出了戏台。他的左右各有一名壮汉把住戏台,抵挡住来自两边的冲撞,保护他的霸主地位不动摇。石砘儿拍拍一位壮汉的肩膀,表示谢意,然后在孬小儿身后岔开双脚站定,伸出枣木椽子般的双臂撑住戏台,把孬小儿护在胸前。花木兰正在和一个花脸打仗,孬小儿聚精会神地盯着台上,不过他已经感觉到身后来人的气息。
“大哥哥你怎么才来呀,爷儿爷儿没落我就来占地方了。”孬小儿头也不回地小声说。看来花木兰真的把他吸引住了。
“怎么没被人挤走呀?”
“他们知道我是你一伙的,以为是给你占地方的。”孬小儿忽然回头神秘地说,“大哥哥,我听旁边的人拉呱,说你就是那个长鞭大侠,好厉害啊!”
“你喜欢看花木兰?”石砘儿既不肯定,也没有否定,把话题岔开。
“喜欢。俺姐姐更喜欢,老是和我讲花木兰的事儿。年初来过一个戏班子唱花木兰,到最后皇帝逼花木兰进宫,花木兰不干,你猜咋着?竟自杀啦!为这事儿俺姐难过了好多天。我要看这个戏班是咋说的。”寒风刺骨,孬小儿戴着里面衬了层棉花的马虎帽,冻的直吸溜鼻涕。石砘儿摘下自己的狗皮帽子,给他套上,然后解开左开口的棉袍大襟,把孬小儿单薄的身体裹在自己的怀里,直到散戏。
“这个戏里的皇帝还不孬,没把木兰姐逼到死份上。”孬小儿评论说,“那两个大花脸是木兰姐的伙计,挺厉害,又讲义气,不知道家里为啥把她嫁给那个白脸的。回去得问问我姐。我姐也该找婆家了。”孬小儿还说,男角里面,他姐最喜欢赵子龙,总给他叨咕赵子龙咋的咋的勇敢、忠诚,“我觉着,俺姐好像等赵子龙来了才嫁人呢。”
月色如霜,三星阑干,石砘儿独自在空荡荡的麦场上徘徊。孬小儿姐绰约如仙子,袅袅婷婷地来到跟前,忽然不见。他揉一揉眼睛,发现身边只有自己的影子,不离不弃地跟随着自己。
大年初一这天,家家户户要起五更,给长辈行跪拜礼。这种礼仪,大概是周公制定的所有礼仪制度中,流传最广、实行时间最长的一种制度了,虽然经过无数次革命的洗礼,甚至“文化大革命”那样的风暴,也没能割掉它的命,直到二十一世还在顽强的生存着。每到春节,儿子们登飞机、挤火车,千里迢迢赶回老家,就是为了在年三十吃顿全家团圆饭,敬上一杯酒,慰藉老人一年的牵挂;再就是,在新的一年的第一天第一时间里,给老人行跪拜礼。此刻,老人享受到至尊的满足,儿子则从中品味身为人子的责任,两辈人的情感在这里交汇,其乐融融。当今,跪拜礼在农村仍被奉为神圣,而在城市人那里,则往往被视为封建陋习。这年,柳婉儿鸡叫头遍就起身煮饺子,然后拉上丈夫,端坐在堂屋中厅的太师椅上。三个儿子穿戴整齐,衣帽鞋袜焕然一新,“爹,娘,儿子给您磕头了。” 三人唱个喏,合掌作揖,把一个头磕在地上。
“行了,起来吧!”秀才笑眯眯地说。
“你仨站好了听娘说句话。”柳婉儿郑重其事地说,“你们大了,都想尽孝了,知道啥叫孝顺吗?”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秀才插话,“这是亚圣孟夫子说的,他们咋能不知道?”
“我不管你们孔夫子、孟夫子说过什么,我有我的说法。”柳婉儿说,“孝顺就是让爹娘高兴,别叫爹娘生气。”
“对,对,”秀才附和说,“二十四孝里有位老莱子,为了取乐父母,年过古稀的他故意穿了五彩衣服,手拿拨浪鼓,学孩童行状在地上打滚耍赖,哭笑撒娇,直把老爹老娘逗出笑脸来 …”老莱子是和老子同时代的道家先哲,孔子游楚时也曾经请教过他,是陈天诚尊重的有数的几个道家人物之一。
“甭提那个老莱子,听起来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柳婉儿打断老公,“要是你们老了装扮成孩子逗爹娘笑,我哭的份儿都有,哪还笑得出来?我要孙子、重孙子逗乐儿,也只有他们才能让我们高高兴兴地等着进棺材。”
“亚圣孟老夫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就是这个意思。”在秀才看来,有道理的话都让孔子孟子他们说尽了,谁也别想申报个人专利。
“既然连圣人都同意我说的,掌柜的您肯定也赞成啦?”柳婉儿话锋一转说,“老大你听着,今年年底以前,说啥也得把媳妇儿给我娶进门。你老大不娶,老二老三都得往后拖,俺老两口啥时候才能抱上孙子儿?”
“娘,中!”石砘儿说,“不过儿子有个请求,您得给我操点心。”
“不就是要找个好看的吗?前两天媒人说了个姑娘,我打听了,说是人长的不错,家道也差不多,你一听就回绝了,连打听都不打听。你还想找个仙女啊?”
“娘,你说对了。我想娶沙姑集孬小儿姐。”石砘儿鼓足勇气嘣出这句话,又补充说,“要是孬小儿姐不同意,那就听你的,随便找个啥样的都行。”
“你自己找媳妇了?”柳婉儿吃了一惊,随即大度地说道,“儿大不由娘,就依你啦!话说在头里,要是那个闹小姐不愿意,到时就得听娘的。你还对媳妇儿有啥要求?”
“没。有本事生孩子逗爹娘乐呵就行。”石砘儿一本正经地说。
老两口“噗嗤”乐了。到此为止,娘俩各退一步,终于达成协议。
沙姑集处于桃花堤婚姻圈的核心位置,随便哪个胡同里,都能找出两位嫁过去闺女、嫁过来的媳妇儿。石砘儿二婶儿的娘家就是沙姑集的。一提孬小儿姐,二婶儿憋不住笑出声来:“大嫂,您还不知道?这闺女还和您有渊源哩。她是田保厢的闺女,名叫桂兰。”
田保厢是当地武秀才,又是名医,他本人,他家的底细好多人都知道,但陈天诚和柳婉儿却知之甚少。陈天诚在沙姑集读书时,还偷看过自己的订婚对象,以后的岁月都在县城和古渡镇度过,虽然也和田保厢偶有相遇,但都回避谈论老婆孩子,就更不会去向别人打听了。对于柳婉儿来说,当年错嫁事件是个伤疤、隐痛,有事儿也找过田保厢帮忙,见面后绝对不谈家长里短。街坊邻居也都识趣,当她的面从来不提沙姑集的田保厢,怕犯了忌讳,引起不快。二婶儿娘家和田保厢住一条街,二叔天雷又是田保厢的徒弟,对田家了如指掌。见大嫂主动来打听,二婶儿打消顾虑,如实道来:“桂兰属牛的,过了这个年二十一。”
“咱老大属大龙的。”柳婉儿打断她的话,掐指默算,“女大三,抱金砖,属相也相合。你接着说。”
“田保厢是名医,家境可不算富,闺女长的…”
“要是他家,穷富都没关系。闺女的模样石砘儿都看上了,肯定错不了,你就说说,这么大的闺女了,咋还没有找到婆家呢?”柳婉儿又打断二婶儿的话,提出自己的问题。
“耽误了呗!”二婶儿说,“她下面有几个兄弟、妹妹都没成人,最后孬小儿出生的时候,她娘害了月子病,一直病歪歪地。孬小儿是她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家务也是她一手操持的。等到孬小儿离手了,她娘又死了。这闺女孝心重,非要等服丧三年完了才见媒人,就拖到了眼下。”
“苦命的孩子。”柳婉儿眼泪就要流出来了,“要是能来咱家,说啥也不能让她受屈。他婶儿你说说,这闺女能答应么?”
“桂兰受她爹影响,喜欢功夫好的男人,这点咱石砘儿沾光。可就是…”三婶改口说,“有枣没枣打两杆子呗,还愁咱石砘儿找不到媳妇?依我说呀,别从咱村和沙姑集请媒人,都知根知底的,到时候该说不该说的,让人家为难。”柳婉儿明白兄弟媳妇儿的意思,捎信叫她的姨表妹来一趟。表妹闺名叫梅,石砘儿喊她梅姨。梅姨喜好给人做媒,十里八乡的闺女、小子都装在头脑里,有人相请,一撮合准成。